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暮春之令作者:海青拿天鹅架空汉朝,和亲公主去世,大龄未婚女史归汉的故事。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搜索关键字:主角:徽妍 ┃ 配角:郅师耆,重光,司马楷(排名按出场秩序) ┃ 其它:晋江金牌推荐和亲的公主去世,女史王徽妍回到阔别八年的中原。
昔日高门的闺秀,如今不仅大龄未婚,还要面对父亲去世、家道中落的窘境。
徽妍珍惜与家人团聚的不易,立志拼搏,以一己之力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面对昔日暗恋而不得的单身优质竹马司马楷,徽妍心中蠢蠢欲动,不料,身后总有个同样大龄单身的皇帝及时刷存在。
本文行文一贯如作者风格,清新古雅而不失风趣,男女主萌点十足。
☆、暮春? ……妾自嫁入金庭,去国八年矣。
虽远窜异域,常思汉关,诚得捐躯报主,不改初志。
然身体日沉,西山在望,无以往复。
妾所虑者,惟侍臣女官等人,留胡地多年,骨肉相别,手足割离,实不忍焉。
伏惟陛下怜之,幸甚。
徽妍坐在案前,将写好的书念一遍,一字一字,仿佛前所未有的漫长。
榻上的阏氏听完,缓缓道,盖上印,呈与使者吧。
徽妍颔首,取来印鉴,小心按上。
公主……她看着阏氏,忽然悲从心起,伏在她的身旁哭起来。
阏氏苍白的脸上露出却露出一抹微笑,轻叹,不必为我难过。
徽妍,如今也只有你还当我是公主。
去吧,他们会答应,待我走后,他们就会来接你。
一个月后,匈奴仁昭阏氏病逝,享年二十五岁。
阏氏名瑜,本是长沙国翁主,十七岁奉诏嫁给匈奴单于。
中原与匈奴安宁日久,仁昭阏氏功不可没。
闻得噩耗,天子派出使者,抚慰匈奴,厚葬阏氏。
同时,天子下旨,将仁昭阏氏当年出嫁时带去的侍臣女官召回中原。
********************阏氏的宫帐,仍然被素白装点,但其中的气氛,却已经大有不同。
侍臣们在这苦寒的异域逗留多年,本以为归朝无望,不想阏氏临终前上书天子,为他们求情。
随着日子临近,众人要拾掇物件,又要与友人道别,忙碌非常。
阏氏的随侍之中,地位最高的是一名宦官,名叫张挺,年过五十,两鬓霜白。
徽妍帮着他,一道安排回朝之事,井井有条。
徽妍,你要走了么?一个细细的声音传来,徽妍回头,却见是阏氏六岁的儿子蒲那,和四岁的小女儿从音,。
尔等怎在此?徽妍忙停下手里的活,问,阿保呢?我们来寻你。
蒲那望着她,她们说你要走了。
阏氏身体孱弱,身为近侍,徽妍时常要照顾蒲那和从音,关系比别人亲密。
这些日子,徽妍一直没想好要如何告诉他们自己要走的事,故而一直未曾提起,没想到,他们居然自己知道了,跑过来问。
王子,居次,我是要走了。
徽妍狠了狠心,轻声道,日后,尔等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从音望着她,眼睛忽而泛红,拉着她的衣角说,你也要走了……谁来给我讲故事?徽妍,你不要走好么?蒲那小声说。
单于不止仁昭阏氏一个妻子,妾侍更多,子女都有三十几个。
蒲那和从音,自出生起就生长在这样的家庭,虽然年纪还小,却早已经学会了谨言慎行。
看着他们眼巴巴的模样,徽妍的心中亦是一酸,将他们搂在怀里。
蒲那,从音,放开她,让她走。
这时,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传来,徽妍吃一惊,抬头,却见是单于的十王子郅师耆。
