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芳洲心里咯噔一下,急急忙忙跑出去,见陈屠户沉着脸,紫红色的面皮绷得紧紧的,不像是在诓她。
她问道:为什么会吊死?不知道,我也是刚刚听说。
那卫拐子也无兄弟,也无儿孙,绝户一个,没人给他治丧,说不得,要我们街坊邻里凑几个烧埋钱,买一口薄棺将他安葬。
陈屠户虽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平日却最是急公好义。
遇到这种事情,通常是他来挑头。
林芳洲点点头,那是自然。
这一答倒是令陈屠户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说没钱。
我确实没钱。
你这泼皮竟敢戏弄我!小三!拿我的屠刀来!别别别……我给他打幡!摔盆!给他当儿子用还不行吗!陈屠户神色缓和,我并非逼你出钱,只是你不该戏弄我。
我知道。
我也吃了卫拐子几个不要钱的糍糕,现下是该还了。
打幡摔盆都是儿子干的事,若没有儿子,女儿也可将就。
有些绝户,自己没有儿女,又怕死后不能顺利去阴司报道,便在生前打点好一应发丧事务,花钱请人给他打幡。
因为打幡是件有损尊严的事,只有那些无赖混混愿意接这种差事,且价钱不低。
认真说来,打幡比掏钱的代价更大。
陈屠户也不想为难林芳洲,便说道:什么打幡不打幡的,人死如灯灭,用不着你来给他做便宜儿子。
我又不是打家劫舍的,出钱出力全凭自愿。
你没钱便没钱,若真有心,发丧时帮着打个下手就行。
林芳洲摸着下巴,努力压抑住心虚,对陈屠户说:要不我们先去看看卫拐子?陈屠户摆手道,不行。
捕快和仵作来了,正在验尸,闲杂人等不能靠近。
还要验尸做什么?难道卫拐子不是自杀的?自杀也要验尸,走个过场。
我听去现场看过的人说,他是在自家上吊死的,多半就是自杀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也不知卫拐子有什么想不开。
且看衙门验尸之后怎么说吧。
林芳洲说到这里,已经骇得声音隐隐有些发抖,幸好陈屠户在想事情,也没发觉她的异常。
他说道:事情先这么说定,我再去别家问问。
好,陈大哥辛苦。
眼看着陈屠户走了,林芳洲转身跌跌撞撞地跑进屋,进得屋里,一把薅住傻坐在床边的小孩,低吼道:卫拐子不是自杀的,他不可能自杀!他是被人害死的!你到底是谁?!她又惊又恐又怒,额上青筋暴起,两只眼睛炯炯发光,仿佛要吃人一般。
那孩子看着她扭曲的面容,他眨了一下眼睛,没有任何回答。
他像个木偶一样被她抓起来,神色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乌黑的眼睛,寂静又干净,仿佛无风的夜晚。
林芳洲将他扔回到床上,力气太大,他一不小心躺倒,之后又慢吞吞地坐起来,看着她,面无表情。
别他妈给我装傻!卫拐子是因为那个传言死的,那些杀人的人,那些凶手——真正的目标是你!他们要杀你,要杀你!你到底是谁?!!!意料之中,没有任何回答。
林芳洲又嘶吼了一会儿,最后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神色灰败。
她喃喃说道,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她又心虚又愧疚,又愤怒又无力,呆呆的自言自语,眼神空洞,不一会儿竟泪流满面。
脸上突然有凉凉的异物感。
林芳洲收回目光,见那小孩蹲在她面前,正抬手擦她的眼泪。
他的手很凉很软,小小的,动作缓慢,固执地在她脸上擦了又擦。
林芳洲定定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漂亮、干净、无辜的眸子,冷冷地说:你究竟是谁?……林芳洲把一条越冬的被子拿到当铺,换了两百文钱。
她的被子用了才两年,连个补丁都没有,那当铺伙计还一脸嫌弃,只给她两百文,爱当不当。
两百就两百罢。
现在刚入夏,冬天还早着呢,等她慢慢赎回来。
拿着这钱,林芳洲先去了陈屠户家,撂下一百八十文,陈大哥,我的一点心意,给卫拐子买一口好点的棺木吧。
陈屠户被这些钱惊得两眼发直,这是真的?不会是伪造的吧?那可是要杀头的!你莫来祸害我。
是真的。
若是假的,便教我终生不举。
