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怡昭容便派惠儿将裁好的裙子与丝线悄悄拿来给我,又送了各色点心蜜饮与灯烛来。
我收到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绣起来。
那裙子是一条月白色的六幅碧绫荷叶裙,上面的银色云纹若隐若现,仿若月光里轻轻飘动的云朵。
其他任何花纹绣样皆无。
惠儿拿来丝线时忍不住问我:谢娘,只要银色的丝线就可以了吗?不要其他的眼色吗?这白裙子也太素净了吧。
我摇摇头却不回答她,只道:这是裙子,你回去还得请怡昭容做一件浅银色的短袄,让织工局在领口、袖口绣上宝相花纹便好。
惠儿虽然很想知道我到底要绣什么花样,但是想来怡昭容应该是嘱咐过她,她没有缠着我多问,放下丝线和其他东西便速速离开了。
我轻轻抚弄着那样一条裙子,这应该是苏州织造进贡的凉绸,摸起来光滑柔软,又别有一点绸缎特有的凉,因其轻柔吸汗不沾身而最适合夏日里穿着。
我将裙子铺开,几番思考和设计,又用沾了银粉的笔细细点出大略的图形,这才绣起来。
那银粉,在过了水后便会洗掉,是民间绣娘在绣花前描绣样常用之物。
宫中的绣娘都是拔尖,大多心中有数,觉得先描样子反而落得手艺不精之嫌,反而少用。
但凡事多一层保障总是最好,毕竟你不知道,在做的过程中,会不会出现偏颇,而坏了大局。
我并不打算绣任何花样,因为若是大幅的刺绣,沈羲遥一定会看出那是出自我手,到时难免引来麻烦。
我只想借了怡昭容的手,悄悄地离开这里,然后慢慢地想办法让沈羲遥想起我,想念我,接受我。
但是去哪里,我在之前的半个月中想了很久,最后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去处。
只是希望,怡昭容能够如我所愿。
三日后的傍晚,惠儿来取那裙子。
此时我正借着最后一缕日光收尾。
惠儿只得坐在一边等待。
好在她这次来也带了怡昭容给我的糕饼点心,我请她自用一些,然后眯了眼,仔细将最后几处添补好。
惠儿等得无趣,但此地位于冷宫之中,又是传说中妖气极重之地,她不敢随意走动,只好跟我说话解闷。
谢娘,若是这次娘娘给了你恩典,你是打算回去绣兰阁吗?她随口问道。
我摇摇头:我不想回去。
心中一动道:若是娘娘怜悯,希望能让我去浣衣局。
浣衣局?惠儿十分吃惊:那地方有什么好?日日辛苦劳作,手一直泡在水中,不是可惜了你这一双巧手?我不置可否道:就是这双手使我落得如今的下场。
我宁愿用它劳作。
顿了顿解释道:浣衣局离后宫最远,虽然辛苦,但是很难得罪宫中贵人,与我这样大难不死只想过平静生活的人来说,那里是最好的。
惠儿仿佛理解般点点头,拍拍手上的糕饼屑道:若是你想去什么肥差的地方,娘娘恐怕会为难。
但是若是浣衣局,那一定没有问题的。
我没有停下手上的活计,听着惠儿的话笑道:娘娘那般得宠,这样小小的安排,自然不难的。
我原也不想给娘娘添麻烦。
惠儿面上浮起骄傲:若说得宠,如今后宫里,我们娘娘可是第一人呢。
指尖传来一阵刺痛,我低头去看,米珠大小的血从指尖渗出,逐渐变成黄豆大小。
是方才不小心被针扎到的。
我将手指放进口中吮了吮,心里却涌上莫名的刺痛来。
惠儿没有注意,自顾自道:皇上每月大半时间都是在我家娘娘那边度过的,哪怕不翻牌子,也会与我家娘娘一同用膳。
这份殊荣,宫里可从未有过呢。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起曾经,沈羲遥一下朝一定会去坤宁宫看我,每日至少会陪我用一餐膳食,彼时我身为皇后,哪怕得到专宠,也是帝后和谐恩爱的表现,是民间夫妻的典范,自然不会有人表示异议。
可是此时怡昭容不过是个四品嫔,还不是嫔级中最高的淑媛,这样的专宠,却一定会被前朝后宫非议的。
惠儿只看到自家主子得宠,表面上风光无限,可实际上,身后却早已临了万丈深渊。
我的语气柔和:昭容娘娘生的那么漂亮,人又好,皇上肯定喜欢了。