是你们母亲让她回去的。
郅师耆大步走过来,让后面的保姆把蒲那和从音带走。
蒲那和从音哭喊起来,一路被带出了帐。
徽妍又急又恼,瞪着郅耆,王子这是做什么?在帮你。
郅师耆冷冷地说,你不是要走么,莫非还想将他们一道带走。
徽妍愣了愣,默然。
她的确放心不下这对兄妹,但她也知道,她不可能带着他们离开。
徽妍,郅师耆看着她,目光微闪,你要是舍不得,便不要走了。
我遣人打听过,你们朝廷的皇帝夺了你家的官爵,你父亲也去世了,如今那边一无所有,你回去岂不是要受苦?他们那般待你,你还回去做什么?被提起心事,徽妍的神色黯了黯,少顷,苦笑,便是如此,我才要回去。
郅师耆,我还有兄弟姊妹……兄弟姊妹。
郅师耆冷哼一声,什么兄弟姊妹,都是狼。
郅师耆的母亲也是个汉人,不过并不是汉庭派来和亲的女子,而是普通的边民,被匈奴人劫掠来服侍单于,生下了郅师耆。
汉匈较量多年,这样的事并不罕见,郅师耆的母亲出身卑微,他也并不受重视,从小被兄弟姊妹欺负。
所以提起兄弟姊妹,他没有好气。
蒲那和从音不是。
徽妍看着他的眼睛,王子,我离开以后,还烦你好好护着他们。
郅师耆愣了愣,忙道,这不必你说……多谢王子。
徽妍立即道,说罢,向他深深一礼。
郅师耆神色复杂,片刻,忽而着恼。
你要走便走吧!永远也别再回来了!你这没心肝的女子! 他甩下这句话,气哼哼地走了。
徽妍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感到有些疲倦,倚着柱子,闭了闭眼睛。
……做我的王妃吧。
前两天,郅师耆热情地对她说,徽妍,父亲要立我为右逐日王,跟着我你不会受一丝亏待,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那时,徽妍笑了笑,不,郅师耆,我还是想回家。
她只长郅师耆两岁。
当年跟着公主嫁来的时候,郅师耆的母亲就死了,当上了阏氏的公主很同情这个女子的经历,对郅师耆照顾有加,徽妍自然也跟他走得近。
郅师耆很好,年轻勇武不服输,比单于的任何一个儿子都更加聪明。
他对徽妍有好感,从不掩饰,王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郅师耆王子想娶仁昭阏氏的女史做王妃。
但徽妍的心,并不在这里。
而郅师耆是个王子,将来还会成为王,他很优秀,从不缺人陪伴。
这些,她十分明了。
**********************汉使在王庭逗留了半月,半月之后,徽妍等人也已经收拾齐备。
回朝的马车在王庭前排作长长一列,仆从们早已经将物什都装载好,护送的军士整装待发。
队首,旌节高举,尤为显眼。
阏氏丧期未过,徽妍一身素色衣裳,发束白巾。
登车时,她望了望队伍前后,只觉此情此景恍然如同来时模样。
徽妍!蒲那和从音的声音传来,徽妍望去,只见他们骑在郅师耆的马上,郅师耆手里握着缰绳,牵马走过来。
出乎意料,他们没有哭,都笑眯眯的。
郅师耆说,我等日后长大了,就到长安去看你!蒲那说。
去看莲花!从音说。
徽妍看着他们,将他们抱在怀中,悲喜交杂。
再看向郅师耆,他昨夜似乎没睡好,目光相遇,他挠了挠头发,表情依旧复杂。
王子保重。
徽妍说。
嗯,你也保重。
郅师耆的声音有些哑。
从人走过来,向徽妍行礼,女史,该上车了。
徽妍答应,又与蒲那和从音道了别,登上辇车。
队伍开拔,如同游动的长龙,在绿海中前行。
草原上的风格外强劲,吹得车帏鼓鼓翻飞。
徽妍往外望去,郅师耆仍望着这边,蒲那和从音不住挥手。
她也朝他们招手,直到望不见。
