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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苍颜难换朱颜好

2025-04-01 08:14:54

这样美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早朝时间已到,羲赫不得不离去。

我独自坐在亭中,明亮的晨光在我与他之间形成一道再无法逾越的屏障。

我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充耳琇莹,会弁如星,萧萧肃肃,颙颙昂昂。

这样一个世间难寻的无双男子,我愿他的未来如锦绣长卷一般徐徐展开,为此,我愿付出所有代价。

他步履不疾不徐,一派居高位者的气派,长廊曲折,他却终究再未回头看我一样。

待我回到坤宁宫,命蕙菊取来那只白杨木狼牙镶嵌五瓣花盒子,深吸一口气将盒子打开,昔年来他赠予我的东西皆在此:蜀丝白娟帕,他笑意款款:不知小王的礼物,姑娘可还喜欢?雕飞鹤镶赤金镂空祥云飘翠细糯玉佩,他目光濯濯:这是我母妃的遗物,在我心中,你是唯一可以拥有它的人。

即使,没有未来。

软而微黄的一片骨,他神情决绝:若是皇上信得过臣弟的能力,臣弟在三日内为娘娘寻到白虎鼻骨。

镀金蝴蝶簪、点翠海棠簪,黄家村里,他爱恋深深:髻拥春云松玉钗,眉淡秋山羞镜台。

薇儿,你真美。

密镶金刚石吉字不到头四股链,他话语蔼蔼:这是臣弟一点心意,愿小皇子吉祥永祜。

月牙白三联吊珠狼牙耳环,他叮嘱沉沉:后宫险恶,万事小心。

最后,一双碧玉木兰簪静静躺在盒底,另有一根断成两截的簪子搁在一旁。

闭上眼,往昔如浮光掠影般在脑海中回荡。

羊毫沾满墨汁,却踌躇不能下笔。

仿佛一旦落下,心中最深处的悲恸就会被窥尽。

那是我小心掩藏,死死压制的哀伤。

最终,还是在水色签ˢᵚᶻˡ纸上写下一句话,又将那根刻有兰字的簪子一起递给蕙菊。

娘娘......这?蕙菊轻声问道。

我软软靠在松香色填菊花大迎枕上,只觉浑身乏力,不知是心太累,还是忧伤太甚。

想个办法,送给裕王。

蕙菊神色一凝,迅速将这两样收进袖袋,低声道:奴婢知道了。

我手一挥:本宫想静一静,你且出去,午膳再来叫我。

劝君别后莫相思。

今生至此相辞去。

记取前盟,且履旧约,来生赏旧词。

不知他是否能明了我的心意。

三日后蕙菊出宫去,托三哥将东西转交裕王,回来时带了封信。

信是三哥写的,皆是关于此次御驾亲征之事。

信中他说到沈羲遥将置办粮草之事交给他,如今已安排充足随时可供应前方。

另外他与海外一些国家有贸易往来,此次找了些熟悉海域的水手,一旦沈羲遥将倭寇逼回海上,这些人便能有所助力。

最后他问我,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他是襄助还是观望?我一惊,襄助自然是助沈羲遥一臂之力,令他尽快得胜归来。