惠儿自然没有听出我语气里那一点点也许只有自己才知道的酸意,反而因为我夸了她家主子而开心。
在她眼中,我不过是一个受罚的绣娘,之后也不过是去浣衣局做低等的苦差,更何况怡昭容对我有恩,因此,在我面前说一些平日里不能跟其他宫人说的话,也是无妨的。
只见她刻意地抚弄了下腕上一对掐丝缠枝菊花的错金镯子,又将手上一枚碧玺戒指伸到我面前。
你看,这些都是我家娘娘赏的,可是比一般的常在、娘子戴的还要好呢。
她面上一派得意:皇上赏给我家娘娘的好东西,那就更多了。
前几日有一件盆雕,更是精美绝伦。
我看一眼那枚碧玺戒指,成色虽不是绝佳,但也是上等,再加上个大,旁边还配了四颗的松石。
再看那对镯子,做工精美,雕刻细致,确实如惠儿所说,一般的常在娘子也不多这样的首饰。
这样也可见,那怡昭容是个慷慨之人。
我微笑道:惠儿姑娘是昭容身边得力的侍女,自然和旁人不同的。
惠儿听到我这句更加高兴起来,坐得离我近了些道:娘娘待我确实是很好的,有什么好东西都有我一份,大家很是羡慕呢。
我只笑笑不说话。
不过娘娘对我好,是因为我是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肯定和别人不同。
想当年娘娘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贵人,同住的如美人得罪了柳妃,被禁了足,大冬天的连棉被都没几条。
别人都不敢去看她,只有我家娘娘差我悄悄送去棉被炭火,还将自己的饭食分给她吃。
这才能保住一条命。
那你也是经历了危险了。
我应一句。
可不是,差点被人发现。
要是发现了,别说我家娘娘要被责罚,我恐怕连命都不会有了。
我笑一笑:好人有好报,昭容娘娘如今圣眷正浓,想来不会有人为难。
惠儿你也是得脸的大丫鬟,日后无论是外放出宫还是一直陪着昭容,都不用愁了。
惠儿撇撇嘴:娘娘是得宠,可是毕竟还不是妃位,还是会受柳妃和丽妃的欺负。
我眉毛一挑:怎么会呢?柳妃娘娘性格不是最温柔吗?惠儿哼一声:温柔的是和妃娘娘。
柳妃看着柔弱温雅,那也不过是在皇上面前。
在其他人前,可是十分骄纵呢。
我的唇边浮上一点冷笑,柳妃的骄纵,我何尝不知呢?好几次皇上传我家娘娘侍寝,柳妃那边总有事。
不是说小公主不舒服,就是她怎么怎么了。
害得我家娘娘在均露殿里一等就是半夜。
要么,我家娘娘在御书房伴驾,柳妃娘娘就也会去。
她一去,我家娘娘自然不好久留,也只能回来。
我心中惊了惊,不想柳妃如此明目张胆地分宠。
但是,听惠儿的口气,仿佛沈羲遥并不在意。
如果沈羲遥不在意,那么,一方面说明他依旧是偏宠柳妃的,另一方面,也说明怡昭容在他心中,并非十分特别。
柳妃娘娘有小公主,皇上自然疼爱多一些。
此时我也只能说一些宽心的话,想来惠儿的不满,多少也反映了怡昭容的心理。
要说小公主,我听说柳妃并不十分喜爱。
惠儿压低了声音说:听说当年皇上曾经承诺若是她生下皇子就立她为后,结果太后做主将凌老相爷的女儿娶进中宫。
之后她又生的是女儿,皇上那时独宠皇后,小公主生下来就给皇后抱去养了,而柳妃连晋位都没有,心里十分不平。
后来小公主虽然回来了,但是飞絮殿里的嬷嬷说,柳妃很少抱她,也不亲热。
我嘘了一声:快别这样说,哪有亲生母亲不爱自己孩子的。
心里却悲伤起来。
其实柳妃喜欢不喜欢玲珑,我是最清楚的。
我本想着自己离开了,柳妃应该会对她好,却不想,她一直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也连带了玲珑,因为跟着我了一段时间,被她迁怒。
其实,说到底,她是嫌玲珑不是个皇子吧。
柳妃对小公主,无非就是拿她做一个吸引皇上的幌子。
而皇上之所以愿意去看柳妃,也不过是因为小公主是皇后养育的。
惠儿一脸不屑:等我家娘娘给皇上添个小皇子,柳妃就不敢那样对娘娘了。
我点点头,却不知如何应她。
看来惠儿真的认为我只会在浣衣房劳苦一生,跟我讲话也就百无禁忌了。
可是,我却不能再听下去。
忙换了话题道:方才听你说,皇上赏给娘娘了一盆盆雕,是什么样的啊?惠儿到底年ˢᵚᶻˡ轻,我把话题一转,她就跟上来了。