自从离家,徽妍在草原和大漠中度过了八个寒暑,至此为终。
望着那些渐渐消失的白帐,徽妍只觉胸中情绪起伏难抑,化作酸楚,涌上眼眶。
她仿佛仍能听到阏氏在弥留之际,喃喃说的话语。
徽妍,我许久不曾见过莲花了……你还记得扶荔宫里的那些莲花么?*****************暮春,风已经不再寒冷。
从塞外往南,草原、荒漠相间,虽然道路仍然漫长,每一个人却是兴致高昂。
昔日梦所思,忽如春风至。
旷野络白云,雁门迎鸿鹄……文吏高坦之,平日不爱出声,如今却在马上作诗作了了半天,还跑过来问徽妍,女史,你觉得,是‘旷野归白云’好,还是‘旷野络白云’好?半月之后,远方的山上,出现了延绵的堞雉堆和烽火台。
朔方郡,中原在北方最远的州郡。
踏入这里,就是回到了汉地。
过关之时,人人都是笑眯眯的。
检视官文的府吏听说他们是出使匈奴八年的人,亦刮目相看。
检视到徽妍的时候,那位府吏看着她的名字,愣了一下,抬头来看了看徽妍,这位女史,冒问一句,可是出身弘农王氏?徽妍亦诧异,道,正是。
府吏立刻满脸敬重,向徽妍一礼,在下南郡戴松,曾受王太傅举荐,今日得见女史,幸甚幸甚!他乡遇故人,徽妍亦是惊喜不已,忙与他还礼。
日已偏西,关城内早已为他们备下了驿馆。
戴松亲自为徽妍安排食宿,还让妻子给她安排了侍女。
谈起徽妍的父亲,戴松感叹道,女史,实不相瞒,王太傅故后,如今朝中,恐怕已非当年可比。
王氏的遭遇,并非秘密,徽妍心中早有准备。
她颔首,我知晓。
戴松问:未知女史归朝后何往?我离家日久,自然是归家与手足团聚。
戴松道:据在下所知,太傅故后,女史一家已经迁回弘农。
徽妍道:正是,兄长曾在家书中告知此事。
戴松叹口气,此事若说不幸,却也有大幸。
几年前京师大乱,不少长安人家为乱贼所袭,不乏高门大户,惨不忍睹。
女史一家早早离开长安,岂非太傅在天护佑?徽妍闻得此言,只得苦笑。
正说话间,前堂忽而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二人皆是诧异,忙走过去看。
却见众人面上满是喜色,将领头的使者围在中间,那使者大声道,……圣驾如今就在朔方!陛下诏令,明日,仁昭阏氏女官侍臣觐见!欢呼之声此起彼伏。
阏氏的侍臣们,离开汉地多年,听到这个消息,感慨比别人更深,好些人激动得痛哭起来。
徽妍却是怔了怔。
她想起多年前,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觐见? 朔方郡坐落边陲,取自《诗》中天子命我城彼朔方,以朔方城为郡治。
建城数十年来,汉庭从内地征募十余万人实边,城墙以内,荒野皆垦为田地,阡陌纵横。
此地以戍边为要务,并不像其他的城邑那样繁华。
民人军士来自各地,口音混杂。
不过对于归汉的众人来说,已是十分亲切。
皇帝驾临,城中到处是实兵荷甲的军士,在街上列队,来来往往,森严的模样,看着陡然让人增加了不少紧张。
徽妍等人出门时,天上开始落下细雨,不过没多久就收了。
雾气散去,阳光始露。
与徽妍同车的两名女官,都是阏氏的侍女,一个叫李芝,一个叫梁妙。
她们当初也都是以良家子之身选入皇宫,后被选为和亲公主的随侍,远赴匈奴。
因为见的是皇帝,众人都穿上了官服。
徽妍是女史,圭衣高髻,但因阏氏丧期之故,未着朱粉。
御驾在官署之中,才到官署前街,车驾就被执金吾拦了下来。
车马辎重不得往前,众人只得下车步行。
朔方地方偏僻,城中多是军吏,徽妍和两位侍女刚从车上下来,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徽妍早已经习惯应对这些,从容地整了整衣袖,环视四周,那些人忙将视线收回。
