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行刑之时,你故意带南越公主出现在刑场上,应当不只是为了钓出四司吧?柳予安手里翻动着烤串。
正值盛夏的天气,屋里烧着炭火,只烤了三五串,柳大人就已经热得满头大汗。
他这厢擦着鬓角的汗水,对面的贺咸鱼就理直气壮地瘫在了躺椅上。
时月始终不醒来,烤的串就被他一个人承包。
柳大人也想吃,但贺北淮说他家风严谨,应该不会一手拿串,吃得满嘴都是油。
柳大人微笑着听完这话,只能祝福贺北淮多吃几串。
肚子里空落落的,柳予安便想了个法子转移注意力,先前四司的事尚未理清,他就以此打开了话题。
贺北淮起身倒了碗茶,道:他们应当也容易想到南越公主,若是想不到,此次的伤,属实是没必要养好了。
你是故意要让南越公主的事暴露?嗯。
贺北淮端着茶碗走到窗边,呷了半口茶,看着屋外的风景透气:这两日,七月才有了点七月的样子。
热起来了。
柳大人擦了把汗,皮笑肉不笑:你也知道热,你这炉子……一旦热了,先前的隐患也快爆发了。
柳予安:……柳予安:你这神棍的特质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你说的隐患,不会是……话到一半,老曾匆匆忙忙走进西厢,还没上木梯,便和站在窗口的贺北淮打了个照面。
他急忙停驻脚步向贺北淮行礼,道:主人,公主来了,执意要见您。
老奴是否要回绝?柳予安一惊:公主?长乐?贺北淮面上没什么异样,目光落回时月身上,话却是对老曾说:既然来了,就让她进来吧。
时月的手指细微地弹了一下。
贺北淮抿了抿唇,带着丝丝浅淡的笑意。
老曾一声应下,转头便去迎公主,柳予安则是一脸惊诧的放下了手里的串,三步并俩走到了贺北淮身旁。
你不是说过,不让公主再入你府邸?眼下公主来,只怕是为了三皇子监国之事。
我知道。
你知道还……说辞起了个头,柳大人就明白了贺北淮的用意。
要说这鬼谷的师兄妹二人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呢,贺北淮起先说的其他弄醒时月的法子,约莫就是被大风吹来的一笔桃花债。
柳予安沉默了半刻,想起时月徒手撕猛虎以及当街打贺北淮的气势,咽了口口水。
也不是我非要长时月威风,你这么作,你就不怕她当真神志不清从床上坐起来大开杀戒?那也好过让她睡着无所事事。
柳大人一时竟是无言以对,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那再容我提醒你一声,公主年纪小,她来找你,必然会使出……长乐陡然冲进西厢,接上了柳大人的话:太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和皇兄?我与皇兄究竟是哪里做错了!那语气,撕心裂肺。
那哭声,梨花带雨。
那架势……柳大人呵呵笑了笑:必然会一哭二闹三上吊。
贺北淮:……半柱香后,长乐跪在了屋中的炉子旁。
柳予安和贺北淮坐在炉子旁,时月就睡在炉子旁。
一屋四个人,除却贺北淮,都热得是汗流浃背。
长乐额头上挂着汗珠,脸上挂着泪珠,不停地哽咽抽泣。
太师不让我见皇兄,我乖乖的没有去翠微宫。
马叔求我救李相,我也不曾插手……那公主意欲如何插手?贺北淮冷不防的一个问题,岔断了长乐的思路。
她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插手,更没去琢磨过能插手的办法。
现下贺北淮这么一问,长乐整个人都懵了。
如何插手?她能如何?她是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现下连她的皇兄都快成了傀儡,她又能做些什么?长乐想不到,想不出,她只能讷讷地摇头。
贺北淮目光里似是闪过了一丝失望,继而又垂下眼去。
长乐莫名的就感到害怕,用膝盖挪近少许。
所有作为公主的骄傲,在这一刻,她都通通放下了。
太师,您就让皇兄回宫吧。
之前是皇兄不好,听信了小人谗言,将您软禁。
我以后一定会劝着皇兄的。
太师,我和皇兄,是您一手教出来的学生啊。
贺北淮淡声道:我的学生,从不止公主和陛下,这也非是值得骄傲之事。
长乐怔了怔,紧绷的身子一软:太师……你……你这是何意啊?马叔说你要废了我皇兄,这是真的吗?贺北淮没有答话。
我皇兄,是你一手扶上帝位的,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商炀……商炀他哪里比得过我皇兄?他不过就是个没有名分的野种!柳予安听到这话,不禁皱起了眉头:公主,慎言。
