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我好冷。
这是头一次,宋雾朝着他示弱。
平日里的宋雾是倔的、是有反骨的,是宁可自己伤痕累累,也会把一声不吭地硬生生咽下去的。
她是不懂得乖乖低着头,然后告诉你我好冷的。
要是放在以前,她或许会抿着唇,将头扭在一旁,眼底的底色再愁涩,也不会开口求饶一句。
她真的疯了。
连自己等下要去做什么手术都不知道,只知道报怨床好硬,机械好冰。
男人站在一旁,望着她似水的眼眸,嗓音低沉,不用了。
众人微微一愣,停下了手上的活儿,纷纷不解的看着容烬。
而容烬只是缓缓弯下腰,打横将床上的女人抱了起来。
那女人也讨巧的往男人的怀里钻了进去。
她眼尾蓄着一丝狡黠,修长的手指勾着他的脖颈,嗓音软软的,我们去哪呀?容烬说了两个字,掷地有声,回家。
家。
怀里的女人身子突然僵硬了数秒,又立马恢复了原样,就连那一丝诡异的情绪也消失殆尽了。
她张了张唇瓣,却只是无声的说了一句话。
我又哪里有家呢……--------迈巴赫内,气氛有些低落。
容烬自从把她搁在这里后,就让她乖乖的在原地等着,不要乱跑。
她只好垂着脑袋,目送着容烬离开。
宋雾两只手无意识的绞在一起,慢悠悠的晃着腿,正发着呆呢,她突然看到了自己腿上的伤疤。
一条又一条,痕迹分明。
女人歪了歪脑袋,用指腹轻轻的摸着伤疤。
竟漫起了笑意。
她昂着头朝着驾驶位上的阿棱笑了笑,然后才开嗓,阿棱,你知道我腿上的疤怎么来的吗?阿棱凝眉,沉默不语。
他向来就是闷脾气,嗓子也是闷得很,极少与人攀谈。
宋雾似乎也没打算从他那套出答案,她只是抬抬腿,继续摸着伤疤,莞尔不已。
她已经有很严重的自残倾向了。
每个人都存在着创造毁灭的欲望,不过有的人能从自虐中获得快感,更能在痛苦中得到放松。
甚至是刺激、兴奋。
他们会渐渐习惯自虐,从而掩饰内心的疮痍,并获得极大的满足感。
当她看着那些细密的针刺向自己的皮肤时,她首先感受到的竟不是痛苦,而是想眼睁睁看着那血珠什么时候能出来。
她看着两瓣曾经亲密无间的皮肤渐渐分开时。
她满足了。
伤痕是爱的纪念,血液是它们留下来的泪水。
宋雾的指腹很凉,她望着那些交错的伤疤。
眼底的无辜渐渐的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寒凉的眼神。
突然,旁边传来响动声。
女人眼底的情绪稍纵即逝,换来的仍是原本的天真无害,她侧着脑袋,望着来人,笑着说,你来啦。
容烬对上了那双潋滟的双眸,随即挪开视线,侧腰坐在了她身边,闭目养神。
宋雾撇撇嘴,仿佛对他现在的举动很不满意。
她伸出手,大胆的捏着容烬西装的纽扣,然后摩挲着它的形状,时不时往自己的方向扯。
这一个月来,她习惯对容烬动手动脚了。
有时会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举动,但并不会引起容烬的不满。
他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未曾说过。
她会在溪庭大厅,在众目睽睽之下,去解男人的衬衫,然后大声求爱。
而容烬只是不厌其烦地将她不安分的手弄下来,细心又耐心地回答,你怀孕了。
宋雾会摇摇头,天真烂漫地问,那打掉它我们就可以做了吗?这句话几乎是瞬间说出口的,仿佛是下意识地反应一般。
仿佛,她真的就是那么想的。
而那时的容烬只是摸了摸她顺滑的长发,声音柔和,不能,再忍忍。
有时她会咬着容烬的手臂不放,男人也并未有丝毫的反抗,只是卷起衬衫的袖口,不紧不慢的问,要不要换个地方。
他的手臂已经烂的不能看了。
全部都是宋雾留下来的齿痕。
她喜爱吮吸容烬的血液,就像喜欢容烬一样,是一种极端的、难以言说的喜欢。
车停了。
宋雾望了眼窗外熟悉的景色,有些萎靡不振。
她伸手勾着容烬的手臂,声音低低徐徐地,哥哥,我想吃海鲜了。
容烬微怔,一贯淡漠的脸上泄露出些许情绪。
良久,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好。
………………………………下车后,宋雾是自己走回溪庭的,她倔起来的时候,没人能拦得住这个小祖宗。
因为她说她喜欢尖锐的痛感。
容烬沉默的在车厢内抽烟,这段时间他已经很少抽了,因为家里有宋雾,她闻到烟味就会咳嗽。
一根接着一根,苍白如幻的烟雾之间,只窥得到男人日益瘦削的侧脸。
那五天他去了趟精神病院。
里面的每个人宛如怪物一般,用那种让人极度不适的眼神望着陌生人。
他们举止怪异,更有甚者会不定期癫狂。
明明上一秒行为仿若绅士,下一秒就能成为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尽管那里的院长再三承诺,若容太太来了,定会让她享受最高级的待遇。
