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025-04-01 15:47:19

夜里,林芳洲翻了几次身,耳听到身旁的人呼吸均匀,酣甜入梦,她轻手轻脚地坐起身,下床。

月光透过破烂的白色窗纱照进来,薄雾一般。

林芳洲借着这月光,走到外间,翻找到一把生了锈的菜刀。

找刀的途中她还不小心踢到一只老鼠,吓了一跳,引得她低声咒骂:你这没见识的畜生,老子一粒米都不曾有,床上倒有块肥肉,你去把他叼走吧!那老鼠大概是来惯了,也不怕人,被林芳洲踢了一下,翻个身体,左顾右盼一番,发觉似乎真的没什么东西可吃,这才扬长而去。

林芳洲心想,她家必定是风水宝地,连老鼠都要成精了。

她拿着菜刀走进卧房,床上的人正安分躺着,一动不动,死人一般。

想必是已睡得沉了。

林芳洲一手举着菜刀,一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她有些心虚,便轻声唤他:小傻子?小傻子?你睡着了吗?他纹丝不动,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林芳洲的手有些汗湿,微微发着抖。

她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杀了他,他是反贼,早晚会死,杀了他,把他埋掉,神不知鬼不觉,就太平无事了……杀了他!她咬了咬牙,握刀的手渐渐用力。

床上的人却突然缓缓睁开眼睛。

月光下,那双眼睛乌黑莹亮,定定地看着她。

林芳洲呼吸有些急促,那菜刀举在半空中,仿佛被千钧重的无形力量阻挡着着,落不下去 。

如此僵立了一会儿,林芳洲突然将菜刀重重往地上一掼。

终究,是下不去手啊……她翻身躺在床上,气呼呼地说:睡觉!……第二天,林芳洲想到一个新的办法。

她之所以不敢报官,是因为她救了反贼,而且还窝藏了他——可谁知道这些呢?她只要一口咬定,这小傻子是突然闯进他家里,还偷了她的东西,她抓到他之后发觉他不同寻常像个反贼,这才去报官……那样不就能把这祸害转交出去了?林芳洲找了根绳子,把小傻子绑起来扔在床上,接着便出门直奔县衙。

那县太爷正有些焦头烂额。

近日山中出了老虎,吃了好几个过路的人,他昨日发下文书,重金招募勇士上山杀虎,当天便有一个远近闻名的猎户上了山,结果到现在还没回来,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不仅如此,那两个找小孩的杀神又回来了,脸色阴沉地坐在他的会客室里。

县令感觉特别委屈。

明明这几天什么都没查到,他们怎么就死赖着不走了呢……会不会……县令壮起胆子,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猜测,会不会,他已经被山中的野兽吃了……?两座杀神齐刷刷把目光钉向他,他果断闭嘴。

室内一阵沉默,县令如坐针毡,他低垂着眼睛,目光落在他们的腰刀上,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说道:两位大人勇武过人,定是世间难得一见的高手。

大杀神沉着脸纹丝不动,二杀神笑道:你这马屁拍得,我弟兄们已经听腻了。

县令赔笑道:下官无德,使境内招致虎患。

我县内百姓所不幸者,有我这等无德无能的父母官,所幸者,有两位大人贵趾驾临……二杀神不耐烦道:啰嗦什么,你有话直说。

老子最烦你们这些文官掉书袋!县令吓得一抖,连忙说道,下官是想说,能不能……请二位大人助我一臂之力,去除掉那祸害人间的虎患……嘭!——大杀神突然重重一拍桌子,冷冷说道:我们是来找人的,不是来打畜生的。

是,是……这时,外面有衙役禀报道:太爷,有个叫林芳洲的,说是要见太爷。

让他走。

我不是说过今天不见客吗?可是他说……他说,此事关系重大,能让太爷加官进爵。

县令正没好气呢:胡闹!让他滚!再不走就打二十板子!且慢,二杀神似笑非笑地看一眼县令,说道,不如叫他进来看看,是怎样加官进爵的好事。

自从做了那个决定,林芳洲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是为什么。

她觉得可能是自己太紧张了。

走进会客室时,她发现除了县太爷,里面还坐着另外两人。

其中一人的面相很不好,凶巴巴的,目光如狼一般凶狠锐利,林芳洲被他看一眼,立刻吓得浑身一冷,头皮发麻。

她仿佛被他的目光钉住了魂,站在那里,讷讷不言,如痴如傻。

大胆刁民,见到本官为何不跪?县令见到她,可算能抖一点威风了。

二杀神突然说,又不是在公堂之上,就不要拘礼了。

你看,他都吓坏了。

县令点点头,端坐着,问林芳洲:你是林芳洲?嗯。

林芳洲傻傻地点了点头。

你找本官,是要禀报何事?我抓——路上背了无数遍的词,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可是看到那两人听到抓字时陡然冰冷锋利的目光,林芳洲脑内突然五雷轰顶——她明白到底哪里不对劲了!如果是官府想要抓反贼,为什么不大张旗鼓地下海捕文书?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搞事情?为什么明明卫拐子与反贼毫无瓜葛,还要杀他?就算是他们觉得卫拐子真的和反贼勾结了,那么为什么不将他被杀的原因公之于众、以此告诉大家不要和反贼勾结否则下场会很惨很惨?他们要秘密地抓人、杀人。