至于观望,如今裕王监国,我有嫡子在手,一旦沈羲遥出现意外,我为太后裕王摄政是必然之势,甚至为保国祚太后下嫁也未尝不可。

只是……我未曾有片刻犹豫立即回信,要三哥全力协助皇帝早日凯旋。

我凌家满门上下,不能做不忠不义之事。

又过了月余,前方传来大获全胜的好消息。

御驾正凯旋而归,前朝后宫一派喜乐,终日忙于迎接大军的准备工作中。

不过有羲赫在,样样安排得妥当,忙而有序,只待皇帝归来。

这一日午睡醒来,我带轩儿在小花园观鱼,蕙菊走到我身边,轻声在耳边道:娘娘,王爷来了。

我一愣,手里鱼食悉数洒落在池塘中,引来大片锦鲤争相抢食。

轩儿在一边咯咯拍手直笑,指着鱼嚷道:鱼,鱼,看鱼啊!引得身边随侍的乳母宫女们忍俊不禁。

我朝芷兰一笑道:你们带轩儿在这儿玩,仔细他不要踩进水里。

说着理一理鬓边碎发,这才去了。

羲赫站在坤宁宫正殿鸾凤殿中,目光停在殿中那把鎏金龙凤呈祥椅上,微微蹙起眉。

听见脚步声,他微微侧身,澄明的日光仿佛为他笼上一件亮白的薄纱衣,令我看不清他的眉目。

走得近了,才发现他眼中尚未收起的一点哀伤。

臣参见皇后娘娘。

他双手平揖,深深一躬:小王有事需与娘娘商议。

我强忍住因他疏离的语气而引出的心痛,温和道:王爷客气了,快请坐。

蕙菊,看茶。

臣方才接到通报,皇上一行将在三日后抵京。

皇上希望早点见到娘娘,便来与娘娘商议。

他坐在酸枝嵌螺钿灵芝葫芦寿字扶手太师椅上,身子稍稍向我前倾,但目光却一直落在手中一盏清茶上,手微微有些颤抖。

我抿一口茶,为难道:皇上希望早点见到本宫是本宫之幸,本宫自应出宫相迎。

只是若携众妃嫔,一则劳师动众,二则毕竟还有百官,于礼不合,可若本宫独自前往,又怕引来非议。

羲赫浅浅一笑:恐怕皇上思念娘娘心切,并未想那么多。

他这般豁达,我也只能做出羞赧神色:王爷玩笑了。

之后正色道:只是皇上没想到,本宫却得顾忌,省的落下话柄。

羲赫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份奏章:这是迎接御驾的安排,即刻送给皇上过目,还请娘娘添一行小字,告知皇上您的安排。

这是应该的。

我笑一笑:王爷稍后,本宫去去就来。

到了西侧殿,羊毫沾了墨,我却又搁下对蕙菊道:你去请王爷过来,既是在奏章上写,恐得拟个草稿。

还得王爷先过目才好。

于是羲赫又来侧殿,远远站在门边等待。

殿中染着清淡的玉竹香,青烟散进光影里,几重乳白的轻纱随风荡漾,更显得殿阁幽幽。

我只见他的身影随着轻纱飘摆时隐时现,又笼在日光里模糊不明,直觉得这一切如梦境般不真实,可心底里知道,他在那里,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含了眷恋与神情,便无端端生出安稳来,只盼着这样的时光能一直停驻下去便好王爷看看,这样写可好?我递过一张纸去,他迟疑了下上前接过,细看了看道:娘娘这样写自然是好的。

不过臣想,既然娘娘不能去京外相迎,皇上难免失望与娘娘生出嫌隙,不如娘娘再私信一封,皇上看了定会开怀。

我点点头:多谢王爷为本宫考虑,样样都这般周到。

还请王爷再宽坐片刻。

说完先誊写了草稿,又慢慢写一封信。

一笔一划都落笔极慢,只愿这样两人共处一室的时光能长点,再长点。

一封短信写了近一个时辰,期间偶与羲赫闲话家常,但终再无可留,羲赫拿了奏章与信笺,低声告退。

我站在窗前,看他一步步离开坤宁宫。

斜阳将他的影子拉了老长,于是待他走出去许久,我依旧能看到那孤零零一道剪影,越来越远,直至不见。

于是一颗心也沉了下去,呆呆站在远处,直到斜阳映入飞檐,落叶瑟瑟铺了一地,蕙菊进来通禀晚膳已备好,又道陈常在之前来请过安。

我回过神来,并未在意她的话,只发现双颊微凉有涩意。

三日后,沈羲遥凯旋归来。

这一天,秋高气爽,微风清徐。

一早我便率妃嫔候在宫门前,翘首盼望。

空气里涌动着脂粉香气,金钿翠翘,珠宝玉石在阳光下发出夺目光彩,我虽站在首端,也觉得头晕胸闷,风虽凉,可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薄汗。

身边怡妃觉出我有异,忙低声关切道:皇后娘娘怎么了,脸色这样白?惠妃闻声望过来,也讶道:娘娘是不是不舒服,怎么出这么多汗?我拿出帕子按按额头,前面明晃晃的日头晒在汉白玉大道上,十分刺目令人眼睛发花,腿上逐渐失去力气,我忙扶住蕙菊的臂膀,努力稳住身姿,让声音听起来也不那般无力:日头这样大,都喝点水缓一缓吧。

玉梅带一些宫女端来玫瑰露,一时间,脂粉气中又加进浓郁的玫瑰香气,我只觉得胃里一阵阵翻涌,差点呕出来。

蕙菊适时端来一杯冰水,我似抓住救命稻草般一饮而尽,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却没有注意惠妃投来的若有所思的眼神。

