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卓景骨节分明的手指用力攥着那张纸,那纸已然受不住他的施暴,大部分已经扭曲成一团。
悄声走到客卧门前,推开一条缝隙。
床头柜上柔和的台灯光线散了出来,女人蜷着身子窝在软被里,安安静静,清浅的呼吸声让听见的人也感到一阵放松。
望着云蓁白净的睡颜,陆卓景心里清楚,看似柔弱的她,早就不是从前的那个三叔长三叔短的小女孩。
男人喃喃自语: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传真机又是一串打印的声响,怕吵醒云蓁,他关门退了出去。
陆卓景蹙眉看着机器吐出十几页纸,随手拿起几页,密密麻麻记满了术中用血和用药。
蓦地,大脑迅速掠过一个骇人的念头——她差点死掉。
随着这个想法,陆卓景的心脏像是从高空坠落,恍惚间,重重砸向地面。
简单换件衣服,带上资料,开门出去。
……连城人民医院,产房前。
刚下手术的安成,推着一个刚出生的女婴,向一位喜极而泣的年轻父亲报喜:恭喜你,母女平安。
年轻男人抓着他的手,弯腰感谢道:谢谢,谢谢,医生。
这种场面安成司空见惯,单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嘱咐道:产后需要观察两小时,产妇回到病房后,多注意休息……。
话没说完,后脖颈一空,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倒拽着走,在年轻男人诧异的目光下,安成被拖入走廊尽头的拐角处。
陆卓景,你干什么?三更半夜的又来找我什么事。
尽管安成也就被陆卓景矮个一两公分,可他是文弱书生,不像陆卓景受过专业的散打训练,看着穿衣显瘦,其实衣服下肌肉厚薄均匀结实有力。
要不是陆卓景想放手,他还真挣脱不开。
转过身,就来得及瞪他一眼,一沓厚厚的纸拍在他胸口上,当即被口水呛咳了两声。
安成接下纸,低吼道:陆卓景,你疯了是不是?陆卓景冷冷睨了他一眼,唇间咬着烟,轻描淡写地回道:是的。
无赖比不过他,在翻阅病史前,安成抬了抬金丝边框架眼镜,低声警告:医院里不准抽烟。
陆卓景没有回应他,但还是遵从地取下还未点燃的香烟,捏在指间。
快接近午夜的医院,走廊里光线恍惚,随着几扇打开的窗户冷风灌入,吹动了两个男人额前的碎发。
静谧的空间内,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和急促的呼吸声在医院走廊中如幽灵般回荡。
陆卓景望着安成铁青的面色,指尖不觉用力,将香烟折弯。
告诉我,云蓁在米兰生产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安成低着眸,镜片底下是光都透不进的幽暗黑洞。
尽管他表面看似平静,但粗喘的气息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情绪。
就算是之前云蓁告诉过他大致情况。
真当亲眼见了她的病历,作为专业的医生,脑海中自然就会描绘出当时惨烈的状况。
4L。
相当于一个成年人全身的血液。
云蓁剖宫产后大出血,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医护人员拼尽了全力。
而她的身体状况远比自己预想的还要糟糕。
安成掀起眼皮,定定看着眼前焦躁男人三秒,声音卡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口。
最后憋出一句医生公式化的说法。
卓景,不管你从哪弄来的这些纸,这属于病人隐私,我无权……。
话没说完,突然发疯的男人揪起他白大褂的衣领,毫无预兆地把他摁在坚硬冰冷的医院墙壁上。
一瞬,似乎都能听见骨头撞击硬物的声音。
安成闷哼一声,再抬头时,一双既好看又阴鸷的桃花眼压在他的眼眉间,男人平静的脸上透着难以言说的冷戾,似乎下一刻内心的暴虐就要撕毁濒临崩溃的理智。
陆卓景声线平稳,却是从喉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你不说,我可以找其他人。
一样都会知道。
安成闭了闭眼。
他说的是实话,这些病历资料,就是个规培研究生都能看懂。
已经瞒不住,或许话说开,对他们俩都好。
挥开拽着自己领口的手,安成眯眸瞧着他,叹了口气,提醒道:你要有心理准备。
陆卓景点头,退开一步,没再管医院内禁止吸烟的破规定,将歪了的烟塞入嘴里点燃。
云蓁在生产前发生一起车祸,由于受到惊吓,胎膜破裂,不得不立即行剖宫产手术。
