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翔宇开完会回来的时候，宁筱曦还依然如木雕泥塑一样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几乎连坐姿都没变过。
陆翔宇着实被惊到了。
不用再问了，他觉得自己的所有猜想和疑惑一下子就都有了答案。
心里涌上一股冲动，他差点儿就跟宁筱曦说：去他妈的，管他呢！你这个状态就别上班了，去陪陪邹峰吧。
但只张了张嘴，陆翔宇就忍住了。
昨天公司法律顾问黄大律师对着邹峰的咆哮言犹在耳，此刻仍然活灵活现地撞击着陆翔宇的神经。
邹峰！你和这个宁筱曦从前是什么关系我没兴趣知道。
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必须跟我保证，你和她绝对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私情！否则这件事情的性质，那就完全不一样了！邹峰抬了抬眼，慢吞吞地说：以前也……黄大律却劈头打断了他：闭嘴！我这还没说完呢！以前她职位不重要，你俩的工作范围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但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实际上负责公司最有价值的客户资产和盈利管理。
就算今天的事情顺利解决了，你们的私交再发展下去，未来也迟早会有 conflict of interests！到时你说你底线把的牢？谁会相信？！你以为这是开夫妻作坊店呢！其他投资人不介意才怪！黄大律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邹峰啊，你说你，聪明一世，怎么能在关键时刻犯这种糊涂？我不管你是来真的还是闹着玩儿，你要么就有本事把嘴巴擦干净甭让人发现，现在既然有人拿出来说事儿了，你就得斩立决！再说，你就那么确定这个女孩子没有私心吗？你就那么确定她真的没问题吗？！你这么保她，值得吗？而邹峰怎么回的来着？他只是闷闷地说：值得。
她真的没问题。
有问题的人，是我。
顿了顿，他又说：我跟您保证，我俩现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实质的男女关系和权肉交易。
我对她……就是，惜才而已。
黄大律师是邹峰多年的合作伙伴了，陪着他经过不知道多少项目，私下里把他看得跟自己半拉子侄一样，这一瞬间都给气乐了：臭小子，你甭跟我他妈的玩这种文字游戏！还实质，还权肉！就你这样子，不是动了真心就算我看走了眼！我还告诉你，就现在这情况，你们这是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了，除非你俩有一个彻底离开这公司，我劝你趁早儿死了这份儿想睡人家姑娘的心！想到黄大律师这些人艰不拆的逆耳忠言，再看看眼前的女孩子，陆翔宇心里酸酸的，不由得叹了口气。
宁筱曦仿佛被这一声叹息惊扰到了，终于轻轻抬起了眼。
而这一抬眼，就像碰到了什么机关一样，她瞬间整个人都活了。
不仅活了，而且眼里闪烁着坚定的，明亮的，破釜沉舟的光芒。
翔宇哥，她看着他，口齿清晰地说：麻烦你，那封举报信可以给我看一下吗？我既然要自愿提供个人电脑和手机，应该有权看一下针对我的指控和证据的吧？公司总不能空口白牙地就让我交出私人物品吧。
陆翔宇狐疑。
不知为何，他觉得宁筱曦的目的并不那么单纯，但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神和嘴角一丝坚持的笑意，又无法拒绝。
因为他知道，这看似客气的问题其实根本不是请求，而是筱曦提出的条件。
他犹豫了一下，说：这样吧，我问一下律师的意见。
