商炀回府之际,已是将近寅时。
他住在辅兴坊,临近皇宫,挨着千叶寺。
若无佛诞之日,这处坊市极为僻静,周遭数下来也没几户人家。
当初商炀回到槊城认祖归宗,先帝对这个儿子不甚看重,又怕他和自己养大的太子争位,是以给他赐了这处作为临时的府邸。
先帝自然是有心机的。
他要商炀晨钟暮鼓,平心静气,别想着他不该染指的东西。
诚然,商炀这许多年,当真是没有想过。
他走在夜深人静的路上,宽阔的街道空无一人,就连千叶寺里,也熄了灯火。
晚来风急,吹得商炀两手都冰凉得紧,可越是寒意深重,他的思绪却好似越加清明。
他正埋着头沉思,忽闻远处传来一声:三皇子。
商炀抬首望去,他的府门口,站着一名布衣的书生,手里拎着灯笼,竟是在等他。
商炀这才加快脚步,疾行到那人面前,两人互作一辑。
崔先生为何在此处?这么晚了,怎地不歇着?此人名唤崔谚,正是贺北淮出征东夷之前,希望商炀结交的青年才俊之一。
现下他住在商炀的府中,算是正式成为了商炀的幕僚。
崔谚直起身子,望着商炀道:我在等三皇子。
商炀一思量,便知崔谚的深意。
崔先生必是听闻今夜斗奴场发生的事了。
崔谚点点头,环顾四下,虽街道上空旷无人,崔谚还是谨慎的示意商炀入屋再谈。
两人并肩前行,进了大宅,崔谚回头把门关上,这才又走到商炀的身畔。
今晚的事闹得太大了,已经在槊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想必明早朝廷上就会炸开锅。
而这里面最麻烦的,就是涉及三皇子。
崔谚瞳孔微缩:三皇子在槊城的处境,本已极是微妙……他略去了燕帝和宗亲都不待见商炀这种说辞,只道:如今又逢朝中陛下、宗亲、首辅三方角力。
宗亲如今与士族密不可分,古往今来,士族和皇权之间,都是暗流汹涌。
斗奴场如今牵涉的背后利益太广,今夜被付之一炬,宗亲士族们无处宣泄的怒火,必然要以三皇子为响钟,敲打陛下。
三皇子素来不涉足斗奴场这等地方,今夜怎么……崔谚面色焦急。
商炀叹了口气:若我没有去,我不会知道,槊城的盛景之下,藏着如此龌龊的所在。
崔谚怔了一怔。
他自打和商炀相交,了解商炀为人正直,却也深知这孩子还有些优柔寡断,看来斗奴场一事,是有人在借题发挥。
崔谚亦是智识过人,想了想,便道:是首辅让您去斗奴场的?商炀颔首。
崔谚叹了口气:斗奴场是该消失,但要徐徐图之。
哎,眼下说这些没有意义。
就在这几个时辰内,槊城里的权贵都在传是三皇子把东夷使者带去了斗奴场,导致东夷使者一把火烧了众人取乐的地方。
您已经是站在风口浪尖,下不来了。
我知道。
我方才也一直在思考如何转圜此事。
商炀闭了闭眼,说:当初父皇赐我陇西作为封地,他原是想着,陇西偏僻,离槊城又远,穷乡僻壤的,交通不便。
一旦我及冠后前往封地,便再也威胁不到北燕的皇权。
可谁晓得,这几年首辅大修驰道,竟也让陇西成了便宜之地。
说到此处,商炀低低苦笑一记。
继而他看向崔谚,道:马奈叔叔等人去年提过,要我放出陇西的通行令,让宗亲世家们的商贩经过陇西,直抵西域,做些茶叶丝绸的生意。
我当时没有同意。
崔谚道:没有同意是对的。
您一旦放出陇西的通行令,相当于把您最后一块安身之地也交到了宗亲手里,届时,您为鱼肉,宗亲则是刀俎。
明日,我想以此平息宗亲怒火。
崔谚脸色大变:万万不可!如此一来,对您来说,得不偿失!他话音顿了一顿,从袖口里掏出一本账册,递到商炀手里。
商炀迟疑的瞥了眼崔谚,再移到长廊底下,借着烛火翻开账本一观,登时脸色大变。
这是……斗奴场的账本?崔先生,你是如何得来此物?商炀一边说着话,一遍翻阅账上的条目,每一条都看得他触目惊心。
其中涉及的,不仅有各大世家,更有……贺北淮的名字存在,且依照账目看来,贺北淮算是斗奴场最大的幕后操纵者。
商炀稍加思量,便知这里面牵涉甚广。
古往今来,权臣贪财,一则无非是图享受。
但商炀清楚,贺北淮这人,素来不重表面上的浮华。
他那宅子是燕帝赐予,内中的布置更是连李相家都比不上。
此刻的商炀不由得头皮发麻,他倒更希望贺北淮贪财是为了享受。
但他心知肚明,贺北淮敛财的唯一可能,那就是——招兵买马。
槊城里的明眼人都晓得,京畿七大营明面上还是马奈掌管,但私底下早已落入贺北淮手中。
权贵们是没有证据以此定贺北淮结党营私的罪,可若有了这账本,银子的流向去了哪,就有迹可查。
兴许……还会牵涉到边关的韩家。
商炀越想越心惊,把账本合上,脸色沉沉地看向崔谚。
崔谚解释道:自从跟随三皇子,我就一直在为三皇子谋前路。
如今朝中的两座大山,您想要站稳脚跟,就必须选一座作为依靠。
贺北淮这些年行事过于激进,想生啖他血肉的人数不胜数。
如今他的处境也十分微妙,无法再庇护三皇子了。
言下之意,只要明天商炀把这账本交到权贵们手里,就能让他们把矛头对准贺北淮。
如此一来,不但能消泯他们对于斗奴场被烧的怒火,还能让商炀受到宗亲世家的庇护。
商炀沉默半晌,低头盯着手里的账本,似乎是拿了块滚烫的烙铁。
隔了好一会儿,他矮声道:崔先生此前是否已经洞察我和首辅的关系?崔谚摇摇头:亦是今晚方有察觉。
首辅此人,能凭一己之身对抗宗亲世家,便可窥其智计不凡。
他让三皇子前往斗奴场,必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想栽培三皇子。
你既知晓……但这,同样是留给三皇子的第一个难题。
何意?崔谚想了想,本意是想寻个委婉的说法,不伤及商炀的一颗赤子之心,但思及乱世求存,不能只靠热血,当狠还需狠,于是直言道:但看三皇子是选择自己作困兽斗,抑或是……以贺北淮之命作敲门砖,求一个与世家共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