听我提起那盆雕,她本就是要炫耀一番,此时更是来了劲头,兴致勃勃地向我描述起来。
我听她的描述,那应该是一盆以珊瑚为干,碧玉为叶、粉玉为花、金线为蕊的金线重瓣樱花盆雕,又有七彩宝珠镶嵌,巧夺天工精美绝伦的宝物。
也难怪惠儿骄傲,这样的盆雕在我的坤宁宫中也不过四盆,分别是春桃、夏荷、秋菊和冬梅,按照季节摆在寝殿的床边的紫檀木雕绵绵瓜瓞翩翩蝙蝠小几上。
我也知道,这样一份盆雕,得精奇坊花费数月甚至一年时间,才可完成一件,自然十分稀奇。
其他宫中,只听说曾经的吴贵人得过一件梅树的,但后来吴贵人获罪,便又收回了库房。
说起来,这吴贵人,也算是我的旧识了。
第一次见她,还是在及笄礼上。
按京中达官家的习俗,及笄之日女子要在寺庙内斋戒三日。
那年很巧,我与吴薇都被送进京南郊的玉禅寺中。
父亲是看重玉禅寺地处偏僻不知名,不会有闲杂人等打扰。
而吴薇则是有位远方叔父出家在那里,有亲人照料自然放心。
我依稀记得,那时她身量未足,穿一件玫瑰色印染绯色大花的裙裳,头戴金钗,十分富贵。
因三日里都在一起,便也玩得熟了。
我因被父亲藏匿得深,故朋友很少。
骤然间多了个年龄相仿的玩伴,自然十分开心。
之后也常邀她去家里做客,甚至还曾期望兄长中哪一个能娶了她进门。
只是吴薇出身不差,心又高,一心想入宫为妃为嫔,每每与我说起皇宫,都是满脸向往。
只是,在我入宫前,她因犯了宫规,加上家族获罪,被处斩了。
当下,我忆起许多旧事。
入宫前的,入宫了的,出宫后的,心头唏嘘,连带着鼻头都有些酸起来。
好了。
我手下飞快地将最后几处添补好,将那裙子抖开给惠儿看。
此时傍晚的余晖里,那条洁白的裙上仿佛生出无限星光,上疏下密,在裙摆汇成一片繁星闪烁。
那每一点星光,都是我用上等的银丝线绣出的芝麻大小的菱纹。
菱纹虽简单,可是每一个都芝麻大小,这条裙上至少有上万个,绣起来也是十分费工夫的。
在我将那裙子抖开的一瞬间,惠儿的眼都直了,手里拿了半块桃酥,就那样一直保持着要送进嘴巴里的样子。
下一瞬,她几乎是丢开那快桃酥,搓搓手,想摸又不敢摸地盯着那裙子,嘴巴张得可以放下一个鸡蛋了。
惠儿姑娘,你看看,可还好?我微笑着。
惠儿抬头看我一眼,突然愣了愣道:真是美。
我一惊,但面上的轻纱依旧在,便将裙子折好给她:那还请惠儿姑娘在娘娘面前美言几句,好让我早日离开此地。
惠儿点点头:你放心,娘娘心善重诺,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的。
她看着手上的裙子,显出爱不释手的模样,快乐道:我这就给娘娘拿回去。
我送她到门边,看她离开,这才慢慢走回房中,点起一支蜡烛,对着漫漫长夜,往昔纷至沓来,我想,这恐怕又是一个不眠夜了。
之后我盘算着,总也得等那赐宴结束,怡昭容恐才会将我挪去浣衣房。
长日无聊,怡昭容之前送来的银丝线还剩下许多,另有惠儿拿来的几件宫女们不穿的衣服。
我之前一直没有整理,趁着几日无事,便翻出来看看。
基本上都是那些宫女们不再穿的。
毕竟宫里每季都会发放衣服,各宫主位也会在节庆日子里赏给宫人布料首饰等物,因此淘汰很快。
我手上的几件,其实都是半旧不新的,面料也还好,只是样式或者花样过了时。
只有一件衣服很特别。
那是一件玉色素面倭缎对襟,上面疏疏绣了几朵碧色菊花,看起来十分不打眼。
但样式却不是宫装,因为虽然民间宫中衣服的款式相同,可是从开国皇帝开始,宫中服饰下摆、袖口里面的边缘,必有或宽或浅,或繁或简的一带绣纹。
而民间却不能有。
这样,从外面看不出,但只要翻开裙袍的背面,就一定能分辨得出了。
此时这件玉色对襟便没有绣纹,可是衣裳质地精良,看起来是几年前的款式,我想了想,便知这该是怡昭容闺中的穿着。
十几岁的女子谁不爱穿红戴绿,这件衣服却十分素雅,想来如怡昭容人一般,好似清雅的白兰花。
我看了看手中丝线,心思翻转几下,为这条裙子的里边缘细细绣上一道卐字纹,义为吉祥万德之所集,之后又将原来衣服上的菊花拆掉,依旧是用银线绣出宝相花,中间镶嵌着形状不同、大小粗细有别的其他花叶。
