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林芳洲一路都没说话。
两人回到那四面透风的屋子时,那孩子突然说:对不起。
林芳洲有些咬牙切齿:所以,你一直都在装傻?嗯。
原来你他妈的一直在装傻?你差点害死我!对不起。
他像个八哥一样只会重复这一句话,夜色中他的身形显得有些单薄,身姿却是倔强的。
林芳洲丝毫不怀疑,如果再让他选一遍,他肯定还是会装傻。
她忍着暴打他一顿的冲动,冷冷问道:为什么装傻?我……多年来屡陷险境,已无人可信。
吹牛吧你就!你才多大,你就屡陷险境?林芳洲话一问出口,就觉得自己这质疑站不住脚——这臭小子正被人追杀呢!她轻轻吐了口气,莫名的,心中那股愤怒竟消散了不少。
也许……他真的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林芳洲又问:你他妈到底是谁?!他仰着头看她,轻声问道:你真的要知道?我……她突然有些不确定。
好奇心,谁都有。
可这个小子的来历有点可怕,林芳洲不确定自己一旦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还能不能睡安稳,还能不能装得毫无破绽,还能不能……算了算了,她摆了摆手,谁关心你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突然轻轻叹了口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其实,你不该回去找我的。
你说什么?没什么,睡吧。
……果然人还是要做好事才能睡得安稳。
林芳洲这下半夜睡得很熟,次日天光大亮时,她才被胡饼的叫卖声吵醒,睁开惺忪的睡眼。
那小傻子也已经醒了,不,现在不该叫他小傻子了,他比猴子都精。
林芳洲打了个哈欠,问他:我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想叫我什么?那我就叫你‘元宝’吧。
……怎么,不喜欢?能不能,换一个?哦,那就‘二筒’吧。
……我选元宝。
林芳洲坐起身,听到窗外卖胡饼的货郎还在吆喝,声音特别脆亮:胡饼嘞——刚出炉的胡饼——又香,又脆,又大的芝麻胡饼——她吞了一下口水,隔着纱窗的破洞喊道:卖胡饼的!诶!小娘子可是要买胡饼?你爹才是小娘子!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货郎心想,你隔着纱窗,我便是千里眼,也不能隔空视物。
他脾气好,也不和顾客抬杠,此刻只管赔笑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官人莫要和小人一般见识。
你要几个胡饼?你有几个?还有十五个,今天就剩这么多,卖完就回家了。
多少钱一个?两文一个,五文三个,官人若是包圆,还可再算便宜一些。
我只有一文钱,能不能卖给我半个?……能吗?不能……让我咬一口也行。
滚!林芳洲讨了个没趣,本想骂他几句,奈何自己肚中饥饿,实在没有力气与人置气。
她下床翻箱倒柜地找了一圈,想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当一当。
她倒是找出几件值钱的东西,可惜全是那个小傻——不,小元宝的。
林芳洲抖了抖他那副皮甲,问道:这东西是用什么皮做的?我竟然摸不出来。
蛟。
蛟……是什么东西?水里生的恶兽,吃人。
林芳洲打了个寒颤。
紧接着她继续摸那皮甲,目光变得有些缠绵,这个,一定很值钱吧?小元宝被问得愣了一下,摇头道,不清楚。
林芳洲继续爱抚它,我若是拿去卖掉……会招致杀身之祸。
……娘希匹的,差点把这茬儿给忘了!那样一副怪兽做的皮甲,到头来连个胡饼都换不到,林芳洲暗道可惜。
