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025-04-01 15:47:20

小元宝跪在地上,将林芳洲的身子拖起来,搂在怀里。

他动作轻得仿佛羽毛,似乎是怕碰碎了怀中人。

一手揽着她,另一手抚了抚她凌乱的发丝,他低声唤道:哥哥,哥哥?你醒醒,看我一眼……林芳洲悠悠醒转时,感觉嘴里一片咸苦,还有水滴滴到她脸上。

她睁开眼睛,看到满面泪痕的小元宝,便扯着嘴角笑了笑,说道,我好像又做梦了……又看到我家小元宝了……不是做梦,我就在这里,是真的。

我回来了。

回来了?能见最后一面,真好呀。

小元宝低头,轻轻托起她的手,见往日那细长的手指,如今肿得似胡萝卜一般,他心疼得肝胆俱碎,冷冷说道,如此狗官,我必杀之。

不要这样,小元宝。

林芳洲此刻面上并无怨怼之色,只是有些疲倦,我已经想通了,我落得今日这样下场,都是我自作孽,怨不得人。

民是草,官是天,民不能与官斗。

你往后好好活着,不要想着给我报仇。

咱家的银子都藏在厨房灶下那个大洞里,已经攒了很多,都是你赚来的呢,你从小就会赚钱。

难怪要经商去。

我藏钱不是给我自己藏,是留着给你娶亲用的。

你也大了,早些成亲,娶个漂亮媳妇,生几个孩子,也算给咱林家传宗接代了。

我,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小元宝咬牙道:林芳洲,你若敢死,我就敢终身不娶。

林芳洲苦笑,你这傻孩子,怎么还是那样执拗。

我现在就找大夫,给你看病。

没用的,王捕头不过带些活血化瘀的药丸,都被收缴了。

那杨老虎,见不得我多活一日。

小元宝冷笑,刀架在他脖子上,我看他救不救你。

林芳洲立刻急了,也不管手上有伤,连忙拦他:不要去!我已经快死了,不能再把你搭进去,我们俩,总要活一个!我都被判死刑了,就算伤治好,也活不多久,只是个早晚的事。

小元宝扣住她的手腕,不要动。

林芳洲突然笑了笑,说道,其实,我有一个秘密,我从来没告诉过谁。

他伸手挡住她的嘴唇,不要说,等你伤好了再和我说。

然后把她轻轻放回到地上,你先忍一忍,我去去就回。

小元宝,不要冲动。

放心,我自有分寸。

小元宝走出牢狱,王大刀生怕他一时冲动犯了大错,一直紧跟着他,走到外面时,小元宝突然对王大刀说:我要见杨仲德。

王大刀面色一变,道,你冷静一些,大郎说得有道理,他已经……那样了,你更要保重自己,你不为你自己想,也要为大郎想,为林家想。

我知你的意思,我不会去杀他。

手刃此贼易如反掌,然我兄长尚在他手中,身受重伤。

当务之急,是先给兄长治伤。

可是杨仲德不会答应的。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不远处一个人朝他们走过来,走近时才看清,来人是骆少爷。

骆少爷道,二郎,你果然在。

骆少爷,找我何事?骆少爷从怀中掏出一叠东西,递给他道,芳洲的事我听说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在衙门里打点,总是要钱的,这些你先拿去用。

小元宝低头一看,那竟是一叠银票。

他平时从不轻易受人恩情,可此刻为救林芳洲,也顾不得许多,于是把钱接过来,说道,多谢。

他日我定当十倍还你。

不用,骆少爷摆了摆手,芳洲没跟你说过吧?他小时候救过我的命,那时候我才九岁。

那时候他九岁,林芳洲只有七岁,俩人逃课去山上玩,骆少爷遇见毒蛇,那毒蛇吐着信子朝他游走,眼看着就要咬上他。

他早已吓得瘫软在地,林芳洲本可以跑的,可是她没有跑。

她没有趁手的武器,不知道怎么打那蛇,一着急,从背后袭击了它,直接提起蛇尾巴。

他当时捏着蛇尾巴,一边哭一边问我怎么办,后来我让他把毒蛇扔到沟里去,我们俩撒腿往回跑。

骆少爷说到这里,眼圈也红了,别看芳洲平时四不着六没个正形,他实际是最最心软的人。

小元宝心中一阵悸动,仿佛又回到曾经那个最绝望也最温暖的夜晚,河水的潮气向他涌来又全部退散。

他轻声道,我知道。

……杨仲德刚泡完脚,都快睡觉了,外头突然有人禀报道:太爷,林芳洲的弟弟林芳思求见。

不见!他说,关于夏粮收税,他有妙计,等着献给太爷。

嗯?杨仲德一听有了点兴趣,那就见他一面吧。

小元宝在花厅里等了一会儿,见那杨仲德迈着方步走进来,他便起身行礼,草民拜见大人。

你是罪犯林芳洲的弟弟?回大人,正是。

见了本官,为何不下跪?我是秀才之身。

哦?你还是个秀才?杨仲德一挑眉毛,问道,读书怎样?不好。

我已放弃求取功名,正在学着经商。

杨仲德有点满意。

他平生最讨厌读书好的人,尤其讨厌会考试的。

他捋着胡子,问道,听说,你要给本官献计?是。

大人有所不知,先潘大人在任时,收税不太上心,许多地方便有遗漏,今日大人来了,正好可以查漏补缺。

这话说得让杨仲德感觉十分熨帖,心里那个受用,点头道,正是此理,他突然话锋一转,问道,不过,你这个计策,也不可能是白献的吧?大人明察,我与兄长相依为命,如今只求放过他这一次。