前方扬起尘土,一匹枣红马疾驰而来,后跟一辆四驾香檀马车。

一人着内监服饰拜在我面前道:奉皇上口谕,请娘娘至京郊劳劳亭与众臣一同迎接大军。

我一愣,身后也传来窃窃私语之声。

我也不知为何沈羲遥会发出此令,但皇命难违,只好嘱咐由惠妃主持各项事宜,又留蕙菊协助,这才登车离去。

马车行驶得飞快,虽然内里布置得极舒适,但仍挡不住颠簸带来的不适。

沉重的朝服后冠压得我脖颈酸痛,却不能靠一靠,只能抓紧了座位期待这段时间能快快过去。

还好,因肃清街市一路无阻,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劳劳亭。

众臣见马车纷纷下拜,我只等车停稳后才掀开帘子,只见羲赫站在跪在面前朗声道:臣恭迎娘娘凤驾。

我强忍住不适朗声道:众卿家平身。

羲赫上前一步向我伸出手,目光低垂:皇上即刻便到,还请娘娘下车。

他的手掌柔韧温暖,在握住我的手时稍稍用力,似是感觉到我的手心冰凉,在我下车的一瞬他低声道:娘娘要看顾好自己的身子啊。

我笑一笑:多谢王爷挂怀。

之后与他并肩走到队首,翘首望向前方。

劳劳亭。

他似自语般用只有我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当初你送我,就是在这里。

是啊,这一晃,已经很多年了。

我只看向前方一马平川的大道,两侧垂柳依依,叶子却泛出枯黄来。

日头渐大,我有些头晕,只能强忍着盼望沈羲遥早点到。

正不耐之际,只见旌旗十万自滚滚烟尘中行来,龙衔宝盖承朝日,佳气红尘暗天起。

当先一人,白马金鞍,紫章金绶,意态满满,志卷长虹。

明黄披风猎猎生风,金色腾龙栩栩如生,他带着漫天耀目的金光疾驰而来,如天神般俊逸的风姿令日月失色,我不由眯起眼睛,不让那夺目的身影刺痛眼睛。

忽觉眼前金星缭绕,腿上失力欲斜斜歪向一边,羲赫发现我的异样,忙伸手扶了一把,我调整好姿势站稳住。

只这顷刻间,沈羲遥已近在眼前。

我上前一步率众人叩拜在地,山呼万岁。

宽阔的青石板路被太阳晒得花白,我只有闭上眼,才不让一滴泪流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平身。

沈羲遥的声音高高传来,多了些沧桑,又添了傲气,令人生出难以亲近之感。

我站起身,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报以灿烂一笑道:臣妾恭祝皇上评定四海,凯旋归来!沈羲遥爽朗笑道:治国平天下乃朕份内之事。

皇后治理后宫、裕王监国,诸臣子为朕分忧,也都辛苦了!众人忙再拜不敢受,沈羲遥马鞭一挥:回宫!我步上马车紧跟其后,心底却有隐隐不安,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沈羲遥目光中流露出的一点疏离。