又在在花蕊和花瓣基部绣上规则的圆珠,如此,这样一条裙子初一看十分简单,但细看之下,却又有一种清丽的华美之感。
我想,怡昭容会喜欢的。
或者说,沈羲遥一定会喜欢。
不想,还未等到那夜宴,怡昭容又来了。
这一次,她带来了我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那日天气晴好,风里有丝丝令人舒爽的凉意,我靠在廊柱上吃一块桃酥,怔怔地想着,这样的天,在黄家村是常见的,那时羲赫会与我把臂同游后山,在青草依依山花烂漫的山间小道上,时不时会有蝴蝶翩翩飞过,或者鸟儿在歌唱。
羲赫一路走着,随手摘下一些野花,竟能编出一个漂亮的花环戴在我头上。
不曾想,他那一双战场上握剑、朝堂上执笔的手,竟还会做这些小玩意儿。
那时的我多么快乐,如果生活能一直那样下去,如果我们早早去了江南,那么此时,是否会有另一个我与他,在江南青山秀水之中徜徉快活,又或者,在自家的檐下琴箫和鸣,吟诗作对呢?我使劲摇摇头,将脑海里浮现的画面用力挥出去。
我一直提醒自己,我在繁逝,在大羲的后宫之中。
我还有家仇未报,我终是要回到沈羲遥身边的。
我看着天上奔马般的流云,轻声道:羲赫,不要怪我,待我将一切都做完,我会先去那桥上等你的。
谢娘,在想什么呢?怡昭容甜美的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令我吓了一跳。
昭容娘娘。
我慌忙行了个礼:娘娘怎么来了?怡昭容甜甜一笑:在想什么呢?我和惠儿都进来好半天了,就看着你站在那里发呆。
说着朝惠儿一扬头,惠儿上前,将手里捧的一个盒子递给我。
这是?我打开,之间里面是一些碎银子和几样简单的首饰,不解道。
这是送给你的。
一来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美的一条裙子,二来我想着,虽然浣衣房是低等宫人待的地方,但是难免有要用银子的时候。
这些碎银是我让她们用十锭银子绞出来的,你用起来方便。
怡昭容笑得温和。
我心头一喜,这样看来我去浣衣房的事,是定下来了。
谢娘,其实若是你愿意跟在我身边,也是一样的。
怡昭容坐在栏杆上,突然道。
我却不知她说的什么意思,疑惑地看着她。
我一打听才知道,浣衣房的宫女们过了二十五就会放出去。
但是主子身边的丫鬟得要外面有家人,且主子愿意,才能放出去。
她看着我叹一口气道:你应该早点跟我说的。
我明白过来,只有浣衣房这样最低等的地方的宫女无论外面有没有家人都会放出去的,而绣兰阁因为绣娘越是有经验绣得越好,反而没有放出去一说。
而主位身边的宫女需要主位愿意。
因此,怡昭容认为我去浣衣房,是打的是这个心思。
我将错就错,她给了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那是最好。
当下我只是低了头不说话。
你若是愿意跟在我身边,待你二十五了,我一样放你出去,给你银钱置地买房,让你后半生无忧。
你觉得可好?怡昭容眼里有殷殷期盼,在她看来,我是该立刻跪下磕头谢恩吧。
我深深一福:多谢娘娘厚爱。
但谢娘不愿给娘娘惹来麻烦。
我看着怡昭容道:一来,我的面容已毁,待在娘娘宫里实在不便。
二来,虽然我已洗清冤屈,但是谢娘的存在会让皇上想到太后,想到皇后,引皇上伤感,若是为此皇上疏远了娘娘,那我就是死一万次,也难敌罪过了。
我再拜一拜:所以,还望娘娘能够让谢娘去浣衣房。
谢娘虽在浣衣房,但还是要仰仗娘娘的关爱,也任凭娘娘差遣。
怡昭容看着我,思考了很久,然后笑起来,伸手扶起我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也对,你去了浣衣房,若有任何事,便来长春宫找惠儿便好。
我将头低下去:谢娘谢娘娘大恩。
怡昭容拍拍我的手:浣衣房辛苦,你自己保重好。
明日一早惠儿会来带你去的,今日你好好收拾一下吧。
那边,已经都打点好了。
之后我含笑道:娘娘先坐一坐,我还有样东西送给娘娘。
