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枯枝被寒风刮得吱吱作响,深秋已静静地被寒冬所代替。
不知不觉,在扬州已呆了一秋。
虽然红泪居的生意好得出奇,但花倩涵在这里的生活却不好过。
孤军奋战的日子,她挺过来了。
她从来也没有向秦艳苏邀过功,可秦艳苏也从未把她当成功臣对待,对他们而言,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云籽走后,日子是越过越孤单。
以梨芹为首的其他姑娘,不断地排斥着她。
偶尔发现,吃的饭菜里有木屑、糟糠的痕迹,偶尔发现琴弦被人剪断了,偶尔发现衣服被人洗破了,偶尔发现自己的手饰不是丢了,就是被人弄断了,偶尔在招待客人时,会不小心摔着,偶尔……太多个偶尔了,习惯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次触及它的防线。
记得自己的泪水早已流干……心早已破碎。
花小姐,门外有客……下人未讲完,就被花倩涵打断了,今天我没心情,不想见客。
她一时忘了,这儿不是醉芳楼,万事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小姐误会了,是有客人让我把一样东西交给你。
花倩涵打开门,从下人手中接过东西。
合上门,她好奇地打开请帖。
后天原来是他俩大婚之日!她幽幽地说,波澜不惊,早有预感。
还附上了信,倩涵,我与云籽要成婚了,云籽在花府一切都好!我清楚你虽然不能原谅我们,但打心底儿还是关心她的。
自我宣布要跟云籽成婚以来,云籽一直闷闷不乐,我知道,那是因为她始终觉得亏欠于你,想得到你的谅解!你是最后一个收到我们喜帖的人,把喜帖送过来,真的需要勇气,我们不强求,但还是希望届时你能来!花倩涵捏着信,冲到窗前,目光四处寻找着花碧谦的踪影。
他已经走远了,看不见了。
哥哥成婚,妹妹该去吧?她失望地抬起头来,张开双臂,打算合上窗门。
一双炽热的眼睛正望着她。
被她发现了!这么多天,他就是这样,呆在彩蝶楼里,品着茶,望着对面,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颜公子?吃惊。
近来可好?明知会见到她,可依旧是如此的紧张,他努力地想让自己在她面前变得自然些。
谢谢公子关心!我一切安好!惊喜之余,更多的是平淡。
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对颜洛璘而言却似隔着一条银河一般,似牛郎与织女,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还未互许终身。
郎有情,妾却无意。
打完招呼,花倩涵却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
每次他们的谈天,似乎都是以沉默结束。
花倩涵眼见两人都无话可说,以一个点头便结束今天的谈话,然后静静地合上了窗门。
颜洛璘并不奢望花倩涵能马上答应跟他在一起,只求每天能看着她,可如今这对他而言也是个奢求。
他在她心中原来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其实,花倩涵并不是不知道颜洛璘的用心,当她从秦艳苏那儿得知对面的彩蝶楼已易主给颜姓公子时,她便清楚颜洛璘对自己并未死心。
他的用心良苦,她知晓。
可今生,她是无法满足他了。
对不起,颜公子,我总是辜负你!在他面前,她总会莫明地心虚。
颜洛璘仍然盯着对面的窗子,从来没有人能勾起他如此大的欲望,心已支离破碎了,可是它还是不停地念着花倩涵的名字,不至粉身碎骨,它是不会甘心的。
我跟着它走!颜洛璘用手抚着胸口,那频频跃动的地方。
彩蝶楼里冷冷清清,柳影不知颜洛璘到底要干什么,看着他盯着对面出了神,她便猜出了两、三分,看来,是我做错了!他并不真心想要挽救彩蝶楼……颜洛璘没有发觉柳影的哀愁,但是一瞬间,他就变得怒气冲天。
原来,他看到凌威走进了红泪居。
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颜洛璘愤怒地捏碎了茶杯。
碎片嵌入了他的皮肉,血液缓缓地从肉缝里淌了出来,他丝毫没有感到疼痛,因为心痛感觉比这更让人难受,心在滴血,一滴、一滴……你这是干什么?柳影看到他如此的伤害自己,十分不理解。
颜洛璘一把推开她,我的事,不用你管!走开!柳影不听他的话,还是用力地抓住他受了伤的手,掏出怀中的白绢布一层一层地将伤口裹住,即使你要自残,也请不要在这里!你知道见血对我们开门做生意的人而言,就意味着代表厄运的到来!我叫你走开!颜洛璘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我不会走开的。
