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这天,县太爷在望月楼大摆宴席,底下官员胥吏们从高到底轮番给县令敬酒,那县令不胜酒力,前面还喝一些,到后来,就是我随意,你也请随意了。
轮到林芳洲时,县令早就不喝酒了。
林芳洲举着酒杯,甫一开口,没料到,眼泪竟滚了下来,她有些慌张,一边擦眼泪,一边道,太爷,你……你……千言万语,却仿佛一团丝线缠在喉间,吞不的吐不得。
你了半天,后来她说道,你一路走好……太爷眼圈也有些红,却是笑骂道:什么一路走好,本官又不是去死!一句话,把伤感的众人逗得捧腹。
林芳洲坐回到位子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到后来,她和王大刀、汪铁钉他们,都喝得有点多。
宴席散时,林芳洲走到外面,冷不防雨丝扑面,她仰头,借着灯光看那如流星般漫天坠落的雨滴,下雨了啊……王大刀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大郎,那不是你兄弟么?林芳洲定睛看去,见果然是小元宝,他一手撑伞一手提灯,正在和太爷说话。
太爷不爱说话,但是他喜欢和小元宝说话。
人人都喜欢小元宝。
林芳洲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对着县令唱道: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县令生怕这醉鬼真的去执他的手,他拧着眉重重一拂袖,对小元宝说,快带着你哥哥回去吧。
嗯。
小元宝便与县令告辞,接着把灯笼塞进林芳洲手里,走吧,回家。
林芳洲喝得醉醺醺,走路一步三颠,若不是小元宝扯着她,她怕是早就摔在地上啃泥了。
那灯笼被她晃得上上下下明明暗暗,看得人眼花。
小元宝突然按住她的肩膀,好好走路。
他一只手臂绕过去揽着她,几乎把她带进怀里。
她靠在他身上,走路便稳当了些,一边走,她一边唤他,小元宝。
嗯?太爷要走了……然后他听到她小声的啜泣声。
哭得那样伤心,仅次于在赌场输光家当。
他一边扶着她,轻声安慰道,以后或许有再见之日。
林芳洲也不管他说什么,只管自己哭。
醉鬼撒起疯来,向来没什么理智可言。
小元宝悄然叹息。
寂寂黑夜、春风春雨之中,他的声音几不可闻:我陪着你啊。
她哭得正尽兴,也没听到他说什么,也没回答。
回到家时,林芳洲哭累了,往床上一滚,睡死过去。
小元宝帮她除了鞋袜,盖好被子。
他又打了热水,用湿手巾把她的脸和手都仔细擦拭一番。
看到她的指甲长了,他拿过剪刀,坐在床边帮她把指甲剪了。
一边剪指甲,他时不时抬眼看她的睡颜。
她睡得很安稳,长睫毛翘着,往脸上投下一片羽毛般的影子。
睡梦中她舔了舔嘴角,说起了梦话:还吃想滴酥鲍螺。
烛影摇曳里,他低头轻轻牵起嘴角,道,没心没肺。
……林芳洲宿醉有些难受,第二天当差时无精打采的。
衙门里最近也无甚公事,王大刀他们在一起一直讨论做万民伞立功德碑诸事。
太爷离开那天的仪式比较多,全城百姓都会去相送,又要做万民伞,又要脱遗爱靴,还要立碑,还有人提议要立生祠的……林芳洲也插不上什么话,就在一旁听着,王大刀问她意见,她就说:我不懂这些,需要我们凑多少钱,你直说,我绝无二话。
王大刀说,我也不懂,咱们就是在一起说些闲话,真正主事的是主簿他们。
但是主簿说了,希望兄弟们都出些主意,把事情办得又红火又好看,给咱太爷扬威立名。
我回家问问我兄弟吧,他读书多。
林芳洲说起小元宝,连眉毛上都是自豪。
傍晚小元宝回来时,带回来一包滴酥鲍螺。
林芳洲很惊喜,这个好吃!我昨天在太爷的践行宴上都没吃尽兴呢!端上来就被抢了。
汪铁钉吃得最多,气死我了!小元宝莞尔,不要生气,管够。