之后捧了那条裙子出来:前几日惠儿姑娘拿了些旧衣服来给我穿,我见这件衣服似是娘娘闺中的穿着,便自作主张改了改,娘娘若是喜欢便穿一穿,也是它的造化了。
说罢抖开在怡昭容面前。
怡昭容眼前一亮,不等惠儿接过,自己先拿住看起来。
一边看一边笑道:这是我闺中的一件衣服,当年十分喜爱,可是入宫了就不能穿了。
前几日我让惠儿收拾些旧衣服给你,想到你和我身材相仿,不如送给你,好过丢了可惜。
她这一番话我知道自己猜对了,怡昭容并非高门大户家出身,那件对于闺中的她来讲,也是一件不错的衣服了。
不然,她也不会带进宫中。
我含了一抹婉约的笑容:娘娘喜欢就好。
怡昭容看向我的眼神多了些暖意,从手上褪下一个羊脂玉的镯子戴在我的腕上:这个就赏给你了。
我看着那镯子,羊脂白玉细腻如同婴儿肌肤,戴在腕上有温凉的感觉。
我深深一福:多谢娘娘。
傍晚赵大哥来送饭时,我等在了门口。
咦,你怎么出来了?赵大哥看到我十分惊讶,问道。
我朝他深深地行了一礼,他吓得后退了几步:你,你这是要做什么?我莞尔一笑道:这一拜,是谢你几次三番救我性命。
明日我将离开此处,怕过了今晚,就没机会了。
你要走了?回去……赵大哥眼睛亮了亮,但又黯淡下去:是我多想了,如果皇上接你回去,一定是全宫都会知道的。
我笑了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再一拜道:此次我是名正言顺地离开此处,虽然不至于回到后宫,但是也算是踏出去了。
如果日后我能回归正位,一定不忘你的恩德。
赵大哥蹙了眉:那你是要去哪里呢?我抖抖衣上一些浮尘,轻描淡写道:浣衣局。
赵大哥一愣,旋即不解地看着我:我听说浣衣局十分辛苦,你在那里,不如在这里,虽然吃穿不好,可是总不会那么辛苦。
我摇摇头:只有浣衣局,我是顶了另一个人的身份进去的。
那人算来已有二十三了。
如果两年内,我不能回到我本来的位置上,也可以放出去寻我的亲人。
赵大哥这才明白过来:也是,只有浣衣局里的宫人,到了二十五岁无论外面是否有亲人,都是会被放出去的。
我深深看着他,也不想再隐瞒。
赵大哥,我想,你大概猜到我是谁了吧。
赵大哥明显一哆嗦,看着我的眼神多了点畏惧,我不敢说。
我笑笑:赵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就是不说,今日我也要告诉你,好让你在这里安心,即使我回不去,出了宫,我的家人也可以让你有个好前程。
你是凌相的女儿。
赵大哥轻声道:也是……我摇摇头:没有什么也是,我只是凌相的女儿。
所以你知道,如果任何人知道你救过我,或者知道我还存在,那么,她们恐怕会对你不利的。
你是说月贵人?赵大哥问道。
我唇边浮上冷笑:不,我是说任何一个宫妃。
赵大哥点点头:我明白了,你放心。
哪怕我一辈子都在这里守冷宫,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所以,你将自己的事做好,有空闲,想得起来帮我一把就好了。
想不起来,也没什么。
我将手中一个锦袋递给他:这是我现在不多的一点积蓄,你拿着,若是我真的无法成功,这便算我的谢礼了。
如果我成功了,这与我来说,却也什么都不算了。
赵大哥坚持不收:你去浣衣局也少不了用钱的地方,你自己收着。
我硬塞给他:赵大哥,希望从今日起,到你离开这里为止,忘记你曾经遇见过我。
赵大哥叹一口气,想了想收下了,临走他道:浣衣局的守卫是我的同乡,姓万,叫万全。
若是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让他告诉我就好。
他轻轻笑道:繁逝的侍卫没什么好,但有一点大家羡慕,就是出宫方便。
毕竟这里什么油水关系都沾不到。
我心中默默记下,看着赵大哥朴实的脸,郑重道:赵大哥,我相信,好人有好报。
赵大哥嘿嘿笑笑,搔搔头道:好了,也不早了,你收拾收拾,估计明天一早就得过去了。
他顿了顿再道:多保重!我抿了唇,点了点头。