宫门前,惠妃率众妃迎接圣驾,我从马车中看去,她妆扮雍容,举止大方,神态自然,一切井井有条,颇有几分国母之风。

沈羲遥并未多停留便带文武百官进入前廷,我与众妃回去后宫准备晚上的庆功宴会。

当晚,沈羲遥在前廷封赏此次有功之士,大宴群臣,我在后宫招待重臣家眷,许以夸赞。

火树银花不夜天,歌声唱彻月儿圆,一派繁华胜景。

待宴席散了,已是月上中天,张德海传话来,皇上醉了,在养心殿歇下了。

我这才脱去华贵的礼服,看着一轮明月,孤枕难眠。

这个夜晚,于情于礼他都应该留宿坤宁宫,以显帝后恩爱和谐。

可是,他没有。

之后三日,沈羲遥皆未踏足后宫,令众妃有些惶惶,无论谁打着什么旗号去养心殿皆被张德海拦了回来。

我怕沈羲遥在战场上受了伤瞒着,便命蕙菊以出宫探亲的名义去问一问大哥。

这日傍晚蕙菊回来了,大哥的意思是裕王监国期间,有些并不紧急的事不敢擅专,因此都留着等沈羲遥定夺,如此便繁忙了些,想来过阵子就好了。

但我总觉得并非如此简单,只觉得哪里不对却摸不着头绪,加上万寿节将至,各州府陆续贡上寿礼我需一一点检,另要安排当日宴席,便不再多想。

蕙菊回来时还带了几篓大闸蟹,据说是三哥命人从阳澄湖中捕捞出来,养在湖水中再快马加鞭运来的。

我见这些螃蟹体大膘肥,青壳白肚,金爪黄毛,十肢矫健,此时正值金风送爽、菊花盛开之时,正是品蟹的好时节。

这样想着,便要小厨房次日烹制出来,命玉梅邀请宫中得宠的妃嫔次日到坤宁宫尝蟹。

正好借此机会探一探沈羲遥。

次日便是尝蟹宴,清晨莳花局送来珍品菊花数十盆搁在廊下阶前,又在设宴的小花园中搭起花架子。

午膳前受邀的妃嫔便已聚齐,一面赏菊一面谈笑,一派和睦。

我站在西侧殿窗前看着她们,因是小聚无须隆重,故妃嫔们的打扮都十分清简。

惠妃一袭秋香色金丝菊花石榴裙,一个身着天青刺绣五彩碎花的年轻女子站在她面前低声说着什么,惠妃只一脸淡而疏离的笑意,却不开口。

皓月独自站在花架前,间或瞄一眼惠妃,眉宇间有淡淡担忧之色。

蕙菊在我身后轻声道:惠妃身边的是陈常在。

我点点头,只见怡妃一身素淡的水色凌波裙走进花园中,走得近了,才看得到裙上淡雅的青花凹纹,十分清简朴素。

我对蕙菊道:去看看小厨房那边,挑几只好的你亲自去一趟,送给皇上。

之后换了一身霞紫色银丝碎梨花绡纱荷叶裙,横挽一支菊花金珠长簪,这才走了出去。

和风舒畅,金菊飘香,因是小宴便免去诸多规矩,与众人坐在桌前,一面饮酒一面先品小菜等待,再谈些典故趣事,气氛倒也和乐。

正与惠妃聊着近来皇子的情况,只听一个爽朗的声音含了笑意道:皇后有好蟹,朕来讨两只。

众妃先一惊,之后不约而同露出甜美笑容跪迎沈羲遥御驾。

他从月亮门走进来,一身酱紫色金线菊纹常服,头戴赤金盘龙冠,笑容堪比秋阳。

他直直向我走来,扶住我欲下拜的身子,携我在首座坐好,这才对下面妃嫔道:平身吧。

他的手微凉,连带着眼底一点冷意,好似秋阳下的瑟瑟秋风,那点暖只是浮在面上的,深一点,便是冰冷。

我为他斟酒,笑道:臣妾命蕙菊送大闸蟹过去,也不知到了没。

沈羲遥端起酒杯,语气温和道:朕就是看了那蟹才决定过来的。

正好裕王和几个大臣也在,就赐给他们了。

他说着又对众妃道:朕自回銮便忙于政务,今日终于得闲,借皇后的美酒好蟹,谢你们勤俭为国。

之后一饮而尽。

众妃谢恩后纷纷就座,宫女端上蒸好的大闸蟹与菜品,一时间鲜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只是我看着这蟹,不由就想起当日在繁逝里,皓月拿来的那几只肥美的大闸蟹来,以及......我的目光一扫,落在皓月桌上,她身边的宫女正掰开蟹壳放在银盘中,皓月小勺正要吃那蟹黄,只见陈常在一面将手中蟹脚放下,一面笑道:月贵人,皇后娘娘的大闸蟹可是上品,你这样吃,可就白白浪费了。

她声音娇如黄莺出谷,又带了甜甜笑容,仿佛亲密友人间善意的提醒,却令皓月面色潮红,难堪起来。

她悄悄朝惠妃投去求助似的一眼,惠妃只摇着手中纨扇,并不看她,而是含笑望着陈常在,目光中似有赞许。

陈常在自然注意到,于是更加卖弄起来,螃蟹冷了就有腥气,要趁热先吃蟹脚,再吃蟹螯,最后再吃蟹壳里的肉和黄,月贵人先吃蟹黄,等下蟹脚冷了,反而不好吃了呢。

皓月尴尬笑道:多谢常在提醒。

我久居京中,倒不擅长吃这个。

陈常在得意一笑,示范般地拿起蟹剪从后到前将蟹腿剪下,又用蟹针将腿肉顶出放在碗里,对身后的宫女道:看见了吧,要这样弄的。

笨手笨脚的,糟蹋了好东西。

她声音虽轻,但底下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不仅皓月,连众人脸上都挂不住了。

我见皓月一张脸涨的通红,手上拿着掰成两截的蟹脚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十分狼狈。