顿了下,说到这一切还在可控范围内,安成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沉声继续:术后两小时,产妇发生不明原因大出血,再行探腹止血,输注四升血浆和代血浆制品。
经过六小时抢救,暂时脱离危险。
人处于深度昏迷状态,送入ICU继续救治两月。
听到最后,男人耳畔只剩下冷风敲击玻璃窗的声音,伴着心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
陆卓景没说话,直到抽完烟,烟头从无力的双指尖坠落到地面,猩红的点瞬间熄灭。
声音平淡暗哑:她的身体?回答前,安成伸手向他要了支烟,陆卓景蹙眉,犹豫片刻,还是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扔给他。
他只见过一次安成抽烟。
那天安成把自己叫去酒吧,狠狠抽了一支,抽得眼泪都呛咳出来。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一名孕妇羊水栓塞,没救回来。
想到这,陆卓景迅速把烟盒又收了回来,云蓁还没到这一步吧。
安成干笑两声:以之前的病史,和我上次检查的结果来看。
大出血后,云蓁现在子宫条件非常差。
再孕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试管代孕呢?现在科技那么发达,也不一定要女性亲自生育孩子。
有钱在米国一样可以搞定。
安成无奈地摇头:她的卵巢功能也受到损伤,试管有一定几率成功,但很小。
可能用药多次也不一定能取出有用的卵子。
但每用一次药就是对她身体的一次损害。
说完,安成搂了搂好友的肩膀,把大实话摆在他面前:你要是想和她有孩子的话,恐怕你们陆家就要绝后了。
这一刻,陆卓景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一提起,要个属于他们俩孩子的时候。
云蓁会一直说对不起。
起初他以为她在为苏明礼守住最后的底线,现在才意识到残忍的那个人是自己。
他每说一次,云蓁便会陷入一次痛苦的回忆中。
瘦弱的身体孤独地躺在手术台上,感受着血液在身体内一点点消失,她为云念拼尽了全力。
面对安成提出的陆家绝后的现实,男人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似乎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安成淡淡问道:你准备怎么办?作为多年的好友,他清楚陆卓景绝不会采取用私生子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
不是自己爱的女人生的孩子,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突然,陆卓景盯着他问道:云蓁当时是早产还是足月生的孩子?第124章 狗血小剧场:迫不及待的苏明礼两人边走边聊。
安成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病史资料,刚刚光顾着看抢救资料也没多注意,现在他问起,又仔细翻阅了孩子当时的状况。
他庆幸道:孩子当时已经足月,又及时行了剖宫产手术,出身后各项评分指数都很好。
耐心地听他说完,但这不是他所关心的。
就那小屁孩叭叭的小嘴,不用想就知道,脑子和身体都没问题。
陆卓景稍顿,眯眸道:我和云蓁在6月30日做过一次,这孩子有没有可能是我的?安成挑了挑眉,职业惯性地问道:那她最后一次来例假是什么时候?陆卓景摇头。
安成点头,不记得也正常,毕竟那么多年了。
这就要分两种情况来说了。
安成勾上他的肩头,拿起手中的资料拍拍他的胸膛,这孩子有可能是你的,也有可能是别人的。
主要看……。
两人停在办公室门前,陆卓景侧头看向他,等待他的下文。
安成被他盯得有些紧张,手从他肩膀上不自然地滑脱,在保持了段较为安全的距离后,才和他解释道:因为不知道她具体的例假情况,所以不清楚她的排卵日期。
也就是说当时蓁蓁大概七天的时间处于受孕期。
顿了下,他抬眸观察了下陆卓景貌似还算平静的面色,继续道:如果她在和你做完后,又和其他男人发生过关系,孩子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出生。
七天。
如果说云念是苏明礼的女儿,那么他就是在见到云蓁后,第一时间迫不及待地就占有了她,还没做安全措施。
陆卓景定定站在原地,脑中自动排演狗血小剧场。
雨夜,繁华都市底下肮脏不堪,鱼龙混杂的城中村内。
身无分文的少女徘徊在十字街头,突然出现的男人上下打量着她的身体,以提供食宿为名将她拽去供农民工排解寂寞的车站旅馆。