秘密地!只要知道他们的秘密,或者有可能知道他们的秘密,都有可能被杀掉!林芳洲心中仿佛拍过惊涛骇浪,吓得她肝胆俱碎,冷汗如雨。

县令见这小子才说了两个字就满头大汗,他很是莫名其妙,追问道:你抓到什么了?我抓……抓老虎的方法想到了!哦?真的吗?说来听听!县令喜形于色,心想这少年真可谓及时雨,本官正为此发愁呢!我,我觉得……老虎太凶猛,我们,嗯,不能硬碰硬,最好是智取。

县令点头道,确实如此。

虎患总不该用人命去搏,是本官鲁莽了,枉送了那猎户的性命——你有什么智取的好办法?为了保命,没办法也要想个办法出来。

林芳洲此刻心眼子转得比陀螺快,只顿了一顿,便答道:我听人说,老虎最怕狮子了。

不如,我们糊一个假狮子,去吓唬那畜生?它害怕时定然只顾着逃跑,届时让一些射箭的好手在狮子后面射它……她话还没说完,县令已经气得拍桌子:来人!给我打出去!!!两个衙役推门跑进来,提着林芳洲的胳膊便走。

林芳洲急道:太爷,太爷你考虑一下吧!便是不行也不要打我,打了我,以后谁还敢给你出主意呀太爷!虽然出了个馊主意,最后一句话倒让县令有些顾虑,便吩咐道:轰走他便是,以后不许他踏进县衙半步!衙役们提走林芳洲之后,那二杀神终于憋不住了,拍着桌子狂笑:哈哈哈哈哈哈!这哪里来的活宝!要糊个纸狮子去吓唬真老虎,哈哈哈哈哈哈!大杀神似乎也觉得可笑,轻轻哼了一声,哼完之后,他有些疑惑,问道:他看起来很怕我?二杀神已经笑出了眼泪,听到这话,他边擦眼泪边道:你还不知道?莫说人了,连狗看到你都躲得远远的!县令赔笑道:不要说他一个平民百姓了,就是我这朝廷命官,第一次见大人,也被震慑住了。

那大杀神便不疑有他。

……夜里,林芳洲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事情。

三更的梆子敲响时,她突然推了推身旁熟睡的人:小傻子,醒醒。

那小孩被他弄醒,打了个哈欠,想要接着睡,她却把他推起来:别睡了!他呆呆地看着她。

走,我带你出去玩。

她说着,找了件衣服给他披上。

那孩子虽呆呆的,倒很听她的话,她拉着他的手,把他领出去,他便乖乖地跟着。

林芳洲自小在永州城长大,对这城里的每一处都分外熟悉。

那县城的东北角,有一年下了大暴雨,城墙根被水冲得松动了,附近居民谁家短一两块砖时,便去那松动的墙角里拿,拿着拿着,城墙被拿出一个窟窿,大小刚刚够一个半大孩子钻进钻出。

林芳洲骨架子细,身体又瘦,她试过,她自己也能钻过去。

现在,林芳洲把那孩子领到这墙根处,两人都钻了出去。

然后她领着孩子继续走,不一会儿,走到了河边。

月亮很大,河水反着白光,岸上杂草盘踞,树影婆娑,万物都沉睡了去,连虫鸣也不曾有。

林芳洲怕他回去找她。

她用一根绳子绑了那孩子的双手,绳子另一端拴在树上。

她摸了摸他的头,叹气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从救你那一刻起,就错了,你……不要怨我。

他并没有挣扎,只是看着她的眼睛。

林芳洲突然有些难过。

她不敢再看他,转身大步走了。

他却固执地盯着她的背影。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独留他于这天地之间。

于这天地之间,眼前满地月光,身后一波寒凉。

……林芳洲回到家,倒头便睡。

她一向睡得好,可这次却失眠了。

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那孩子。

他呆呆地看着她,傻傻地跟着她,他那么信任她,那么听话……他那么可怜。

他明日被人发现,必死无疑。

这样害死他,与直接用菜刀砍死他,有什么区别?林芳洲用被子蒙上头,强迫自己入睡。

模模糊糊刚睡过去,却梦到他被人砍死,满身是血,提着头来找她,问她为什么不救他……我不能救你!我不能救你!林芳洲梦里急切地呼喊,一下子醒了。

满头都是虚汗。

她扒着窗户,透过破败的窗纱,看外面的街道。

更夫提着灯笼经过,咚——咚咚咚。

四更天了。

再过两个时辰就该开城门了。

再有两个时辰,他就会被人发现了。

再有两个时辰,他就要死了。

林芳洲害怕极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既不想害死他,也不想害死她自己。

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一个两全法吗?就算有,也等不了了。

因为他就要死了。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林芳洲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迷魂药,她突然抓起衣服跑出去,钻出城墙,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河边。

他还站在那里,连动作都不曾变过,仿佛他是一尊雕像,在这天地洪荒之中静立了千年。

林芳洲跑过去,解掉绳子。

她不敢看他,只是埋着头,小声说道,走吧,我们回家。

说着拉起他的手。

他站了太久,早已双脚发麻,迈一步,差一点摔在地上,好在她拉着他。

林芳洲于是将他背在背上。

夜有些凉。

方才跑得太急,出了一头汗,现在河风一吹,竟吹得她打了个喷嚏。

打完喷嚏,林芳洲问道:我说,你冷不冷啊?她也不指望他回答。

突然,嘀嗒——嘀嗒——她感觉有热烫的液体滴在脸上,一滴一滴,雨点一般。

然后,她听到耳边一个声音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