沈羲遥似未听见,只笑道:这样吃蟹不失风雅,不错。

如此,陈常在更加得意,而皓月则显得无地自容了。

怡妃见皓月窘迫,心下不忍,望一望我又看一看惠妃,我只品着翡翠缠金丝菊花酒杯里上等的菊花酒,惠妃与身边一位昭容闲谈。

怡妃举起酒杯抿一口,朝我笑道:皇后娘娘这儿的酒到底甘醇,今日怕是臣妾要多讨几杯呢。

我朝她微微一笑,对众人道:这是去岁重阳时摘下的菊花酿的,味道清芬醇美,又不易醉,于养身也有颇多功效,你们倒是可以多喝几杯。

之后看着陈常在,温和道:本宫记得,陈常在是安阳人士,不想对吃蟹竟有这般研究。

陈常在起身施了一礼道:娘娘竟记得臣妾是哪里人,臣妾感激不尽!说着又福一福身:臣妾虽出身安阳,但母亲是苏州人士,极爱吃蟹,当年陪嫁中还有一套银镶珊瑚蟹八件,故臣妾略通一二。

陈常在真是谦虚了。

我随口道。

不想她用团扇半遮住粉面仿佛不胜娇羞:皇后娘娘谬赞了。

臣妾确实只通一二,若说行家还要数惠妃娘娘呢。

她说着,纤纤玉指指向惠妃桌上一套吃蟹的工具,臣妾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齐全的工具,又这样精美,实在大开眼界。

众人随她说的望过去,只见锤、镦、钳、铲、匙、叉、刮、针等十八样精致实用的金镶金刚石用具整齐摆在惠妃桌上,那金刚石在秋日澄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直晃人眼。

我一惊,随之巨大的恨与怒涌上心头,接着,又有如释重负之感。

终于,我可以完全确定,一直在背后指使皓月作为的人,是惠妃无疑了。

惠妃对众人的瞩目倒似不以为意,面上笑容始终端庄大方,只对身后宫女道:把本宫面前这只剥好的螃蟹赏给陈常在。

复亲切道:本宫母亲也是苏州人,咱们倒有缘。

陈常在一愣又一喜,忙施礼谢恩,坐下后朝皓月投去挑衅的眼神,一张秀美的面上显出忘形来。

而皓月的面色则更加苍白起来。

我只作壁上观,命蕙菊传歌舞,又与沈羲遥和怡妃谈笑,倒没再注意席下情况。

不一会儿,一歌姬身着香色刺绣碧菊夹纱上裳,一条青色隐竹叶纹百褶罗裙,婷婷袅袅走进菊花丛中,她满头青丝高挽,遍插玳瑁、琥珀珠花,正中一朵翠玉叶子掐丝金菊花簪,朝众人微微施礼后婉转唱道: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

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

几时禁重露,实是怯残阳。

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

歌声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

我一时愣住,这样动听的声音还是第一次听到,只是歌声虽好,却着重技巧,落了卖弄之嫌,失了真情实感。

可沈羲遥却听得入迷,连连称赞。

我见他喜欢,便招手唤那歌姬上前,不想正是陈常在。

没想到是陈常在。

我朝她盈盈笑道:本宫都听得失神了呢,难怪皇上喜欢。

说着取下腕上一串雕开口石榴红宝石手串递给她:本宫也没什么好赏你的,这手串旁的不说,胜在雕工寓意。

本宫愿你如这石榴般笑口常开,早得皇嗣。

陈常在喜不自胜,叩拜着接过,珍而重之地戴在腕上,又再叩首,这才回到座上。

沈羲遥看了一眼那石榴手串,对张德海道:朕记得柔然进贡了一匹石榴锦,就赏给陈常在吧。

他说着,朝陈常在投去温柔的一眼又道:既然皇后希望你早得皇嗣,那今夜就由你侍寝吧。

此言一出,众人皆发出低呼。

沈羲遥归来后第一位侍寝之人,不是我,不是惠妃怡妃,竟是小小一个常在。

陈常在忙跪地谢恩,满面春风掩都掩不住,之后的宴席上不断引来他人侧目。

酒过三巡,蟹也吃的差不多了,沈羲遥回去养心殿处理政务,席便散了。

众妃一个个施礼告退,惠妃当先离去,怡妃却去而复返。

彼时我已换过一身家常湖水蓝绉纱袍子在西侧殿花梨大案后弄墨,怡妃披一身灿烂秋光走进来,娇笑道:娘娘倒舍得,臣妾可记得那手串是皇上命人雕了好几个后选出来送给娘娘赏玩的。