男人推少女进了房间后,原形毕露——看见陆卓景暗沉了好几度的脸,安成意识到自己把事实说得太露骨,干咳两声解释道:这是从医学角度的合理分析。
但我认为蓁蓁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分手后再谈个朋友什么的,不得个把月。
他们总不能在之前就已经勾搭上……。
安成越描越黑,突然耳边擦过一道凌厉的拳风,紧接着传来砰一声,剧烈的撞击掀起墙皮上的白色粉末落入他的脖颈内。
安成冷不丁地缩了一下脖子。
陆卓景收回拳头,手指与手掌连接处的骨节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他毫不在意,冷声道:亲子鉴定需要些什么?安成推开办公室的门,叫来小护士给他消毒。
自己倚在办公桌前指着他流血的伤口说道:最准确最便捷的就是血检。
陆卓景冷淡地睨着他,眉头皱起:只有这一种办法?这小屁孩怎么可能让自己莫名其妙地带去验血,不用人教,回头立马去云蓁那举报自己。
安成:或者五到七根带着毛囊的头发也可以。
从安成那离开,陆卓景驱车回到丽都。
换了睡衣悄声进入次卧,床上的小女人已经变换过好多姿势,软被床褥褶皱成一团。
陆卓景熄了台灯,掀开被子,从背后搂着她的细腰,头深深埋进她的颈窝里。
感受着她缓缓有力跳动的心脏。
这一刻仿若自己拥着全天下最珍贵的宝贝,小心翼翼又那么真实美好。
黑暗中,男人的声音低沉中染着不可言说的脆弱。
幸好你还活着。
半梦半醒的云蓁,脑袋晕晕乎乎,前一刻睡着的她还觉得身体有些冰凉,不知怎么地空气就燥热起来。
连带着都有些喘不上气。
迷糊地嘟囔着:热……难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勒着胸口的力道减轻,呼吸变得顺畅。
梦从这个时候占据了她的大脑。
森白的天花板,刺眼的白炽灯,此起彼伏的仪器报警声。
在这冰冷的画面中,隐约听见婴儿细弱的哭泣声。
外国人的声音。
——把孩子放母亲身上,或许能激起她求生的意志。
冰凉的肌肤上,一个温热柔软的小东西紧紧和她贴着,不过筷子尖头粗细的手指,划过她的下巴。
没有哭泣,很平静,伴着点点吸吮声。
——苏先生,今天还没有起色,明天您再带着孩子过来一趟。
***从摩天轮那天起,三叔对她特别宠溺,云蓁想着大概是答应要给自己弥补过错的缘故,便没有往深处多想。
只是他每晚在自己睡着后睡醒前爬自己的床算什么意思。
还一大早装无辜,从主卧出来和自己打招呼。
不仅如此,两人只要一分开,问安关怀刷存在感的短信轰炸不断。
以至于现在她一进入工作状态,手机就得调静音模式,顺带将三叔的微信设置成消息免打扰。
最近正是乐团一年一度的考核季,首席和乐团指挥每天都有一场考核会。
今天考核会是最低级别,主要考核编外人员成为乐团替补资质,其中就包括赵晓艺。
听完她演奏的《沉思》,陈悦廷侧头与云蓁小声交流:中规中矩,不出错也不出彩。
小云,你的意见?云蓁转了转手指间的笔,目光落在考核表上赵晓艺一栏,精致的唇角勾勒出一道扬起的弧线:赵晓艺的《沉思》前段稳定性不足,整体张力曲目的把控力有所欠缺。
说完,她抬头望向舞台上的赵晓艺。
赵晓艺低着头,手拿着弓和小提琴垂在身侧。
但是……。
云蓁语气一转,场下等候考核的人员齐刷刷地看向她。
陆霖不是她第一家作为首席的乐团,多年的磨砺让她在众人的追视下,依旧是不疾不徐,举手投足间带着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姿态。
云蓁扫了眼会场里的人,淡淡笑开:但小提琴整体技术发挥不错,尤其是揉弦与运弓无可挑剔。
看得出,她一直有刻苦练习。
她话里的意思很明确,说完,其余人不免窃窃讨论。
云蓁知道自己和赵晓艺私人关系是摆在明面上的,就算赵晓艺这次考核会技压全场,仍旧会被认为自己给她开了后门。
既然如此,不如就正大光明地表示自己偏袒她,再则她的演奏虽不出彩,但也达到了标准水平,自己让她过也没有让人觉得难以接受。
由于只是最低级别的考核会,陈悦廷觉得没有必要和云蓁闹分歧,让人以为团内不和。
他点头附和:我也同意。
随即两人在赵晓艺的考核表上打勾签字。
就在下一位上场前,冯亮进入演艺大厅,冲着云蓁走来。
云蓁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伸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手机,淡淡问道:冯团长,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