你闭嘴!我和太师说话,轮得到你这个御史大夫插嘴吗!长乐勃然大怒,冲柳予安高喝一句,接着又看向贺北淮,泪珠子簌簌往下滚:我所有的叔叔伯伯,都说太师存了造反之心,可我不信!别人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我只相信太师。
你说没有,我就坚信没有。
但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让商炀成为监国。
商炀名不正言不顺,仅凭一个信物,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我父皇的子嗣!当年父皇让他住在千叶寺附近,就是想告诫他,别想染指皇权。
连父皇都不信他的血统,太师又为何要扶持商炀!贺北淮默然少顷,微微前倾身子,弯腰直视长乐。
公主既为我的学生,那今日,我不妨教公主最后一件事。
这天下,非是商家的天下。
长乐彻底呆住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句话会从贺北淮的口中说出来。
她最引以为傲的,是她公主的身份,是她高傲的血统,是她商家政权下,日益强大的北燕。
这些,都是她傲骨的支撑。
在她的幻想里,她商家的天下会延续下去,因为,在这个朝廷中,有贺北淮。
等她再成熟稳重些,她能与贺北淮结为连理,届时,贺北淮会辅佐她的皇兄一辈子。
但此时此刻她才晓得,原来这一切,真的都是她的幻想。
只有她沉溺其中的幻想。
有那么一瞬间,长乐好像听见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那兴许就是她被践踏如泥的骄傲和自尊。
她又挪近了几步,一直到贺北淮的跟前,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了又想,才抓住贺北淮的衣袂。
太师,长乐……长乐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惹太师生气了?我改,我改好不好?长乐以后都不会再嚣张跋扈,也不会再肆意妄为,只要太师说不行的事,我都不做。
我……我也绝不再为难时月。
其实上次时月带我去翠微宫时,我就已经对她改观了,我以后都不找她麻烦,好不好,太师?长乐泣不成声。
便是柳予安都不忍心再看,起身走去了屋外。
可哪怕关上门,他亦能听见长乐的哭声。
隔了好一会儿。
贺北淮终是轻叹:公主,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太师,我求求你,给我和皇兄一次机会吧!长乐用力抱住贺北淮的腿,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的泪水都沾在贺北淮的衣衫上。
贺北淮视线往下,便只能看见长乐头上的凤钗轻轻晃动,恍惚间,他好似又回到了七年前,见了一眼那不过八岁光景的小公主。
小公主牙还没长起,咧嘴一笑,嘴里就两个黑乎乎的小洞,头上的凤钗一颠一颠的。
笑完她方想起自己缺了牙,赶紧捂住嘴,朝贺北淮行礼,软糯糯地唤他——太师好。
一转眼,那小公主就被光阴消没。
贺北淮的手在空中迟疑片刻,尚未推开长乐,另一只手就猝不及防地伸过来,抓住了长乐的后背衣衫。
啧,抱够了没有?贺北淮:……贺北淮仰起头,哭得正难过的长乐也转过头。
两人的目光就这么一致地看到了突然醒来并且急于吃醋抓人的时月。
外面的柳予安听到动静,也忙不迭走进来,喜忧参半道:你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时月奇怪地看了柳予安一眼,没搭理他,继续对着长乐道:姐妹,松手?姐妹……多厚的一张脸,二十几岁的人能跟十几岁的姑娘称姐道妹……柳予安突然觉得哪里怪怪的。
贺北淮则是脸色垮了下来。
长乐还毫无知觉,对时月哭道:时月,你帮帮我,劝一劝太师,好不好?劝?劝他纳你为妾,我二人共事一夫吗?柳予安:……长乐:……时月挤眉弄眼的对贺北淮递了个眼神,胸有成竹道:师兄莫慌,这场面活儿我熟,我来送她下山!话音一落,她就想把长乐拎起来。
讲道理,她一个胸口碎大石的生猛存在,拎长乐原本是不在话下,毕竟,就在不久前,她还拎着长乐翻山越岭,潜进了翠微宫。
可这会儿,她拎了长乐第一下,长乐抱着贺北淮的腿,纹丝不动。
时月:……贺北淮:……柳予安:?时月又接着拎了长乐第二下,长乐还是抱着贺北淮的腿,纹丝不动。
这下时月不淡定了,她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也抱住了贺北淮另一条腿,嗷嗷大哭。
师兄,呜呜呜,这个情敌不厚道,她阴我武功!你给我报仇!贺北淮:……柳予安:……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