滴酥鲍螺是比较珍贵的点心。
用牛奶的油做成,里头加了蜂蜜和糖,挤出来时一枚一枚的状似螺狮,因此得名滴酥鲍螺。
这小点心,入口即化,香香甜甜,味道和口感都绝佳。
全永州县,只有望月楼有卖,还贵。
平常人家自然不吃,只是请客或者过节时才会买来尝尝。
林芳洲一边吃着美味的滴酥鲍螺,一边对小元宝说,我问你个事。
说着把王大刀他们商量的太爷的送行仪式说给他听。
小元宝耐心地听完,最后摇头道,我看不必。
啊?你们不了解县令。
什么意思?潘县令从来思虑周全,不会让县民大张旗鼓送行的。
以我之见,等新旧县令交接完成后,他多半会轻车简从低调离开。
林芳洲不太信,为、为什么?县令挺喜欢热闹的呀……他是喜欢热闹,且并非淡泊名利之人。
只是,你可知道,那杨仲德离任之时,他治下百姓送了他什么?什么?送一块匾,上书‘天高三尺’。
什么意思?天高了三尺,是因为地低了三尺,地之所以低三尺,是因他杨老虎贪得无厌,刮地三尺。
林芳洲恍然,拍手道,妙哉乎,真奇妙也……她激动得开始扮斯文了,样子有些不伦不类。
小元宝眉头跳了一下,无奈地看着她。
林芳洲问道,可这和咱太爷有什么关系?杨仲德被人侮辱是他罪有应得,咱太爷受百姓爱戴,这也不是他的错吧?为何要低调?官场之人,都要脸面。
杨仲德被人送个‘天高三尺’,已沦为笑柄,他在县衙坐镇,你们去县外送行。
你们越是大操大办、依依不舍,就越是往那杨仲德脸上扇。
杨仲德心胸狭隘,昏庸无道,若因此记仇,遭殃的是全县百姓。
潘人凤若考虑到这些,必不肯受你们惜别之情。
林芳洲觉得小元宝说得有些玄乎,她将信将疑。
万民伞啊功德碑啊什么的还在做着,主簿已经统计好想要脱太爷遗爱靴的人。
所谓脱遗爱靴就是送行时百姓上前把太爷的靴子脱下来珍藏好,以示对太爷的敬爱和不舍。
统计好人数,主簿才好给太爷多备几双靴子,总不能到时候光着脚走路。
把这些都打点停当后,那杨仲德来和潘人凤交接了。
杨仲德今年五十多岁了,留一把稀疏的胡子,一双耗子眼,看人时总让人觉得他不安好心。
杨仲德看到潘人凤的第一眼,就很不喜欢这个人。
原因无他,潘人凤是进士,而他杨仲德只是个举人。
在官场上,家世也好、师承也罢,这些差距都不重要,可以弥补。
但是官场上有条泾渭分明的线,这条线仿佛一条天堑鸿沟,把人分为两大类。
这两类人就是进士和非进士。
进士们升官快,前途好,朝廷重臣,除了那些武将,都必定是进士出身,这是不成文的规定。
非进士们只能给进士打个下手,有些甚至连官都捞不到做。
像他杨仲德,举人出身,能做到县令,已经算非常的出类拔萃了。
潘人凤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长相也是器宇不凡,与杨仲德站在一起,判若云泥,杨仲德面上很是挂不住。
出身是杨仲德的心病,交接时潘人凤自觉说话办事没什么疏漏,奈何看在杨仲德眼里,全是疏漏,全是不安好心的炫耀。
交接完,潘人凤不愿多留,当天便走了。
走时只乘一辆马车,带两个家丁,留余下的家人随后打点好再追上去。
他走得太快,永州的百姓们都不及相送。
杨仲德听说此事,捋着胡子心道:倒还有几分识相。
潘人凤离开后,王大刀他们都向林芳洲竖大拇指:你兄弟真神啊,这也料到了。
那是呢,我都怀疑他会算卦,林芳洲有些得意,又说,我家小元宝还说了,新县令来了,必定要先立一立威,处置几个人,再奖赏几个人,这都是常见的套路。
咱们都留心一些,不要被杨老虎抓到把柄。
众人笑:还说我们呢,你且先改一改口吧!这几人在衙门里行走愈发谨慎,没几天,那杨老虎果真下重手处置了几个胥吏,幸好林芳洲他们一般兄弟提心吊胆的,倒不曾犯错。
可惜,林芳洲在衙门里不曾做错事,在衙门外,却做了一件错到离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