待会儿给你答复。
宁筱曦出去以后，陆翔宇先打电话给黄大律师。
他痛快地一口答应：她若是自愿配合，当然可以发给她看。
正当要求嘛，她如果真是无辜受害人，这也避免公司日后牵涉劳资纠纷。
但举报信里与她无关的内容就不要发了，毕竟涉及了融资的机密信息。
陆翔宇挂了电话，想了想，又跟邹峰通气。
邹峰在电话里沉吟片刻，才说：让她有些防备……也好。
说完便要挂电话。
陆翔宇忍不住了：哎！那个，今天听说你的事以后，宁筱曦……情绪有点激动。
你真不打个电话自己跟她解释一下吗？这一次，邹峰沉默了许久。
好不容易把她摘出去了，不要再把她牵扯进来。
你昨天也听到了，黄律也建议我不要跟她联系，徒增是非。
可是……陆翔宇还想劝劝他，其实换个号码联系也是可以的，却被邹峰飞速打断了：就这样吧。
你没特别的事儿也别再打来了。
避嫌。
挂了电话，陆翔宇一边按照黄律的建议挑挑拣拣地给宁筱曦转发举报信里的内容和证据，一边垂头丧气地想着邹峰：唉，他这个大兄弟也忒他妈不容易了。
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动回心……操！这都他妈算什么事儿！宁筱曦收到陆翔宇转发的举报信截屏时，正在开会。
会议结束后，她平静地独自一人去了咖啡馆，找了一个最安静隐蔽的角落坐了下来。
其实今天上午，宁筱曦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伤心和义愤填膺，因为她知道，这根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所以，她后来只是坐在陆翔宇的办公室里把所有的事情在脑子里清醒地过了一遍，面对现实，看清了局势，也下定了决心。
邹峰之所以选择孤军奋战，无非是因为下撤的一路上到处都是查验他的层层关卡和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杀手。
一路上带着她，还要护她周全，难免分心。
与其最后闹出个乌江自刎，霸王别姬，那不如把她留在安稳的大本营里。
而她宁筱曦，绝对不应该，也没兴趣，在这种刺刀见红的时候，学红拂女玩什么投怀送抱的夜奔，当然更不能像大小乔似的，被锁在家里装什么铜雀春深。
如果给她一个选择，那么她决定——依然继续作她的花木兰。
既然邹峰绝情地把她留在了大营里，那么她就要充分利用这个还留在军中，还未退出主战场的机会，尽己所能地守住这片阵地。
他下撤了，没关系。
他的初心，她来替他坚守。
他的梦想，她来帮他完成。
这么多的机密信息被泄露，公司里一定是出了内鬼。
已经发生的，弥补不了，但是，抓住内鬼，却可以搞明白他的目的，减少未来的损失和风险。
她，要抓住这个人。
只是……筱曦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邹峰这么轻易就放弃了这片阵地。
如果他觉得宁筱曦真的泄密了，替她揽罪上身还有可能，虽然也是一招臭棋，但至少符合逻辑。
可他明明对她有信心。
他既然对她深信不疑，是完全可以让翔宇哥把这件事一查到底的，只要证明谁是真正的泄密者就行了，何必如此自担莫须有的罪名？是投鼠忌器，怕闹得太大，影响了公司估值？还是怕打草惊蛇，阻碍了尽调程序的顺利进行？如果真是这两个原因，那么，她就更不能袖手旁观，眼看着邹峰像靶子一样地坐以待毙了。
因为现在的局势很清楚：邹峰和陆翔宇在明，对手在暗。
他们一旦采取行动，对手必然会有所应对，不论是罗织新的欲加之罪，阻挠干扰 B 轮融资尽调，还是彻底湮灭证据自行隐匿，都是防不胜防的阴招。
但此时此刻，与对手一样在暗的，其实是她宁筱曦。
她可以不事声张地暗中行事，动用自己这半年在公司攒下的人品，找到数据泄密的源头。
就像半夜偷袭一样，从背后给对方来个出其不意。
宁筱曦打开手机，开始认真地研究那封举报信。