可容烬婉拒了。
他宁愿让她一辈子在溪庭里痴傻掉。
一辈子让自己陪着她就这么疯下去,也不愿让宋雾孑然一身去面对残缺的自己。
在溪庭,她不会觉得自己是神经病。
她潜意识只会觉得自己是言家千金,言岁。
可如果换了个环境,只怕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了。
男人掐了手中的烟,眼眶泛着红,也许是被烟熏出来的。
阿棱捏着手里刚从妇科医院拿出来的报告,抿了抿下唇,递给了容烬。
容烬修长的手指简单的翻阅了一下,抓住了几个关键性词语后便关了起来,他将资料搁置一旁,嗓音沙哑,藏起来。
阿棱点点头。
容烬假寐了一小会儿,思绪有些纷乱。
刚才他不过是为了让宋雾接受神经检查。
可他放弃了。
但卢医生仍旧是把他留了下来,并告诉了他一句话,宋小姐的暴饮暴食来源于心理,如若这次是真的疯了,那暴饮暴食症会得到缓解的。
如若您真的想知道宋小姐的病。
不妨试一试。
可是,孰真孰假,真的重要么?甚至有的时候,容烬庆幸宋雾疯掉了。
若不是这场事故,他或许一辈子都无法跟宋雾好好相处。
永远都是剑拔弩张,永远都在下一秒将触碰到她的脸时,只能违背自己的意愿先开口嘲讽。
就算他用尽力气将她从那摇摇欲坠的车里拖出来后,却只能在病床上笑她演技令他刮目相待。
每逢看到她时,他只会率先想起言岁的血瞳。
仿佛在一个字一个字的警告他。
容烬啊。
你怎么能爱上宋雾呢,她都做过什么,你忘了么?现在宋雾疯了。
他似乎也不必再掩饰了。
多好啊。
你说是不是?宋雾沉默的回到了溪庭,撑着拐杖,艰难的往里面走了进去。
小星一看到宋雾后,便连忙过来搀扶着,可女人只是顿住了身子,摆了摆手,面容阴冷,给我纸和笔。
小星诧异了一秒,便连忙从桌子上找来宋雾想要的东西。
而宋雾只是望了眼溪庭的大门外。
那辆迈巴赫仍旧停在门口,并未离开,她抿了抿唇,迅速的在纸上写下了一句话,然后反复对折起来,把这个放在后院第三个花坛里面。
小星有些疑惑,但她不敢违背宋雾的命令,连忙迈着小步往花坛跑了过去。
宋雾仍旧一动不动的望着那辆车。
直到那个男人下了车后,她的脸上才显露出了些许的情绪。
宋雾乖巧的站在门口,等着容烬回来,一副惹人垂怜的样子。
等容烬刚刚踏进溪庭,宋雾骄纵的将手里的拐杖一扔,直接往男人的身上栽了过去。
容烬眼眸一敛,小心翼翼地将她扶稳了。
宋雾并没有在意自己的行为多么逾距,倒是整个人挂在了容烬的身上,笑眯眯的说,哥哥,我要吃海鲜。
容烬的眼神默了默,无奈开口,改天。
闻言,宋雾的头摇晃的如同拨浪鼓一样,整个人皱成一团,我不,我偏要今天。
宋雾对海鲜过敏,是他一直都知道的事情。
当年在地下室过的那段时间,泡面和火腿是他们日常的必需品。
两个人忙起来甚至会忘记是白昼还是黑夜。
因为地下室没有光。
他们俩近乎每天都是在黑暗中度过的。
宋雾是穷日子过惯了的人,她身上所有的积蓄都拿来帮容烬还债了,虽然压根派不上用场,但她已经竭尽所有了。
就连地下室,都是找楚辞借来的地方。
可反差巨大的容烬却习惯不了这样的生活。
这里拥挤,潮湿,易腐臭,跟当初的容家来比,根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甚至屡次朝着宋雾发脾气。
而那时的宋雾是个实打实的软性子,无论容烬怎么说,她都不会还嘴,更谈不上争吵。
每次容烬一个人吵完了过后,总是甩了门走掉。
宋雾默不作声地将地上的垃圾收拾好,再煮着泡面等容烬回来。
她太累了,已经不太有力气跟容烬争辩什么了。
女人身子有些弯曲,她无力的撑在窗台前,眼睛半眯半睁,竟一不小心睡着了。
叫醒她的是一阵糊味。
方便面的水都烧干了,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连忙关了炉子,整个人疲惫的扶额。
负债累累的日子,让他们过的步履艰难。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门铃声。
宋雾拖着脚步往门口走,看到容烬的时候,她愣了愣。
容烬买了一盒水晶虾仁。
他眸子有光,望着宋雾,笑得有些不自然,我给你买的。
宋雾垂着头。
一不小心哭出来了。
她没有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她只是害怕这样的日子会看不到头,见不到光。
让那个原本以为只要努力,只要慢慢往上爬的人,会渐渐失望。
她害怕她一直视若珍宝的少年,会被现实磨打成渐渐平庸的模样。
容烬并没有敢看她的眼睛,就算隔着一层眼镜,他也不敢看。
