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私欲

2025-04-01 07:54:35

马车疾行。

车厢里,坐着三人。

李誉坐在窗边的位置,双目失焦,神情麻木,好似从刑场出来后,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陈书穿着官服,两手拢于袖中,眼睑半阖着。

在李誉的对面,则相当板正地坐着一个戴铁面具的男子。

他的身姿极其笔直,两手规规矩矩地覆在膝上,看上去颇有些一丝不苟。

陈书瞥了眼李誉,继而漠然地收回视线,沉声道:方才刑场上那女子……假的。

戴面具的人接话。

何以断定?遮头盖脸,未露碧瞳。

此点我也细思过,但不可作为唯一判断。

陈书沉默片刻,续道:长鹤码头一战,地首的实力,应当不止于此。

戴面具的人看向陈书:宋衍总笑你当年吃过她的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今日来看,此言不无道理。

陈书也不恼,只是语调冷冽了三分:宋衍在斗奴场似乎也没讨到便宜,并没有余地讽刺我。

再者,对上天地双首,你只做旁观,此时说这话,你有立场吗?戴面具的人笑了笑,不再吭声。

陈书兀自沉吟,目色最终又落回李誉身上。

稳妥为上,这暗室里的人,且让他去试一试。

……一方暗室里,烟气越来越浓。

壁上的烛台换了新灯油,灯芯烧出轻微的响动,淡黄色的光晕染在这狭窄室内,盖过了墙缝里的荧光。

商炀席地而坐,正闭着双目,静心养神。

他时不时便会皱起眉头,心神有所松动。

每当此际,时月就会提醒他:抱元守一,实在守不住,你不妨想想貌美如花出尘脱俗的师叔就坐你旁边,你怎忍心被幻境勾了魂儿去,幻境能有师叔好看吗?商炀:……尚未开始演的幻境就被时月这一嗓子给破灭了干净。

商炀睁开眼,一脸复杂地看着时月。

我不懂。

不懂什么?说出来,师叔给你开灵智。

……呸。

你这人的脸皮,为何能如此之厚啊?啊,这事说来也简单。

要是换成你被贺北淮从小养到大,我相信,你的脸皮一定能超越师叔。

毕竟,脸皮不厚的人,在贺北淮手底下都活不过开场白。

……商炀沉默了半刻,想起什么,低声道:时月,我方才好像……看见了一个幻境。

看出来了,得亏我及时叫你,不然你陷进去又得疯一阵儿。

多疯两次,你压根儿不会记得你叫商炀,就记得你叫狗蛋儿。

商炀攥紧拳头,他想打时月来着,但被道德狠狠束缚住了。

忍了一手,他放平心态,又说:我看见的,像是岐山……这一下,时月的玩笑之色顷刻消泯。

暗室里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

时月道:柳予安与你说的?商炀没答,他定定看着时月那双碧瞳,目光里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不理解。

昨日,那四司之人也提过。

我这半日冥想,忽而串联起先前的许多事。

你初来槊城之际,假作是被首辅强占的东夷俘虏,便是想做一场戏,引出四司吧?若非你去了斗奴场,应该不会这么快暴露。

时月默了默,随后便又笑起来:狗蛋儿学聪明了。

商炀:……商炀问她:你不曾……恨过吗?时月听见这个问题,表情没有什么波澜。

商炀不晓得,这长久的沉默,她是在迟疑,还是思考其他的。

我试着将自己置身于那修罗炼狱里,自问做不到你这份坦然。

被最亲近之人牺牲,即使不仇视,我也不愿再同路而行。

可你为何……商炀以为,时月是因为太爱贺北淮,才能不恼,不憎。

他这厢还没等到答案,机关门再次打开,陈书、宋衍同时出现,而李誉就跟在两人的身后。

商炀蓦地站起,挪到了时月身前。

陈书一边走进来,一边讽刺地道:三皇子或许不知,地首不仅仅是被贺北淮牺牲而已。

商炀想问话,却被时月捆着的两只脚踹了一下,稍是挪了挪。

陈书便趁这间隙,将尘封的往事撕开创口,鲜血淋漓地揭露出来。

时年贺北淮与韩将军亲征西梁,在岐山用佯败之计,引西梁二十万大军追击,彼时普天之下都上了贺北淮的当,以为他真会死在西梁的铁骑之下。

诚然,这里面有我们的一份用心。

宋衍摇着扇子接话:他这人,骗得过天下人,自然,就连地首一起骗了。

商炀怔了怔,侧首看向时月。

时月没吭声,全副注意力都在丢了心魂的李誉身上。

陈书道:地首得知贺北淮身陷险境,不顾一切都要去救他,我等心软,便帮了地首一次。

可惜,地首冲进西梁军中,欲救贺北淮脱险,孰料,却是中了贺北淮给西梁军设下的圈套。

他那日明知地首在西梁军中,依然炸开了山中堰塞湖,活淹西梁大军,下令时,没有半分迟疑。

商炀脸色惨白,一动不动地盯着时月。

宋衍又对商炀道:你看,他连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妹都能牺牲,三皇子,与此人走得近,可是不幸。

商炀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方哑然出声:是……是真的吗?你是为了救他,才在岐山中计?他又想到什么,嗓音都轻颤起来:所以,凤华池溺水那日,你是想起旧事,乱了心神……时月听出商炀情绪有异,这才收回盯着李誉的视线,转向这备受打击的孩子。