王女史?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徽妍看去,却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小黄门,二十几岁的样子,微笑地看着她,有几分眼熟,足下……小黄门忙道:小人徐恩,曾在宫学供事,女史可还记得?徽妍想了起来,她十二岁的时候,曾在宫学里做侍书。
当年的宫学中确有此人,只是过了许多年,面貌改变了些。
原来是徐内侍,恕妾愚钝,一时竟未记起。
徽妍行礼道。
哪里哪里,是小人冒昧。
徐恩笑眯眯地说。
他态度大方,又不失机灵,与徽妍见礼过后,对张挺等人道,陛下晨早起驾巡营,当下还未归,还烦诸公等候时许。
众人皆讶然,岂敢有怨言,纷纷应下。
张挺与他寒暄道,陛下出去了许久么?徐恩道:足有三个时辰了。
张挺讶然,望望天色,如今才不到日中,陛下竟起得这般早?徐恩笑了笑,道,陛下向来惯于早起,此来是要巡戍边之务,他丑时便已经往营中了。
众人皆欷歔称道不已。
徽妍听着他们说话,忍不住想起当年。
皇帝是先帝的第二个儿子,自幼聪慧,却是出名的不听话。
在几个皇子之中,他闯祸最多,常常惹得先帝光火。
当年徽妍在宫中,时不时会听说二皇子又被陛下罚跪了整日。
他喜好玩乐,时常引着一大帮宗室子弟去御苑里游猎,前呼后拥。
连先帝都说这个儿子就算不是生在皇家,那也必定是京中头号浪荡子。
但说来奇怪。
宫中对诸皇子一向管教很严,尤其是还未就国之时,皇子们住在宫中,何时就寝,何时起身,都有规矩。
监督起居的宦官若是发现哪位皇子未按时,皇子身边服侍的人就要受罚。
那时候,徽妍时常会听说哪宫的人又因为此事被罚了,从太子到最小的皇子,几乎都曾犯过,倒是二皇子,似乎并不曾听说……当然,二皇子犯过的浑事跟不按时起居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可能被忽视了吧。
说起来,对于这位陛下,她其实并不陌生,因为她曾经得罪过他。
虽然上宫学的都是皇子皇女,不过学官们并不因此放松。
依着太学里的规矩,宫学里也让每人当一个月监察,专司督促迟到早退和课业,犯了规矩的,要用戒尺打手心。
而徽妍当监察的那个月,二皇子犯了迟到的规矩。
你想好了么?她还记得他伸出手的时候,头昂得高高的,一双凤目冷瞥着她,似笑非笑。
徽妍那时却一点也不怕,只知道一板一眼照章办事。
她看也不看他,在众皇子皇女面前,结结实实地将他手心打了三十下。
当然,她知道二皇子的脾性,事后,她曾经担心他会报复。
但很奇怪,这报复并没有发生。
每次遇到二皇子,他都既冷清又高傲,无视徽妍的行礼,从她面前走过去。
她不知道皇帝是不是还记得这些事,希望他不要记得。
少年岁月,徽妍妹妹回想起来,总觉得透着单纯和可笑,却分外珍贵。
因为以后的岁月,不会再无忧无虑。
陈留王氏,在众多的高门大姓之中,并不显眼。
它出名,是因为徽妍的父亲王兆。
王兆二十岁举孝廉,三十出头就调入京城任职。
他学识渊博,先在太学做博士,后来又升任太傅。
先帝立了太子之后,任王兆为太子太傅。
徽妍出生之前,他们家就已经成为了长安的名门。
徽妍排行第三,上面有一个姊姊,一个兄长,下面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在徽妍离开长安的时候,她的弟弟十岁,妹妹才七岁。