男人沉默的去洗碗。
宋雾坐在椅子上,将快冷掉的虾仁一点一点的往嘴里面送,望着那个脊背略窄的背影,鼻尖有些酸。
虾仁是言岁最喜欢的。
容烬给她买了。
以为她也会很喜欢的。
可是,他不知道,她海鲜过敏啊。
等最后一口虾仁吃完了以后,宋雾身上已经开始起红点子了。
待到容烬发现的时候,她身上的皮都快被搓掉了。
男人眼底泛红,别着头不看宋雾,只是寥寥一句话,已经是谷底了,不管怎么走,都是往上走。
可是,她分明听到了后面那句模糊的宋雾,再等等我。
这一等,就等了许久。
------溪庭最近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桌上的菜不会超过三样。
就算容烬来了,也是雷打不动的三样。
菲佣们都不太明白,这富丽堂皇的溪庭,为何非要在吃的用度上这么扣扣嗖嗖。
但是长期在宋雾身边的小星,似乎有些明白。
毕竟,太太有时会借口说厌食而不吃饭。
就算吃饭,她也经常吃两口就放下了,似乎一直在忍耐着什么。
小星权当是溪庭的菜不合容太太胃口,倒也没多想什么。
但今天的宋雾似乎不大一样,她兴致看起来极好,念了好几道菜名,坐在椅子上笑得很明媚。
小星有些迷惑了,于是侧着脑袋看了看容先生的脸色。
那男人一贯的面无表情,但眉头似乎紧紧的皱着。
像是在担忧着什么。
小星抿了抿唇,退了下来,安分的去端菜。
没过一会儿,菲佣就把所有菜肴端了过来,桌子上满满当当的。
其中最多的,还是海鲜。
宋雾眼神并未有什么别的情绪,而是直接捏着筷子,将虾扔进了容烬的碗里,声音散漫的说,给我剥。
小星愣住了。
她实在是无法想象容先生剥虾的样子。
可那个男人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将筷子搁了下来,开始……慢慢的剥着。
宋雾望着顺从的容烬,心底没由来的疼了一下。
这些事情,放在以前,她是从来不敢去肖想的。
但这些事情,只要套上了言岁的外壳,这一切就变得理所应当了起来。
容烬喜欢言岁。
所以愿意为言岁付出一切。
就算是她这个冒牌言岁,就算她浑身上下只有眼睛是跟言岁有关联的,他也会付出。
就连对视,她都觉得容烬是隔着她在看言岁。
真深情啊。
但如若,她只是她,她只是宋雾,怕是容烬连递一个眼神都觉得脏吧?宋雾不想深究,她提前吃了药,暂时不会有暴饮暴食的症状。
但她只是,心痛而已。
---------深夜,树影交错。
寒意阵阵。
一道低调的黑影从溪庭的后面飘过,绕至第三个花坛时,那人顿了一下,便匆匆的离开了。
宾利内,外面的寒风时不时会吹进来,扰乱了男人额前的碎发。
祁正庭戴着平光眼睛,更添一丝斯文,笔挺俊削的侧脸映着月光,看起来竟有几分妖魅。
他清贵的眉眼里没有一丝情绪,倒是多了些许的寂寥。
寂寥,他的确是该寂寥。
午夜梦回时,他总能梦到那两道鬼影穿梭,每当惊醒的时候,他身上总会泛着阵阵凉意。
可是,当想到那个女孩后,祁正庭就会松一口气。
不久,江特助就回来了。
宋雾给他的纸条,现在正好好的放在他的手心里。
至于。
宋雾怎么认识他的,要从一个月前说起了。
那晚,从溪湖小区出来的宋雾,整个人看起来魂不守舍的,往近了看似是有些萎靡不振。
她晃晃悠悠的往前面走着,像是毫无目的一般。
来往的车辆不绝,而她却似是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分毫没受到干扰。
而他正在静静的窥视着这一切。
直到有辆车直直地往她的方向冲过去后,是他挺身而出将宋雾推开到一旁。
可是宋雾只是警惕的往后一靠,躲避了祁正庭伸过来的手。
她慌乱的摸着自己的肚子,神情有些扭曲。
等到听到那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后,宋雾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原来是救了她。
谢谢。
她只是淡淡的道谢,那更像是一种陌生的道谢,谈不上分毫的真情实感,倒是多了几分疏离。
祁正庭有些失落,他沉默的逆光而立,望着面前这个打算离开的女人,继而开口,你是要留住这个孩子么?宋雾微怔,脚步生生的顿住了,就连眼神都亮了一瞬。
那眼神像是即将溺死汪洋的人,看到了一艘救生艇。
缓了会儿,男人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可以帮你。
多可笑,他竟然会帮她留住容烬的孩子。
祁正庭心底的酸涩渐渐泛开,他抿唇,将手里的纸条打开来,眸光一阵松动。
不过是寥寥数字,可他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