她扔开皮甲,又去看那美玉,一边看一边赞道:你这小飞蛇真好看!小元宝的眉角抽了一下,那不是蛇。
不是蛇是什么?龙。
胡扯,你真当我没见过世面吗?龙怎么可能没有脚?小元宝耐心地解释:那是仿古,仿的是上古的龙。
你的意思是,上古的龙没有脚,到后来才长出脚来?小元宝竟被她的胡搅蛮缠噎得无话可说,他本就不爱说话,更没什么辩才,这会儿噎了一下,便扭头说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林芳洲点了点头,问:这个也不能卖?那……小飞蛇,口内含珠,珠上刻着我的名字。
林芳洲觉得很新奇,把那小飞蛇凑到眼前仔仔细细地找,真的?我怎么看不到。
字很小,用水晶透镜才能看到。
林芳洲知道水晶透镜是什么,她从蒋玉匠那里见识过,小小的一块,能把眼前的东西放大十数倍。
那水晶透镜很珍贵,是蒋玉匠的心肝子,碰都不让旁人碰。
总之一句话,这些东西千好万好,就是不能卖!林芳洲把它们归在一处,连同小元宝换下来的那套白色中衣。
林芳洲:一会儿都烧掉。
嗯。
她看着那玉佩,又有点心疼,于是拿过来揣进怀里,这个归我了。
小元宝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垂着眼睛点点头,嗯。
……林芳洲饿得难受,出门了。
今日有些奇怪,也不知吹了什么风,大街上十个人里倒有八个会停下来跟她招呼一声,还冲她笑……笑什么笑!还有人站在不远处,对着她指指点点。
林芳洲摸了摸鼻子,朝他们吼道:怎么,不认识你大爷爷了?林大爷爷,我们可都等着你的纸狮子呢!有了纸狮子,才好上山打老虎!哈哈哈哈哈……林芳洲终于明白她今日备受瞩目的原因了。
她也有些臊得慌,骂了他们几句,在一片哄笑声中,快步走了。
这城里是没法待了,她便打算出城逛逛,抓几条鱼,掏个鸟蛋,都可以救急。
初夏时节,还不很热,那城外风光真不错。
草树葱茏,天气和畅,鸟鸣啾啾,甚是悦耳。
林芳洲饿得肚皮都要扁了,已无心欣赏鸟鸣,只想着若把那鸟儿拔了毛烤来吃,不知要有多香……走着走着,走过一片青绿的瓜田,离着很远就闻到了甜瓜的阵阵香气。
林芳洲悄悄蹲下身,扒开瓜秧,看到的是碧莹莹圆滚滚的甜瓜,如狗头那般大!嗬!林芳洲喜得两眼放光,撸起袖子刚要摘瓜,又担心被人抓个现行,她小心地抬起头,四下张望,只看见远处一架瓜棚,那瓜棚纹丝儿不动,看不见里面是否有人。
也不知瓜农在不在。
就算有人,想必也是在懒睡。
林芳洲自言自语着,给自己鼓了鼓气。
她在瓜田中挑了两个大甜瓜,摘下来一手一个抱在怀里,刚站起身,陡然听到一阵狗吠:汪汪汪汪汪!林芳洲暗道不好,抱着甜瓜转身便跑。
身后的狗吠中,夹杂着一个苍老的声音:站住!那偷瓜的小贼!林芳洲哪里会站住,一溜烟跑了。
她跑得倒也不慢,可惜两条腿的跑不过四条腿的,耳听得身后的狗吠声越来越近,林芳洲有些怕,却始终舍不得扔掉手中的大甜瓜。
恰在这时,她看到不远处的小道里走过来一抬四人小轿。
林芳洲来不及细看,便冲着那小轿跑去,心里想的是人多呢,那畜生分不清敌我,必不敢乱来。
她大概是真的吓糊涂了,活生生一个人,去揣摩狗的想法。
眼看到一个瘦弱的男子抱着俩甜瓜一阵风似的跑过来,身后是一条狗,再后面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老汉……这画面真是太美了,抬轿的人也吓了一跳,急忙停下来惊慌道:干什么!干什么的!那轿子因着惯性左摇右摆的,可怜了里头的人,被摇成了汤圆。
林芳洲围着那轿子跑了一圈,那畜生竟始终追着她不放,眼看着追上来,一口咬下去——嘶拉,把她的裤脚咬掉了一块。
林芳洲吓出了一身冷汗,紧急之下,看到轿子停在地上,她一弯腰,哧溜——钻进了轿子里。
老汉总算赶上来,发现事态有些混乱,他喝止住了正打算冲进轿子里的狗。
你们,我,那个……老汉试图解释。