我搁下笔,心绪一时还未收回,只看她走近施了礼,又捧起桌上一张宣纸念道:长歌惜柳,故园心,千里忆,重阳时候。

映月琵琶犹唱,玉寰维绶。

断桥水,秋草露,雁声依旧。

思君、恰似短篱花瘦。

崇楼朝薮,倚高灯,难了意,关山星宿。

吐蕊雏菊堪赏,粉拈脂扣。

绝尘土,披风卸,与谁执手?问情、不胜几杯黄酒。

念完怡妃赞道:娘娘的诗真是好,想来是之前思念皇上所作吧。

我携她坐在窗下罗汉榻上,亲自为她斟一盏茶,岔开话题笑道:本宫的东西你倒记得清楚,本宫还真忘了,这下当着皇上的面给出去,可要不回来了。

之后朝蕙菊道:下次可要提醒本宫,别这样大手把好东西都散出去了。

蕙菊吃吃笑道:娘娘一向最大方了,散出去的好东西可不少呢。

怡妃知道我在玩笑,便取过一块菊花糕吃了:臣妾也是凑巧见到皇上嫌第一串材质不好,第二串雕工太差,命内务府重做,后来见娘娘戴,这才知道是送给娘娘了。

她说着不无羡慕道:皇上对娘娘,真是令人艳羡。

我不以为然地一笑:如今满宫艳羡的,可不是本宫。

怡妃叹了口气:今日她风头大盛,又得此殊荣,今后还不知会如何呢。

我倒不在意:凭她如何,有本宫在,你怕什么。

我随手拿起搁在桌上的纨扇,摩挲着红木扇骨道:皇上此举,无疑将她置于炭火。

这样的滋味,本宫可是清楚。

怡妃点头:怕是月贵人头一个便不满呢。

她顿了顿道:只是臣妾觉得蹊跷,月贵人毕竟是您的家生丫头,在相府多年,难道还不懂如何吃蟹?我望向窗外灿如金阳的亭亭菊花,想起昔年在凌府与皓月亲密相伴的无忧时光,再想到她无故三番五次害我,只觉遍体生凉。