即使是天皇老子来了,我也不让。
坚持、强硬。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使力推开了她。
如果你是彩蝶楼的人,我一定会管到底,如果不是,你叫我管你,我也不会管你。
好!很好!今天你要教训我是不是,你以为你是谁?你在我看来只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罢了!我,信口开河?瞪大了眼,怒视,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评价他。
是。
柳影很肯定地说。
告诉你,我是这里的老板,我想怎样,就怎样!颜洛璘被愤怒冲昏了头。
柳影拿起茶壶,打开盖子,毫不留情地将里面的茶水,连同茶叶,倒在了颜洛璘的头上。
茶水有点烫。
你想干什么?想死是吗?他咆哮如雷。
我只是想让你清醒清醒!别忘了当初你买下彩蝶楼的用意!一语惊醒梦中人,你看看那些愿意留在这里的姑娘们!难道你就只关心你自己吗?虽然之前的生意再不好,但她们相信我,可你呢,难道要姑娘们把最初对我们的信任,也要随着彩蝶楼的生意,一同消失吗?是啊,我这是在干什么呀?茶水顺着他的面颊和发丝滑了下来,滴湿了脖颈和肩膀。
他醒了,彻底地醒了。
他向柳影挥了挥手,示意她关上窗户——能看到对面的窗户,‘倩涵,你等着我!’窗户关了,他的心也跟着关上了。
彩蝶楼对面的窗户有动静。
原来,花倩涵偷偷地开了一条缝儿,想看看最近的他是不是过得很好?可是,对面的窗子已经关上了。
略感失望地,合上了窗,她抚了抚自己那颗狂跳不已的心:我这是怎么了?有点诧异自己的举动。
劝自己不要多想,其实什么都没有,也不能有。
小姐,凌大人来了。
花倩涵赶忙跑上去开门。
门开了,花倩涵大吃了一惊,几日不见,眼前的凌威竟显如此的苍老,而自己的心,也平复了下来,大人,发生了什么事吗?先让我进去。
是。
花倩涵马上退到门边。
下人将酒菜备齐后,便关上了门。
大人,小女子先干为敬。
她一饮而尽。
凌威将杯中的酒,一口干尽,可愁眉仍未舒展开。
大人,究竟发生何事?唉,最近我总是梦见我老友!这是好事啊!姑娘有所不知,我老友十六年前就已过世。
花倩涵怔了一下,她想她明白了凌威口中的老友是谁,既是老友,虽已过世,可还能托梦于你,就说明凌大人的威信很高啊,小女子再敬您一杯。
这一杯酒,凌威喝得有些犹豫。
花倩涵继续说,凌大人,莫担心!喝喝酒,放宽心!可……大人,是否还在忧虑这事儿?见凌威不说话,她又缓缓说来,其实可能是您老友有余愿未了,您帮他完成了,不就行了吗?凌威被人说中了痛处,心里十分不舒服,他的脸色明显比原先更暗了。
对不起,是说我错什么了吗?她是故意的。
没有。
凌大人,小女子弹个曲儿给你听吧!好。
花倩涵将窗边的琴抱到桌上,悠悠地弹起了《落樱》曲。
春似梦,夏如诗,秋至,叶落,雪无痕。
落樱三千,独入溪江,泪飘扬……曲毕,余间绕耳久不散,凌威仍深深陷入其中。
倩涵,跟我回府吧!凌威发觉自己已一刻也不想离开倩涵了。
她惊呆了,这来得太快了!虽然在梦中,已绕过多回,却不料这一刻竟轻易地实现了?你不愿意吗?不是,不是,只是……凌威为何一时兴起,提出这个想法,她有些担扰,另一方面却也在暗自握拳,这样的机会,错过了,是会感到遗憾的?不要有顾虑,但讲无妨!其实我与凌小姐是旧相识!这只是她担心的原因之一——她怕有一天凌双蓉会坏了她的事儿,也怕自己过早的答应会令凌威起疑,便故作扭捏。
是吗?天下竟有这等儿巧事?他有点好奇。
可……她欲言又止。
嗯……凌威对于她的保留有点生气。
她浅浅地抿了口酒,咽下,清清嗓子,似有难言之隐,凌小姐好像、好像对我有点误会,有好几次她都因我发了火。
是吗?凌威深思着,他知道自己那宝贝女儿的脾气,我那个宝贝女儿啊,就是那个急爆的脾气,好像世人都欠她债一样。
花倩涵听了此话,笑了笑,这样的描述,是挺贴切的。
过了片刻,没事儿,这事我会处理!我过几天就来接你。
这……看似为难,她根本就不打算拒绝,二入青楼,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好好准备。
秦妈妈那儿呢?假装,半推半就,显得很被动。
我会解决的。
说完,凌威便满意地离开了。
‘哥哥,云籽,或许这是我送给你们最好的新婚礼物。
这个子,你我之间的差距更远了……’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她忧郁地想着。
见凌威下楼,秦妈妈马上撇下其他宾客前去问候,凌大人,既然来了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可好好地安排一下?我已经认得倩涵的房间了,直接上去比较方便!见这招并不管用,她马上将话题转到花倩涵身上,倩涵的招待是否周到?您还满意吗?我正是来找你说这件事的。