在男人看来,终生不举是比五马分尸还要恶毒的誓言,他们哪里知道,林芳洲不管是否违背誓言,这辈子都是举不起来的。
陈屠户便收了钱,却还有些疑惑:你怎的突然发了善心?这不像你。
林芳洲状似漫不经心地挥了一下手,答:最近手气太臭,想来是我阴德有亏,不如趁此机会做些善事,也好助我捞回本去。
陈屠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早晚死在赌场。
林芳洲笑了:我若真的死在赌场,还得劳烦陈大哥帮我凑钱发丧。
滚你娘的!你若真死了,我放两天两夜的炮仗庆贺!……衙门很快验完尸,让陈屠户把卫拐子的尸体领走。
衙门做事从来惫懒,这次效率如此之高,让林芳洲感觉怪怪的。
卫拐子的死,使她有点草木皆兵。
林芳洲本来是真打算给卫拐子打幡摔盆的,人家的性命都折了,她给他做回儿子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她转念一想,做得这样明显,万一被人察觉,她小命岂不是也要折进去?阿弥陀佛,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好……卫拐子啊卫拐子,冤有头债有主,你若真想报仇,便去找那个小傻子……我多给你烧些纸钱,你在阴司好好玩乐,不要惦记着回家了……傍晚,林芳洲从墓地回城,见城门里有人放着担子卖馒头:馒头嘞,香香的羊肉馒头……林芳洲吸了吸鼻子,问道:那馒头,多少文一个?三文一个。
她走过去,望担子里看了看,担子里只剩下三个馒头。
林芳洲便道:我全买了,你给我算便宜点。
大郎,我这是小本生意,你体谅则个。
那算了。
林芳洲转身要走,那卖馒头的小贩却突然叫住她。
他取出一个油纸包,说道:大郎且慢。
有个馒头掉在地上,沾了些灰尘,不敢脏了顾客的嘴,我本想拿回家自己吃。
大郎若不嫌弃,这一个便算是饶上的,可好?林芳洲心下窃喜,面上却纹丝不动的,矜持地点点头:罢了,虽不能吃,拿回家喂狗也好。
小贩便高兴地把另外三个馒头也包起来,两个油纸包都给了她。
林芳洲抱着满怀的羊肉馒头,身上竟洋溢起暖融融的幸福感。
路过卖炊饼的老婆子时,见那老婆子眼巴巴地看着她,她毫不含糊,摸出一枚铜板拍下:还钱!落在地上的馒头只沾了些灰,撕掉皮还能吃。
林芳洲一边剥皮一边吃,生生把馒头吃成了烤红薯。
回到家时,一个馒头刚吃完。
本来心情挺好的,可是一看到床边坐着的小傻子,林芳洲立刻拉下脸。
你怎么还没死啊。
她说。
他要是没能醒过来多好,她挖个坑把他埋了,神不知鬼不觉,好过现在担惊受怕的,生怕哪一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挂在了房梁上……小傻子也不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手中的油纸包。
林芳洲拿出一个馒头来逗他:吃不吃?吃不吃?满以为他会像个哈巴狗一样扑上来,然而他却老神在在地坐着,就算目光中充满渴望,却并无半分动作,坐姿端正优雅,即便是待在那张破床上,也给人一种气度不凡的错觉。
像个世家子弟。
林芳洲顿觉没趣,馒头丢进他怀里:赏你的。
他抓起馒头吃了起来。
因为太饿了,吃得有些快。
林芳洲盘腿也坐在床边,看着他,突然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他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只是埋头吃馒头。
今晚我回城时,林芳洲自顾自说,看到城门口有几个形色奇怪的人,看起来凶巴巴的,我觉得他们,应该是抓你的人。
连我都能发现他们,官府肯定也能发现。
但是,官府却听之任之,没有轰走他们,甚至没有盘问……你说奇怪不奇怪?唯一的解释,他们和官府是一伙的。
官府想要秘密地抓你,甚至杀掉你。
而你,穿着甲胄出现在没有任何驻军的永州,所以你是——她目光突然沉下来,反贼。
他突然抬起头,纯黑干净的眼睛,盯着她。
怎么,我说对了?林芳洲有些得意。
他依旧没有说话,抬手轻轻地,轻轻地摸进那油纸包里,又拿走了一个馒头。
林芳洲突然冷笑:看来留不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