未来的日子,我确实得好好保重我自己!当晚便将不多的几件衣服、怡昭容给我的银子及一些首饰收拾好,又去湖里仔细清洗一番,想到之后的日子里,我将再次尝试做一些我从未做过的事,也许辛苦,也许艰难,但毕竟总算有了希望。
心中虽有点紧张,可是欢喜却占据了大部分,辗转了一会儿才浅浅睡去。
次日是一个晴好的天气,我本以为惠儿会一早来,早便抱了包袱坐在殿外的石阶上,可是直到太阳落到了西边墙头,却还不见。
我的心随着那光线的黯淡一点点沉下去,有极大的不安涌上来,心跳得厉害。
那种不安,不是担心自己不能去浣衣局的不安,而是仿佛哪个心里牵挂的人出了事,冥冥中的联系令我难安。
看着月亮升起来,宫中此时已是宵禁的时刻,惠儿一定不会来了。
我却不愿回到房间中,只是站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眺望湖对岸遥遥那一片宫殿飞扬的檐角,心越发跳得厉害。
终于,有悲辄的哭声传来,各宫次第亮起了灯盏,还有宫灯,如同一队队萤火朝一个方向而去。
我定睛远眺,那灯火汇聚的地方,是太后的慈宁宫。
心突然就像被割去了一块,随着那从湖面上飘荡而来的幽幽的哭声,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掉落下来。
待到夜色深重时,各宫里都挂起了白色的灯笼,诵经声、哭声连绵不绝于耳,在飒飒风中仿若从九幽地府中传来,令人心悸。
因没有孝服,我将身上一件青色素面外裳脱下,只穿里面的中衣,点一盏如豆灯盏,默默吟诵《往生咒》,这是我这个儿媳,此时唯一能为太后所作的了。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院外传来轻轻却急促的叩门声。
我一夜未睡,此时精神却还好,连忙过去开门。
只见赵大哥提了个竹筐,见我开门,忙递给我。
他身上侍卫袍服的外面罩了件米白色的麻衣,腰上系了麻绳,帽子也换成了白色,正是守孝的穿着。
那竹筐是赵大哥往日里为我送饭用的,我接在手上打开,里面果然是五个粗面馒头和两碟酱菜。
赵大哥四下看了看,擦一擦额上的汗珠道:前天晚上太后娘娘突然就不好了,昨天白天,各宫的主位都在慈宁宫里守着,我想你昨天一定去不了浣衣局了。
这就送点东西给你吃。
我点点头:谢过赵大哥。
赵大哥正要说什么,突然发现我一身素衣,声音低下去: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我忍住眼角的泪,只用力攥紧了那竹筐的提手。
赵大哥叹口气:这下子恐怕你一时也去不了浣衣局了。
如今各处都忙得脚不沾地,这两天里我恐怕也难来了。
他指一指那竹筐:时间太急,我也只能拿这点东西给你吃,你先将就过这两天,我再找机会来。
我努力使嘴角翘一翘:多谢赵大哥费心,这些,够我二三日用了。
你忙差事要紧。
他嗯一声忙道:我得走了,皇上下令了,繁逝里的旧宫人,都要为太后殉葬。
我心头一跳:全部?赵大哥点点头,语气中有怜悯,有恐惧,还有深深的无奈。
毕竟,再是废弃之人,也还是一条条人命啊。
还好你离开的早。
赵大哥叹一口气:皇上下令,繁逝里所有的废妃,一律为太后殉葬。
仿佛腊月天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全部?沈羲遥是亲手送我进的繁逝,他此举,难道是要将我也算在那殉葬之列?还是,他根本已经忘记了,繁逝里还有一个凌雪薇?我自嘲地笑笑,是啊,太后崩,皇后受不住打击,也追随太后而去,这是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任谁也找不出漏洞来。
沈羲遥现在有了新宠,怡昭容那般婧好娴婉的女子,没有高门的背景,不会掣肘于皇帝,自然是最佳的宠妃人选。
同时,他发自真心爱慕的女子,柳妃也一直伴在身边。
而美貌年轻的女子,这个后宫中,从来就不曾少过。
