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前,筱曦终于走到了午饭集合地点。
隔着老远,就听到了轰鸣的水声。
钻出树林的一刹那,眼前豁然开朗,林间的溪水在此处汇合成一条清澈的河流,在鹅卵石滩上跌宕着,奔腾而过,一泻千里。
阳光下,激起一片璀璨的水光。
先头部队早就到了,正三三两两地坐河滩上休息。
宁筱曦远远地就看见了江离的身影。
江离脱掉了明绿色的冲锋衣,只穿着一件打底速干衣,外面罩着一件大 T 恤,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她带着 okley 的墨镜,长卷发梳成的栗色马尾在风中飘荡着,整个人显得苗条健美,青春洋溢,充满了盎然生机。
坐在她身边的是山猫和另外一位面孔慈祥的老哥,三个人正在有说有笑。
筱曦气喘吁吁地走过去,站在了江离身边。
江离抬头:哎呦,走到了呀。
可以啊。
你们……到多久了?筱曦急于喘匀气。
也就刚到了二十来分钟吧。
江离往旁边挪了挪:坐,赶紧喝点水,吃点东西。
筱曦一屁股坐下来,摘掉了帽子,用一只手胡噜着被帽子压得软趴趴的短发。
山猫眯着眼睛看她:你后面还有几个人?筱曦拿出水瓶喝水:呃,还有三四个吧,放心,云骨带着呢。
慈祥老哥伸出只手,手心里躺着一颗糖:第一次走高原?来,吃颗糖先。
宁筱曦毫不迟疑地接过糖,道了声谢。
江离抱着膝盖笑:这是俞大哥,户外大神。
刚才还跟我们聊他走乌孙和东坡的事儿呢。
筱曦似懂非懂,不过她知道,户外圈里有几条出名的高难度线路,新疆的乌孙古道算一条。
至于东坡——这个名词是户外圈子对珠峰东坡的专有名词。
就好像除了珠峰,其他的山都不配有东坡似的。
俞大哥赶紧摆手:大神谈不上,就是个重装爱好者。
山猫乐:您不是大神,您是名副其实的领队,我今天都得跟在您后面。
江离白眼看他:得了吧,今天跟在俞大神后面的是我,你……是跟在我后面。
山猫挠挠头,好像挺享受江离的白眼。
筱曦嗅到了一丝丝不对味。
她或许对自己的感情世界很迟钝,但对别人的关系变化却有着敏锐的感知能力。
这可能是天赋,也可能是由于她青春期的时候,父母离异前的冷战造就了她察言观色的本事。
那两年,童年时活泼开朗的宁筱曦一下子变得敏感而内向,并且养成了旁观他人的习惯,默默地体会别人的心理和关系,最后几乎成了一种本能直觉。
就像现在吧,本来也没什么特别的话语和互动,宁筱曦就是生生地感到,山猫看江离的眼神不太一样了。
宁筱曦心中不禁咂舌:这户外环境也太神奇了吧。
只不过才半天时间,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就被倏然拉近了。
下车时还不认识的人,现在却能坐在一起心无芥蒂没大没小地谈笑风生,彼此间熟悉得好像认识了好几年似的。
这要是放在城市里,宁筱曦说什么也不敢随便拿一颗陌生人给的糖果啊。
嗯,也不会随便听一个陌生人教训自己。
宁筱曦想到这,就扭头看了看来路,正好看到三位大姐从林子里钻出来,后面,跟着背个大重装包还悠哉悠哉的云骨。
他从林子里轻松地迈着长腿走出来,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天然的自信与自在,仿佛一头矫健的雪豹。
嘿,自己走的呼哧带喘,人家却闲庭信步。
这走的,是同一条路嘛!半个小时后,吃过简单的路餐,大家准备再次上路了。
首先要过桥。
所谓的桥,不过是架在河流上的,几根原木首尾相接连成的独木桥。
圆滚滚的木头还不到两脚宽,之间铆着粗大的铁钉。
宁筱曦一看这座桥,就腿软了。
她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难,独独就怕站不稳。
刚才在碎石路段摔得那一跤还刻骨铭心呢,这要从木头上一个摇晃栽下去,那可就不是摔一跤那么简单了。
嗯……估计得让马帮抬下去,以经典爬山半日游的形式直接结束这趟旅程。
为了不妨碍别人过桥,宁筱曦很自觉地站在了队尾,直到连三位大姐都过完了桥陆陆续续向前走了,宁筱曦才终于踏着鹅卵石,最后一个站在了桥的起点前。
她先试探着在圆木上踩上去一只脚,看看湿漉漉的光滑桥面,又看看脚下湍急的河流,若有所思地换了另一只脚。
就,不由自主地发抖。
一只小麦色的大手突然凭空出现在她面前,食指上是一只宽大的羽毛银戒,黑色的氧化层幽幽地泛光。
筱曦愣愣地抬起头,看见云骨俯视着她的眼睛。
浓烈凶猛的阳光下,他的睫毛低垂,根根分明,却掩不住深处的目光:没有揶揄,没有瞧不起,只有平静。
软怂又理智的宁筱曦这一刻根本没有独立勇闯难关的心,想都没想,马上就开心地把右手交了出去。
云骨垂眸看着这个前一刻严肃紧张的丫头眉眼骤然轻松灵动起来的样子……有点无语。
他心里轻轻一呵,左手缓缓握住了那只小而柔软的手,又伸出右手,不由分说地夺过筱曦手中的登山杖,握在了自己手里。