他顿了顿,我打算将倩涵接到府上住。
这?秦艳苏有点犹豫,居然忘了自己这个鱼饵太有吸引力了,鱼儿太早上钩了,她还没赚够呢!怎么样?这,恐怕不行!花倩涵可是我们这儿的台柱啊,她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呐?这倒是实话,红泪居的生意好不容易好起来,如果她这一走,这生意不是又得跟以前一样了。
我不管你出价多少,我是一定会带走她的。
凌大人,请您不要为难我!她自知不好得罪他。
现在还不到时候啊,怎么办?秦妈妈。
凌威加重了自己的语气,也希望你不要为难于我!很抱歉,您看现在这里生意这么忙,我要去招待别人了。
凌大人,请好走!被施加压力的秦艳苏见此问题讨论不下,只好找借口送客。
秦艳苏赶紧上楼,敲开了花倩涵的房门。
倩涵,妈妈想找你聊聊!妈妈请进!倩涵,你呆在这儿多久了?已有两个半月了!原来,已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天天客似云涌,忙忘了。
这段期间,妈妈待你如何?很好!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除了秦艳苏之外,很多人都想把她赶出扬州。
其实,谁都明白,秦艳苏对花倩涵的好,出于利益所需,而花倩涵对她,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可谓是各取所求。
那就好!老谋深算的秦艳苏已断了把她留在身边的念头,想利用花倩涵飞黄腾达,不过如果她走了,红泪居的生意怎么办?妈妈,您想说什么?倩涵,我想凌大人也跟你提过他想把你接到他府中。
我呢,对他的意见还在考虑中。
所以想来问问你的看法!白话儿,无论倩涵怎么回答,都必须按她说得做。
我,我一切全听妈妈的。
稳中求进。
她得罪不起凌威,只能尽力讨好他,寻求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凌大人虽已告老还乡,可是他在朝中的地位还是不可小觑的,既然他想要你,我这个平民老百姓自然无法阻止,只希望你跟他走了以后能?能怎么样?能多在他那里美言几句,希望凭借他的势力,能轻而易举地让我们红泪居成为第一大青楼!这样即便你入住了凌府,红泪居的生意也不会受到影响。
我们这儿已经是扬州第一大青楼了啊?我的心愿是统霸天下的青楼!花倩涵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眼前这野心十足的女人,早知以前她对她的好,全是为了利用她。
她苦笑了一下,已被人利用习惯了,好。
她的心里,全京城的青楼都比不上醉芳楼一家,虽然自己一出生便遭人利用,但不可否认,醉芳楼里的那种特殊的温情感,是任何一家青楼都比不上的。
你答应了?是!她心里虽还恨着贾燕容,但每每自己一个人落单时,心里念叨的,还是贾妈妈。
涵儿,今天你就不要出来表演了。
为什么?天天这么表演,也累,今天就让云籽那丫头陪你上街去转转。
不是好久没有出过门了吗?可这生意?没事,其他姑娘也要休息的。
让她们也轻松轻松。
这几天生意比往常还要好,应该把你们累坏了吧?花倩涵摇了摇头。
云籽。
贾燕容叫来了正在房间里打扫的云籽。
妈妈,有什么事?贾燕容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交给云籽,今天你就陪小姐出去逛逛。
顺便去绸缎店做几件衣裳。
瞧你这身衣服,颜色都淡了。
云籽低下头瞧了瞧自己的衣服,而后欣然地接过那些银票,遵命。
转过头看了看花倩涵,拿着手上的银票晃了晃。
倩涵被逗乐了。
小姐,那我们出发吧。
倩涵回过头,跟正向自己挥手的贾燕容摇了摇手。
‘贾妈妈,涵儿好想您!’她流下了本已干了的泪水。
倩涵,你怎么啦?秦艳苏摇了摇花倩涵。
她缓过神来,抹去脸上的泪水,没事儿!没事就好!我这就去答复凌大人!秦艳苏准备离开,在开门时,她回望了一眼花倩涵,满含笑意。
不过,这笑——蕴义颇深。
花倩涵对贾燕容的思念还在她的脑海里流离。
如此的铭记,如此的想念。
秦艳苏原想派人去通知凌威,告诉他,她已答应了他的请求。
谁料这半路中又有大事发生。
对面的彩蝶楼派人通知秦艳苏——他们已易主给颜姓公子,并会于不久后重新开张,一个月后的扬州花魁大赛,他们势在必得。
她果然忘了还有花魁大赛这回事,一经提醒,过去那些屈辱的回忆又上来了。
去年,输给了她们,今年,花倩涵来了,不能再输了。
秦艳苏与柳影,就像是如今的梨芹与花倩涵,一动一静,却始终成不了朋友。
斗了二十几年了,不曾停歇。
看来今年的花魁大赛又会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