我这样一个家族曾经挟制过他,令他无法释怀的女人;我这样一个背弃了他,还妄图要他性命的女人;我这样一个离间了他与最好的兄弟之间的情谊的女人,又怎么会再留在他心中呢?只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除去罢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回到原来的位置,是否还能成功,还能有意义吗?我咬咬牙,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我要找到杀害我父亲的真凶,揭开曾经困扰了我的谜团,或者,至少我要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世人面前,这样,我才能有机会,再见到羲赫。
许是赵大哥见我呆呆愣在那里,便安慰道:不管如何,你已经顶了那个宫人的身份了,所以也算老天眷顾。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你日后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我的目光带了哀伤与失望,落在赵大哥身上,只剩下淡淡一层孤寂:是吗?那便借赵大哥吉言了。
我心里还在琢磨着那殉葬一事。
沈羲遥历来宽厚御下,怎会做出这样残忍之事呢?突然,我想到一个问题。
赵大哥,我匆匆叫着欲走的赵大哥:你说,皇上要繁逝的废妃们都殉葬,那以后,你们怎么办?宫里是不会让一队侍卫去守一处空着的宫殿的。
如果繁逝里的妃子都被赐死了,那么繁逝的侍卫也就失去了作用。
还不知道,在等上面的命令。
赵大哥也是一脸无奈,他看着我,语气悲痛道:趁着几日我们还不会被派去他处,你赶紧想办法去浣衣局。
不然,没有给你送饭,你可不得活活饿死在此?我心底的恐惧漫上来,点了点头,突然就像赵大哥行了个礼:赵大哥,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应。
我会记得我曾经的承诺,也望你保重。
我抬头看看天,微微笑道:至于我,一定会离开此处的。
赵大哥听着我坚定的话语,终于唉了一声,才郑重抱拳道:保重。
之后,便走进朝阳的光中。
我捧了竹篮的手紧了又紧,努力不让自己之前因听到沈羲遥要繁逝全部人殉葬受到惊吓而生出的眼泪涌出,半晌,待日光笼罩了我的全身,让我冰凉的手脚有了暖意,我才吸吸鼻子,走回房子中。
之后的三日,赵大哥还是想办法送来了一些吃食,够我十日用。
久了,这些吃食也就坏了。
同时,我也知道,他们这一队侍卫与外廷侍卫合并,负责巡视前朝几处宫殿。
这虽不是肥差,但体面许多,算是因祸得福了。
之后,我只能守着那十几个馒头和一些咸菜,等待怡昭容想起我,送我去浣衣局的日子的到来。
我坚信,待过了头七,怡昭容一定会履行承诺的。
果然,第8天,惠儿一身素服,面容哀戚地来到我这里,只朝我点点头,便站在门口等我。
她的脸上满是疲惫之色,眼睛通红,容色憔悴,想来这七日里,她侍候怡昭容左右,一定也是累极了。
我拿了包袱快速走到她身边,轻声道:惠儿姑娘,辛苦了。
惠儿摆摆手,语气里都是深深的疲倦:娘娘答应你的,一定得做到的。
她的脚步虚浮,面上因连日的劳累一点表情都没有,就这样,我跟在她身后,一步步离开了那处我住了近一年的地方。
惠儿走了两步,终于还是停了下来,喘了喘气道:谢娘,你若不急,我们休息片刻可好?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点了点头:随惠儿姑娘安排。
惠儿一屁股坐在一旁一块大石头上,此时周围无人,她自然也不顾那些宫规,垂着头,闭着眼睛小憩。
这几日,姑娘伺候昭容娘娘,辛苦了。
我轻声道。
这算什么,好歹我们几个近身宫女还能轮班休息片刻。
娘娘才是辛苦,日日跪在明镜堂连歇息都不成。
皇上又病了,娘娘心里急得不行,这两日都上火了。
惠儿满脸的无奈与心疼,最终,只化作深深的一声长叹。
昨日过了头七,各宫晚膳后可回宫休息,娘娘才躺下就想起你的事,忙让我今天一早就带你去浣衣局。