她一脸莫名其妙,道:被水淹的是我,你这苦大仇深的,不知情的会以为你这孩子一点都不尊师重道,对我这师叔产生了什么不能见人的感情呢。

商炀:……商炀满心的难过就被这句话成功转化成了愤怒。

时月,你!我是……我是……商炀我是了半天没是出下文来,时月耸耸肩,无所谓道:哎呀,贺北淮这厮口碑不好,恶名在外,专坑身边人,你习惯了就好哈。

商炀:……商炀木着脸,这他娘需要几条命来习惯?时月:不过呢,他也不是真会把人坑死,一旦真坑死,那其实是运气问题。

一屋子的反派和孩子:……时月脸不改色道:贺北淮哪儿哪儿都行,就是天运极差,但凡经他手的农作物小鸡小鸭什么的,就没有能活的,否则,他也不至于以前隐居时,日日诓我下田。

时间长了,你就能理解他的哈。

商炀:……谢谢,不想理解。

不想种田。

也不想养鸡。

她这边解释完一通,眼看商炀已经不再纠结被牺牲这个问题,时月才安下心来。

她其实可以理解商炀的难过和恐惧。

他之所以难过,是因重情,且不说时月三番两次救商炀于水火,就连只教过他一两天的柳予安,时月知晓他都是当作自己人看待的。

对于自己人,总是更容易共情。

而恐惧,则是因为……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也被贺北淮彻彻底底的牺牲。

时月暗暗叹了一口气,看看商炀,又看看李誉,话音铿锵而坚定:我非草木,自有爱恨。

但你们始终要记住,若为天下故,私欲不如百姓碗里的一粒米重。

商炀默然不语。

李誉此番才抬起了头,木讷地看着时月。

宋衍唰的一声收了折扇,低笑起来:地首不愧为我鬼谷之中,最言行正直之人。

但,正直有何用。

这话一开头,时月就知道靶子转向了。

不是,你们多大人了,这才刚打击完咱们鬼谷的幼苗呢,怎么又眼巴巴害上十六岁的娃了,你们的智商是必须局限在未成年吗?地首不必激我,今日李家满门斩首,可知发生了何事?无非就是尔等煽动城中百姓,闹了回刑场。

地首聪慧。

宋衍续道:不过,我等无能,没能救下李相。

李相身死,引来世间一场红雪。

你们东夷有传说,圣人丧,天地同悲,山河同泣,天降红雪。

如此看来,贺北淮真是罪大恶极。

时月整个人愣住。

陈书又道:举世皆知李相是至善之人,贺北淮不顾百姓反对,执意斩首李家满门,地首说道说道,如今是不是妖魔当道,为何善者不得善终。

为何地首自诩正义,却不救李相全家?为何……这种种为何,时月自然知晓。

正是因为李温未得善终,才有这场雪落满世间。

那是在泣一生善行之人以血肉之躯为盛世开路。

是以,后来者不敢退,唯有劈开这混沌的天地,还人间一个清明。

时月双拳紧握,说不出话来。

李誉这时走到她面前,红着眼睛,无助地看着时月:为什么你肯不救爷爷,不肯救我父母,偏偏救了我啊?时月哑然,尚未言语,陈书的一声高喝,宛如炸开一汪死水的涟漪。

因她要留着你,用你来转圜贺北淮杀李家的罪过!李誉眨了眨眼,泪水流下来。

是真的吗?师父?你要如何让我帮贺北淮赎这罪名?李誉……有些事……时月想向他说清道明,可却不能说清道明,他恨的若是贺北淮,那便能有活下去的动力。

他若恨的是自己的亲人,那才是真正的万念俱灰。

宋衍和陈书正是知晓这一点,正是明白时月开不了口,才会起这个头。

李誉见时月说不出话来,神色渐渐疯狂。

你不是巧言善辩吗?你不是刚刚还振振有词吗?私欲比不上百姓碗里的一粒米重,你给过百姓米粮吗?时月不声不响的承受着质问,李誉则步步逼近。

我爷爷,我父亲,他们才是给百姓米粮之人!天下三分,还有哪一国的宰相,家里没有存银,没有粮仓!可我们李家没有!李誉!你清醒点,他们只是在利用你!商炀上前拦住李誉,不让李誉靠近时月。

李誉看看商炀,突兀地笑起来,笑得泪流满面。

他抱着头,痛苦万分地说:利用……谁不是在利用我?她也是在利用我!他猛地指向时月,恨得咬牙切齿:我们李家,本为前朝旧臣,七王之乱,我爷爷力守邯郸。

他那时已年过五旬,邯郸无武将,是他日夜不休,坐镇城墙之上,带城守和百姓抵抗。

刘丙邀我爷爷入北燕参政,我爷爷本想殉国,却不料刘丙强攻太原,欲屠戮一城的百姓,他是为了救那些百姓,才入北燕。

你们说,谁是圣人,谁是正义的人!这场红雪,该不该下!李誉!商炀高声斥他。

时月却点点头:该。

那你告诉我,圣人为何落得如此下场!你有能力,为什么不杀贺北淮,替天行道?你的正义呢?抱歉。

时月阖下眼睑。

李誉哑着嗓子说:这不就是,你的私欲吗?冠冕堂皇,冠冕堂皇!说完,他又大笑起来,整个暗室都充斥着这沉闷的笑声,像要把时月的胸口生生掏出一个洞来。

她初见时意气风发的少年,如疯如魔,如一夜便迟暮,所有的凌云壮志都湮灭在无尽的恨里。

这世事,究竟该如何断对错。

这红尘,到底要苦多少人。

变数就在刹那之间,商炀拦着李誉,却不防李誉突然抽走他腰间的匕首。

他用力推开商炀,猝不及防地刺向时月。

商炀再想去挡,已是来不及。

匕首插进时月心口,血色刹那间洇红了青蓝色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