陆翔宇转发的内容其实很精炼，几乎一眼就能扫完：从检举信里截取的一段与她有关的指控，以及那两封作为她泄密证据的邮件——还不是原件，只是截屏。
虽然信息少的可怜，但宁筱曦还是花了半个小时，仔仔细细地看了十来遍，直到她几乎已经把每一个字都背下来了，才从手机上抬起头来。
看着窗外已经挂满树叶的高大白杨，她的眼睛里闪烁出了清灵的光茫。
公司的数据湖庞大而复杂，和宁筱曦原来在传统行业碰到的数据库，其实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东西。
如果说传统行业的数据库是一座城堡，那么，现在她面对的则是一整颗数据星球。
在这座数据星球上，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程序，模型和工作人员，在以十万级，甚至百万级的频次调取着数据，并储存着新的海量数据。
而能触达客户数据的各种通路，则像是一棵活着的榕树，每天都跟随着程序的迭代，岗位的变迁，流程的变化在衍生成长，生出新的触须，宛如巨大的移动迷宫。
难怪陆翔宇和邹峰，甚至吴凡，都没法在短时间内悄无声息地准确定位到泄露数据的人。
这简直无异于在巨大的星球迷宫里抓一个善于伪装的小偷。
如果小偷今天在 A 点偷一点，明天又到 B 点拿一些，积少成多，每次都改变路径，小心地乔装改扮，隐藏行踪，那么不论是偷窃地点还是逃跑方式都有无数种组合。
这要想从数据管理权限上去逐一排查，不仅兴师动众，而且花费的时间太多了，根本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就定位和证明真实的泄露源头。
但宁筱曦的切入点，跟他们这帮技术为王的男人，不一样。
她，作为一个天天和活生生的客户们打交道的女孩子，首先想到的东西根本和技术没关系。
她想到的，是这些客户在业务上的共性——他们，其实是罗存浩团队最近某次营销活动的测试用户。
陆翔宇发给她的那封客户数据泄密邮件，虽然只是截屏，但囊括了完整的正文信息和附件名称。
邮件的正文部分，是发信人模仿筱曦口吻写的一段业务汇报以及几句男女之间暧昧撩骚的言语，除了差点儿把宁筱曦第一眼给看吐了，其中并没有什么真正有价值的线索。
真正的线索，在邮件里那个.zip 附件的文件名上。
宁筱曦知道，公司的安全系统其实是会对邮件的附件信息也进行扫描的。
严格来说，只要附件里存在客户数据，邮件都会被拦截。
但也偶有例外。
比如，如果用网络版邮箱发送，附件再进行压缩处理，就能绕过安全扫描。
这还是吴凡亲口盖戳的事实。
公司的这个网络版邮箱服务器，是个公司早期设置的邮件镜像系统，与正式邮箱服务器的账号密码相联动，每个小时刷新一次，只收的到最近 12 个小时内的邮件，发出去的邮件还不能留痕。
唉，就这功能，怎么说呢，确实是个鸡肋，本来也就只是为了方便员工忘带电脑时还能紧急接收邮件的权宜之计。
用的人并不多，宁筱曦就从来没登陆过，几乎都忘了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个被人遗忘的服务器，由于技术资源紧张，已经很久没升级了，确实存在不少安全漏洞，吴凡上次内部管理例会时才提醒过。
只是一系列技术安全改造还在布控中，结果没想到，这就被别有用心的人钻了空子。
而那封所谓证据的泄密邮件，正是用筱曦名下的这个网络版邮箱账号发送的，截屏里附件的名称，看起来是一串非常复杂的代码：HVAT0404-S1A.zip这个代码，看在邹峰，陆翔宇和吴凡眼里自然是毫无意义的，但在宁筱曦眼里，简直是太熟悉不过了。
因为这串代码就是她设计的。
筱曦刚到公司的时候就发现了，陈铎生的管理非常粗放，罗存浩也是个大大咧咧的性格，各种营销策略的追踪做得乱七八糟，毫无章法。