惠儿看了我一眼,有点不满,但还是解释道:娘娘还要我跟你说,她本来是想拿到皇上对你处置的口谕或者手谕,这样去浣衣局也名正言顺,只是太后崩了,皇上又病了,一则她实在见不到皇上,二来她也无法为这样的事跟皇上开口。
好在皇上之前是同意的,这几日浣衣局肯定也缺人手,你进去便能容易一些。
她说完,忍不住感慨一声:娘娘就是心太慈了,按说这样的事,迟几日也不晚,唉……说着,看着我的眼光也怪怪的。
我只能报以很浅的笑容:娘娘慈悲心肠,还请惠儿姑娘代谢娘谢过娘娘大恩。
若有机会,谢娘一定全力以报。
我想,怡昭容一定也知道了沈羲遥那道旨意,她也清楚,如果晚个几日,恐怕也就不用她劳心我的请求了。
不过也算你命大,要不是遇到我家娘娘,现在肯定已经为太后殉葬了。
惠儿撇撇嘴,颇有不屑道。
我只能站着,不说话。
惠儿唉了一声:可怜那些旧宫人,就这样枉送了性命。
我连忙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轻柔地说:惠儿姑娘,她们能陪侍太后娘娘在极乐世界,是旁人修不来的福分。
惠儿正要反驳,突然想到自己方才的话若是被旁人听去,至少落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忙四下看看,再看向我的眼神多了点戒备和柔和:方才我失言了。
我摇摇头:方才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惠儿长出一口气,还是不无怜悯道:若不是月贵人说自己曾听宫人私下议论,繁逝中的废妃们诅咒太后,皇上也不会震怒,下了那样的旨意。
惠儿抚抚胸口:我家娘娘还恳求皇上放过那些废妃,可是月贵人说,那些人在冷宫待着,不过是皇上仁慈,可她们都是不祥之人,太后病重难免跟她们的咒骂有关,若是还留着,恐怕后宫祥和会有所损伤。
惠儿眼睛亮亮的:可是,她难道就没有想过,那些都是人命啊。
我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所以,皇上就因她这番话,下了殉葬的旨意?惠儿点点头:大家都没有想到。
不过月贵人之前也颇受皇上宠爱,皇上将她的话听进去了也是正常。
惠儿顿了顿又轻声道:我家娘娘本还想劝呢,可是月贵人说,如今皇后娘娘也在重病中,若是留着那些不祥之人,皇后娘娘有个万一,我家娘娘能担得起吗。
我家娘娘这才不再说什么了。
我的身子轻轻颤抖着,手捏得紧紧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我心中的恨意压制一些。
皓月,竟然是她,设计要我的命不算,还怕万一走漏风声,连繁逝那些或痴或疯或傻的老人们都不放过。
只是这样一来,赵大哥恐有危险。
我强按下心头的不安,想着赵大哥在前廷,皓月难免触手不及,想来还是能躲过一二的。
娘娘也算是尽心了。
我回应惠儿一句:能遇到昭容娘娘,也是我这一世的福气了。
惠儿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不远处繁逝的大门发愣,那里,早已没了人迹。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惠儿回过神来,站起身,拍拍腿对我道:我们走吧。
我跟上她,努力忽略身后那座宫殿。
可是,待到要拐弯时,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清晨的朝阳下,那座破败的宫殿笼在一片金光之中,檐角的金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反而显出生机来。
我的心头骤然一松,再望一眼,脚下一转,那宫殿便再不见了。
我的面前,是宽阔的宫道,指引我走向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