他实在是担心这个丫头要么把手杖掉河里,要么戳着绊着她自己。
这登山杖在她手上,看着就是那么危险,随时能变成凶器。
宁筱曦眼睁睁看着云骨的大手合拢。
啊,有力,温暖,笃定。
手上传来源源不断的安全与信心。
耳边响起云骨淡定指挥的声音:侧身上,横着挪过去。
我走前,你走后。
过桥的时候,筱曦一直紧张地盯着脚下,脑子里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他脚怎么这么大?俩人挪动不同步的时候,筱曦的腿偶尔会碰到云骨的腿,对方炙热的体温透过两层薄薄的速干裤传导过来,筱曦仿佛被烫到一样。
她立刻抬眼。
发现云骨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根本没感觉。
哦,领队带女队员过河,估计,很常见吧……下午的道路,爬的坡更陡了。
云骨果然没骗人,爬升都在后半程。
土路蜿蜒而上,时而会遭遇一些碎石路段。
有了上午的经验,宁筱曦很顺利地就爬了上来。
云骨一直不吭声地走在她前面两米远,不时回头看看她的呼吸,压着速度,不许她走快。
宁筱曦很快就看出了云骨的规律。
迈左腿——吸气,迈右腿——呼气。
一呼一吸间就是两步。
啊,宁筱曦琢磨出门道来了,原来,只要步伐的快慢和大小能完美配合上呼吸供应的含氧量,就不会觉得累。
宁筱曦按照这个规律,专注地迈出每一步,寻找着自己的节奏。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神奇地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步频和步幅。
霎那间,呼吸新鲜,胸臆开阔,神清气爽,疲惫荡然无存。
也是从这一刻起,筱曦开悟似的参透了登山杖的用法,原来,登山杖不是摆设,只要落点合适,手臂的力量方向正确,登山杖就会变成行走之中的支点,分散腿部的压力。
云骨似乎是个不爱说话的人,特别沉默。
这却正合宁筱曦的意。
令人放松而宁澈的树林里,她也很享受这一刻的安详和专心。
不用客套,没有社交,大脑完全放空,什么都不想,只倾听着森林的呼吸。
苍茫的原始森林中,俩人越走越深,手机渐渐地没有了信号。
不知从哪一刻起,宁筱曦发现,自己也没有了那种,每五分钟就想掏一次手机察看微信的冲动与焦虑。
生命中,好像,只剩下了走路。
连说话,都成了多余的事情。
云骨和筱曦一直都没有停下来休息过,原来节奏一旦找对了,高原徒步真地没有那么累。
所以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他们二人已经追上了前面正停下来休息的三位大姐。
云骨让在道旁,示意筱曦超过自己:就这么走,前面还有两三公里就到营地。
少停,多走。
筱曦笑:知道,不怕慢,就怕站。
说完,还调皮地吐吐舌头。
这一次,云骨一直严肃的眼眸中,终于漾起了一种柔软的明亮,嘴角也泛起一丝笑纹,他点点头,低声温言地肯定:对。
筱曦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有点发愣。
这个人笑起来多好看呐,仿佛春风下消融的冰川……他为啥要一直板着张脸,跟所有人都欠他钱似的?他年纪看起来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干嘛跟背着千斤重担似的。
接下来的几天,有机会一定要逗他多笑笑。
宁筱曦转头甜甜地礼貌地跟几位大姐打了个招呼,继续向前出发了,不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了密林掩映的道路尽头。
云骨回身,看着后面停下来休息的三位大姐。
几位大姐在叽叽喳喳:云骨领队,这还有多远呐。
两三公里。
哎呦,那也不远了呀。
你去陪着小姑娘走吧,不用管我们仨。
对啊,那小姑娘看着甜甜的,小小的,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前后左右都没人,多吓人啊。
就是,去吧去吧,我们仨作伴儿,你不用担心!甜甜的?小小的?呵呵。
云骨心里微哂:观察了大半天,这丫头,除了个头小,脸蛋甜,全身上下,里里外外,估计都跟这两字没啥关系。
但是,有悟性,讲道理,观察能力强,倒是真的。
她报名资料里填的住址,好像在北京。
啧,不愧是个一线城市万丈红尘里滚出来的小白领啊。
可是……云骨脑海里浮现出早上她趴在碎石坡上那发懵的样子。
当时他可真花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抿紧了嘴没笑场。
现在,嘴角不知不觉就扬了起来。
小丫头的那样子,倒是——挺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