抬轿人怒道:你们要干什么!若是冲撞了——他话还未说完,却听到轿内一个暴怒的声音吼道:林!芳!洲!接着是一个惊惶到几乎失禁的声音:太太太太太太爷!林芳洲跌跌撞撞地从轿子里滚出来,看到那老汉竟已经跪在地上,连他的狗都跟着趴下了,尾巴摇得蒲扇一般,要不怎么说狗眼看人低呢!林芳洲也跪下了。
县令整理好歪掉的官帽,这才从轿子中慢吞吞走下来。
凡是做官的,走路都是不紧不慢,步子沉稳阔气,这叫做官威。
林芳洲涎着脸笑道:太爷,你怎么在这里?她却不知。
这县令今天是去猎户家吊唁,顺便颁发个忠勇表彰,回来时恰好遇到她偷瓜被人追赶。
县令不想理她。
他更不想回忆自己刚才被一个大男人抱着甜瓜压倒……的那种尴尬。
那老汉见小贼和太爷套近乎,生怕自己吃亏,连忙说:太爷,这小贼偷我的甜瓜!此刻林芳洲怀里还抱着甜瓜呢,人赃并获。
县令只看林芳洲一眼,便沉下脸,斥道:大胆刁民!昨日你戏弄本官,本官不予理睬,没想到你今天变本加厉,光天化日,这是明抢!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太太太爷,我我我我就是闹着玩呢,跟他闹着玩,我这就还给他……林芳洲说着,赶紧把甜瓜还给那老汉,一边对老汉说,爷爷,我错了,只是开个玩笑,你饶我这一次吧,以后再也不敢了……县令问那老汉:本县判他将瓜归还于你,你看如何?老汉忙道:谢太爷为我做主!林芳洲以为自己终于逃过这一劫,哪知那县令判完这事,突然把眼一瞪,又是喝她:林芳洲。
啊?太爷,你看我们俩的事已经完了……你和他的事完了,咱俩的事没完,县令冷笑,道,你不是聪明吗?不是想智取吗?不是成天游手好闲无事可做吗?本官限你三日之内给我想个除那虎患的方法,若想不出管用的,我让你吃一辈子牢饭!别别别,太爷,这太难为人了,这个这个……你这是公报——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把后面那俩字吞回去。
嗯?你想说本官公报私仇?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就好。
来人,起轿。
太爷,等一下啊太爷……林芳洲跪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那顶小轿飘然离去。
她瘫坐在地上,哭丧着脸,完了……老汉听得糊里糊涂的,此刻有些同情她,说道,只是偷两个瓜,还了就罢了,不必吃一辈子牢饭。
我也没说让你吃一辈子牢饭啊……林芳洲摆摆手,不是因为你。
这事说来话长。
而且她一点也不想说。
老汉竖着耳朵想听那话到底有多长,结果林芳洲只是说:对不起啊老爷爷,我……我只是太饿了。
那老汉便有些心软了。
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瘦弱苍白,年纪大概比他的孙子还要小呢。
他犹豫了一下,把一个甜瓜塞到林芳洲的手里,拿去吃罢。
平常的过路人,或有饥渴,讨一个半个的瓜吃,我也不收钱的。
可是你该和我招呼一声,不要偷东西。
林芳洲很高兴:嗯!我明白了!下次想吃了我直接去找你要!老汉弱弱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林芳洲:哈哈哈我开玩笑呢!你这小子!老汉也笑了。
……林芳洲抱着甜瓜回去,砸成两半,与小元宝分吃。
一边吃瓜,林芳洲一边跟小元宝讲了自己的悲惨遭遇。
讲完之后,她问他:你见过老虎吗?他慢条斯理地吃着瓜,听到她问,便点点头,见过。
不是年画上的,是真的老虎。
见过。
胡扯,你若见了老虎,老虎早已把你吃了。
我见的老虎,都关在笼子里,小元宝说到这里,突然抬起头,轻轻眯了一下眼睛,我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