我冷冷道:当年她对此还颇有研究,也许入宫多年,忘记了吧。

怡妃咦一声:那她今日露拙,实在令人费解。

我笑一笑:怕是本要另辟蹊径引皇上关注,不想落了陈常在的羞辱。

这会儿估计正懊恼呢。

怡妃淡淡笑道:月贵人素来谨慎,估计也是有泪独自流了。

我不愿继续谈论她二人,便将话题转到玲珑身上,引来怡妃好一阵说笑。

之后陈常在又连着侍寝了两日,第三日日清晨,小太监传话来,陈常在晋正七品宝林,赐居曼音阁。

六宫晨请时,众人都在议论此事,当陈宝林进来时,一袭葡萄紫洒金如意妆花锦缎新衣,满头金玉叮当,通身的富贵把一边丁香紫银丝昙花棉袍的怡妃都比了下去。

她言谈举止间掩不住得意与傲慢,身边一位美人跟她说话都没得她的正眼,只一味附和惠妃,摆明了立场。

之后,沈羲遥连续两晚翻了惠妃的牌子,然后是怡妃,接着是刘淑仪、李昭华、邓婕妤,还有新进的几个答应。

如此,自他亲征归来,半个月都未召幸过我。

天气渐凉, 是夜,我坐在轩儿床边轻轻为他盖好棉被,蕙菊轻声道:娘娘,皇上今夜翻了月贵人的牌子,这都快一个月了,娘娘可得想想办法。

我拍着轩儿的动作顿了顿,忍下心中不安与酸楚,淡淡道:后宫雨露均沾是好事,本宫能干涉什么。

说罢幽幽叹口气:只怕是本宫哪里无意得罪了皇上,一时化解不开啊。

蕙菊疑道:娘娘一直谨慎,也未与皇上发生不快。

难道是当日娘娘婉拒去迎接皇上?她的话似一道闪电瞬间照亮我的思绪,可我婉拒于情于礼,沈羲遥不会那般小气,何况那日我最终还是去了,他不该介意才对啊。

帝王心,果然不可猜。

我摇摇头:谁知道呢。

罢了,想来过阵子便好了。

后天是十五,按祖制,皇上总会来的,到时再想办法转圜吧。

蕙菊诺了声下去了,我轻吻了轩儿睡着的小脸,给自己冰冷的心带去一点暖意。

一早北风似吹了哨般刮个不停。

我坐在后殿西窗下一边做一件披风,一边看嬷嬷们带轩儿玩投斛,风越发大起来,沙石打在窗上发出噼啪声,啪地一声,一扇窗被风吹开,只见外面小花园里的树木被风吹得枝丫乱颤,掉落一地残花败叶,又被风卷起四散飘零,仿佛无依迟暮的女子,经不起一点摧残。

心中那份不安再度涌上,只觉得天色阴沉令人喘不过气来,轩儿突然哭起来,伴着哭号一般的风声,更令心一下下抽紧。

娘娘,小厨房刚做出来的,您尝尝。

蕙菊端来一碟蜜糖瓜子薄脆,虽笑着,但眼神却向我透露有事要禀告。

我拈过一片尝了一口,对芷兰道:味道不错,给轩儿也吃一点,剩下赏你们了。

说着起身道:让轩儿睡一会儿,玩了一早上,怕是累了。

然后抱起轩儿,亲了亲他嫩嫩的脸颊,这才回到前殿。

怎么了?我问道。

蕙菊低声答道:方才福生悄悄来传话,今早皇上收到一封密报,似乎是关于娘娘的,皇上看了后十分生气。

我一愣,关于我的密报?沈羲遥十分生气?心里不由打鼓,我背着沈羲遥做的会令他不悦的事,仿佛很多了。

可知是谁送上的?我迎窗站立,看飘摆的树枝在窗下投下纷乱的影子,如同我的思绪,抓不到头绪。

是这次随皇上出征的冯将军冯骥。

蕙菊答道。

冯骥?我思索着:可与惠妃有关?是惠妃娘娘的表兄。

我点点头:本宫知道了,他能密报什么......突然,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一般,难道事关三哥?你拿本宫的腰牌出宫,先向大哥打听一下冯骥之前是否随裕王攻打回鹘,若有,告诉他恐怕东窗事发,让他做好准备。

我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如果沈羲遥发现回鹘之战我做了手脚,怕是不光我,整个凌家,甚至羲赫都会牵扯进去。

那娘娘您?蕙菊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也紧张起来:您不是很危险?别管我了,快去!传小喜子进来。