所以，宁筱曦在收集发动机零件时，同时做了一件事——她设计了一套团队内部使用的编码规则，给每一套客户测试名单都会打上标签，这样，就能更长期有序地追踪客户的成长，也能保证营销策略有迹可循。
而这串代码头四位的意思是 High Value Activity Test 的缩写。
宁筱曦关掉陆翔宇的信息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罗存浩发微信：【把 4 月 4 号客户高价值行为测试策略一 A 版部署规则发给我看一下。
】骡子：【好嘞】【文档 HVAT0404-S1A.doc】宁筱曦打开文件，迅速地浏览了一下这个策略的部署规则。
果然如她所料，这个策略的设计，从头到尾几乎每个环节都是自动化完成的，并没有断点，甚至连罗存浩团队都接触不到整批客户数据。
这其中，只有一个环节，存在人工批量处理数据的可能——客服中心。
是山清吗？宁筱曦的脑子里浮现出那个大大咧咧的姑娘。
紧接着，她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几个月相处下来，虽然见面的机会不多，但山清和宁筱曦之间，早就成为了盟友关系。
宁筱曦入职之前，罗存浩有不少被陈铎生纵容出来的臭毛病，其中之一，就是他总不自觉地以大脑自居，而把山清的客服中心当成了他指挥的四肢，经常异想天开就随便丢个方案给山清，也不管客服团队能不能执行，或者执行起来麻烦不麻烦。
宁筱曦来了之后，就定了新规矩，她要求罗存浩必须在初始讨论阶段就邀请山清一起参与策略的制定。
罗存浩一开始不以为然：没必要吧，曦姐。
她们就是负责接电话的团队，什么都不懂，照着我们的话做就行了呗！宁筱曦很严肃地说：当然有必要。
你的工作目标是盈利，所以你必须得建立一个意识：客服团队的成本也是公司的成本。
你若不虚心与山清一起讨论，能知道自己无意中浪费了客服多少人力吗？万一你浪费的客服成本，比你挣到的钱还多呢？所以，在宁筱曦的管理下，山清的日子简直是从地狱一步迈上了天堂。
她俩之间现在的信任，就如同宁筱曦从前在外企的那帮姐妹一样，是可以背靠背共同杀敌的交情。
所以，不，不会是她本人。
但，有没有可能是她下面的人呢？也应该不是。
因为在做项目二期的过程中，宁筱曦仔细整理过所有业务流程，她非常了解客服中心的数据管理模式。
客户数据一旦灌入呼叫系统，就会立刻被规则打散，分发给上百个客服坐席，而且，系统中会屏蔽客户的敏感信息，电话都是直接由系统呼出的。
所以，除了总源头，没有任何人能够拿到全部名单。
宁筱曦想了想，拨通了山清的电话。
山清几乎是立刻就接起来了，声音里透着兴奋：筱曦哎~~今天你怎么想起姐姐我来啦？哎，我跟你说哦，我最近认识了几个帅哥，摩托佬！特 Cool！周末，这周末，一起跟他们兜风去啊？宁筱曦哭笑不得：找你有正经事！哦。
山清立刻严肃了：说吧。
我听着。
筱曦也不兜圈子，直奔主题：你记得三月下旬项目一期正式上线之后，我们下了很多新营销方案吗？山清：记得啊！你个没良心的，那半个多月差点没累死姐姐我！筱曦：问你个问题啊，那些策略数据都是通过数据专线自动推给你们的吗？有没有哪一次数据是通过其他途径获取的？山清：数据啊……是专线传过来的呀！顿了一下：啊，不对，好像有一次不是。
筱曦心里砰的一跳。
山清说：我想想啊。
哦，对，清明节前的那天，妈蛋，我们的数据专线又出问题了。
当时你们的策略已经开始自动执行了，可是要重点呼出的客户数据过不来，我找罗存浩想办法。
结果那兔崽子提早请假回老家扫墓去了。
当时你和陈晶都在项目二期上忙活呢。
小朋友们又没权限，我实在没办法，就找了周思媛……宁筱曦挂了电话，神情严肃，心里发凉。
她意识到她必须立刻去找陆翔宇聊一下。
因为，虽然周思媛有可能搞到这批客户名单，但她，肯定接触不到 B 轮融资条款。
能接触到 B 轮融资条款的，只有——陈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