哼,杨仲德冷笑,你那哥哥盗窃杀人,死案已经判了,如何放得?今日放了他,明日本官就要被百姓戳脊梁骨。

小元宝知道对方不肯答应这个条件,他装作为难的样子,不说话,也不走。

杨仲德也没轰他走。

两人都等着对方做出让步。

僵持了一会儿,小元宝突然叹气摇头,罢了,案子已经判了,他命里合该有此一劫,也怨不得别人。

你知道就好。

不过,长兄如父,他待我不薄,我理应孝顺他。

如今他身受重伤,指骨尽断,我只求能帮他医治,全须全尾地走。

如此一来,他魂归九泉时也能少些怨气。

我听说人若是肢体不全,死时怨气最重,灵魂盘旋不肯解脱,到时候他若是不肯离开这县衙……够了不要说了!还望大人成全我这份孝心。

杨仲德眼睛一转,道,你说要来给我献计,可是你说了这么多废话,我一个计策也没听到。

小元宝如此这般跟他陈述一番。

那杨仲德越听越高兴,摸着小胡子点头道,妙,妙!大人,我兄长……林芳思,你怎么这么容易就把计策都告诉我了,没留后手?大人,待我哥哥医治周全,我尽了孝心,另有秋收计策若干,献给大人。

哈哈哈哈哈!杨仲德大笑,林芳思啊林芳思,你真是个妙人儿。

可惜你哥哥犯了我不能容忍之事,所以他死罪难免。

不过,看在你的一片孝心上,去给林芳洲请个大夫吧。

他能有你这样的弟弟送终,也不白活。

大人,狱中阴暗潮湿,虫鼠成群,不适合病人休养。

嗯?你还想怎样,难道要他回家治病?正有此意。

大人若不放心,可以派人看住他。

你别得寸进尺。

小元宝从怀里拿出二百两银票,恭恭敬敬地递给他,说道,要加派人手,必定劳师动众,这些银两,权当一点酬资,希望大人不要嫌弃。

要派一两个人去看住林芳洲,总共花不了二两银子,眼前摆着的可是二百两!杨仲德心里美得要死,表面还要装装样子,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杨仲德写了封手令,盖了官印,派了身边常伺候的一个小厮跟着小元宝,来到狱中。

小元宝弯腰轻轻将林芳洲抱在怀里,转头对呆立在一旁的王大刀说,王捕头,烦请你帮我请一个好的骨伤大夫,去我家中。

王大刀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呢,杨老……差一点说出老虎,看到一旁的家丁,他立刻改口,太爷,他同意了?嗯。

虽一头雾水,但反正是件高兴的事,王大刀忙说道,我立刻去请大夫,一定请最好的!王捕头是很快的,小元宝到家时,那大夫已经在等候了。

大夫是全城最好的骨科大夫,王大刀去时他已经睡下了,结果王大刀直接把他从被窝里扒拉出来。

那大夫本来还一肚子怨气,看到林芳洲肿成萝卜的手时,怒道:怎么不早点送来?!小元宝生受着大夫的怒火,耐心说道,昨日受的刑,被上了夹棍,你看看,现在怎么救?大夫检查一番,把林芳洲疼得直嚎叫,小元宝心疼的要死,又不敢让他乱动,只好按住他的肩膀,一边柔声宽慰道,忍一下,忍一下就好了……明日给你买滴酥鲍螺。

大夫说道,十根手指头,断了八根,只有两个拇指是好的。

那夹棍是十分凶狠的酷刑,当堂被夹死的大有人在,你这兄弟算运气好的了。

断骨能接吗?能接是能接,但我也不保证一定能接得和原先一样好,我尽力而为。

如此,拜托了。

大夫给林芳洲接骨头,把她弄得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小元宝的心揉成了一团,仿佛在被一个巨大的手掌一边拧一边撕。

他才发现,原来人的心可以疼成这样,疼得他只恨不得全盘代他受过,哪怕痛苦多十倍也愿意。

接好了骨,大夫又开了内服的药方,然后说道:我今晚回家熬上膏药,明天再给他敷。

有劳大夫。

小元宝和王大刀一同把大夫送走,回来时,见林芳洲竟已睡过去了。

方才接骨实在耗费体力,她早就累得不行了。

王大刀也要告辞,但告辞之前,他有一个疑惑必须要小元宝解答一下:你到底是如何说服杨仲德的?小元宝也不隐瞒,三言两语交代了。

你……唉。

王大刀摇头叹气。

给杨老虎出那等计策,岂不是助纣为虐?往后他不定要怎么盘剥百姓呢。

可是小元宝为了林芳洲活命才出此下策,王大刀又不好意思说他什么。

小元宝知道王大刀为何叹气。

他说道,不要担心。

你年纪小,还不通晓苛捐杂税的可怕。

无妨,将死之人,且让他再猖狂几天。

王大刀听到此话,心里一惊,抬头看他。

但见他眼里铺天盖地寒意一片,仿佛数九寒天里冰冻三尺的河面。

他冷冷说道,那狗贼加在他身上的罪孽,我必定百倍还之。

说着,垂目看向床上睡着的人。

看着林芳洲,他的目光里终是染上了一点雪绒花般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