我摆摆手:若是真有事,本宫会让小喜子想办法送口信出去,你就不要回来了。

奴婢要守在娘娘身边。

蕙菊眼泪掉了下来。

傻瓜,若真是当年的事,你也逃不了干系。

本宫尚有家族与皇子,皇上不会多为难我,但你不同。

所以,若有事,你一定要走,走得远远的。

我摘下一串金刚石手钏递给她:事出突然,本宫之前赏你的都带不出去,这个你拿着,也好安身。

蕙菊没有说话,只朝我拜了三拜,并未接手钏便出去了。

我将手钏放在桌上,即使没有阳光,金刚石依旧发出令人不容忽视的光彩。

娘娘,您唤奴才?身后有人轻声问道。

我没有回身,语气平静:去打听一下,皇上今日收到的密报是什么内容。

若牵扯回鹘之战,你即刻出宫通知蕙菊,让她不要回来了,你也不要回来了。

身后一阵沉默,然后门轻轻关上了。

午膳过后,小喜子还没有回来,我草草吃了几口便去后殿陪轩儿,心越跳越急,直到张德海来。

奴才参见娘娘。

他打了个千,满面忧色看着我道:皇上请娘娘到养心殿。

我仿佛什么都不知道,朝他婉婉一笑道:本宫换身衣服就去。

张德海迟疑了下,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退下了。

我站在巨大的铜镜前,看着里面身着晚霞色烟波锦昙花纹襦裙的女子,她梳了寻常的如意髻,插戴了七彩碧玺珠花,仿佛寻常富贵人家的主母,眉目温和柔美,举止端庄娴雅。

若我未入宫,怕如今便该是这模样。

我朝镜中人笑笑,伸手取过一支赤金凤凰衔珠红宝石步摇缓缓插在鬓边,眼眸中的温柔,被那红宝石的光一罩,显出皇后该有的傲气与凌厉来。

罩了银凤翎羽长披风,我唤玉梅拎着食盒与我同去养心殿,似乎我只是如常般去探望沈羲遥,宽坐闲谈片刻便会离开一般。

玉梅被拦在门外,张德海接过食盒却也不进去,看向我的眼神几分同情,几分可怜,还有几分不解。

养心殿里暗沉沉的,完全不若平日轩亮。

紫金镂空翔龙落地大熏炉散出青烟缭绕在殿中,给本就不明朗的殿阁里又添一分莫测。

沈羲遥坐在前方龙椅上,目光阴恻恻的,我心里发虚,面上却做出平静。

臣妾参见皇上。

我深深拜下去,半晌却听不到沈羲遥的声音。

养心殿里铺了波斯绒毯,我低着头,视线所及满是祥云纹,云里织进金丝,离得近看得久了,令人微微发晕。

啪,一份奏折扔在我面前,铺散开来的奏本上的字密密麻麻,细细书写着当初回鹘之战大军粮草如何离奇被夺......三哥送去应急的粮草与被抢的如何一致......本该被严加看守的回鹘世子如何蹊跷逃走......我只觉汗如出浆,冷汗涔涔而下,果然真如我所担心,沈羲遥都知道了。

凌雪薇,你可知罪?沈羲遥的声音里充满愤怒与痛苦。

我努力平复心情抬头看着他道:皇上,臣妾不知罪在何处。

我深深吸一口气:难道皇上相信这样一封捏造事实的奏折?而不信我凌家几代为国的忠心?我冷冷一笑:若皇上不信,只觉得臣妾有罪,那臣妾无话可说。

沈羲遥哼一声:人证物证俱在,你如何抵赖?他站起身缓缓走到我身边,用手勾起我的下巴,他的眼睛直直望进我的眼睛,那里面有失望,有恨,有痛,却再无半分爱。

我亦无谓地回望他,在那双如冰冷寒潭的眸中努力保持自己的镇定与勇气。

冯骥负责粮草,回鹘之战时,他不小心将一块丝帕落在粮草里送去前线,不想被劫。

你告诉朕,这块丝帕怎么会出现在你三哥援助的粮草中?皇上以为呢?我淡淡道。

朕以为,他的笑容比冬雪还要冰凉:朕本就觉得蹊跷,既然连官粮都ˢᵚᶻˡ敢劫,怎么你三哥送粮却一路平安?我凌家为何要这样做呢?我的语气有些哀怨:国家有难,我凌家又有何好处?因为你!沈羲遥似动了怒:所有的一切,不都是你重回后座的原因吗?他手一挥,我被狠狠摔到一旁,胳膊肘撞在坚硬的桌脚上,疼得我眼泪都掉了下来。

臣妾能不能回去坤宁宫,还不都是皇上您的想法。

若皇上不愿意,凌家做什么臣妾如今都还在养心殿夹室里,或者浣衣局里。

我的泪如珍珠般掉落:一个武将,怎会随身携带丝帕?若是心爱之人相赠,又怎会在检点粮草时拿出又落进去?若真如皇上所说,劫粮的是三哥安排的,难道我三哥会笨到原封不动的送回去?我朝他磕了一个头:皇上,这分明是有人要陷害忠良啊!是吗?沈羲遥似有点动容,但还是不相信我。

我正欲再解释,忽然胃中一阵翻涌,忍不住跑到一边呕起来。

先是午膳的大部分吃食,之后是酸酸的黄水,然后苦涩的绿水,再之后变成干呕,连连不止。

这种感觉很熟悉,我的心底泛上欢喜,还有不明的恐惧。

沈羲遥也慌了,他到底是在乎我的,一叠声地唤人。

终于,张德海与玉梅进来了,还有其他宫女太监,又去唤太医。

臣妾失仪了。

我因干呕气力全无,被沈羲遥扶进内室床上躺下,垂了眼道。

无妨的。

沈羲遥看着我的目光颇担心。

玉梅一面为我擦拭沾上一点赃物的衣角,一面递上一盏清水道:娘娘漱漱口吧。

这当会儿,御医到了,同时前面禀告,惠妃来了,沈羲遥沉默不语,我便道:皇上去看惠妃妹妹吧。

等会儿御医诊治完再告诉皇上不迟。

他的手轻轻抚过我的面颊,朝我温和一笑,仿佛之前的愤怒与质问从未发生一般,朕去去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