身为太傅的女儿,徽妍自幼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可以享受到长安最好的东西,包括婚姻。
她十二岁入宫学,成为皇子皇女们的侍书;十六岁,先帝为太子择妇,徽妍选入掖庭。
皇后董氏十分欣赏王兆,对徽妍也很满意,在择妇的名册上,徽妍是第一位。
嫁给了太子,日后就是皇后。
一切看起来都举手可得,徽妍只须抬脚,便可登天。
那时,父母的一些朋友,在登门拜访时,已经偷偷地致贺。
但这些似乎都是一场梦。
那时,恰逢匈奴单于归顺汉庭,自请为婿。
先帝应许,在众多的宗女中选了一位,封为公主,赐单于和亲。
等到太子择妇的人选定下,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成为太子妃的另有其人,而徽妍,则被定为了公主的女史,一道赴匈奴和亲。
徽妍仍记得自己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是何等的震惊和不敢相信,只觉如同晴天霹雳。
匈奴,在她看来师何等凶恶苦远之地。
她悲愤,不甘心,向父亲哭过闹过,求他去向先帝陈情,请他收回成命。
但父亲无动于衷,看着她,神色悲伤又深沉。
徽妍,为父愚钝,不察凶险,以致连累家人。
如今全家祸福,都只能寄望于此事之上,你可知晓?父亲的话语,如同枯井中的回声,干哑而玄虚。
徽妍那时年少,并不能理解父亲这番话师何意,但父亲却并不向她多解释。
她的祈求没有任何作用,没多久,她就带着满怀的迷茫和恐惧,跟随和亲的队伍离开长安,踏上了前往匈奴的旅程。
这一去,就是八年。
这八年里,中原剧变。
先帝的董皇后生下了皇长子,最宠爱李贵人生下了三皇子。
从三皇子降生之日起,外戚董氏和李氏的争斗就没有平息过。
先帝虽然依着宗法,将皇长子立为了太子,但一直偏心三皇子,又唯恐董氏坐大,扶持李氏,与董氏相互制约。
但事情后续,大大超过了先帝的掌控。
他死后,太子继位,本是顺理成章。
可太子继位之后,不到十天,突然暴毙在宫中。
太子生的都是女儿,没有儿子可嗣位,三皇子便成了新君。
董氏岂肯罢休,声称三皇子弑君谋位,发动宫变。
李氏早有防备,掌控了守皇宫的南军和京师戍卫,另又调动私蓄多年的府兵,足有万人。
董氏却是根基深厚,竟策动了北军以及三辅之兵合围长安。
三皇子及李氏终究难敌经营百年的董氏,皇宫门破之日,三皇子为常侍所杀,头颅悬在了宫门之前。
董氏占了朝廷,为坐稳天下,扶先帝幼子会稽王继位。
不料,会稽王还未到京城,在西凉平定羌乱地二皇子突然引军回朝。
董氏虽然得胜,此时元气却损耗大半。
且手下军士本是朝廷之师,经历大战之后,人心浮动,并不愿再为董氏卖命。
兵临城下,二皇子发出戡乱布告,董氏李氏祸乱朝廷京师,北军、南军、三辅京城戍卫军士,从前为叛将所挟,今若投明,可既往不咎;若再有继续助外戚为乱者,格杀勿论。
布告发出之后,当夜,就有人在京城中哗变,开启了城门。
董氏兵败如山倒,据守皇宫不到两日,就被二皇子攻破,党人尽诛,阖族抄灭。
就这样,先帝过世之后,不到两个月,朝中改天换地,二皇子登基为帝。
匈奴虽离中原遥远,消息却不闭塞。
徽妍仍然记得当年,仁昭阏氏与单于的关系紧张了好一阵子,原因就是单于看到董氏占了长安之后,想趁火打劫进攻中原。
不过还没等他的大军跨过国境,二皇子就把局势镇住,戍边的汉军也并未懈怠,把他的先锋打了回来,单于只得悻悻而归。
而关于新帝,各种猜测也传得纷纷扬扬。
张挺是宫中的老人,见多识广。
徽妍曾经听他私下分析,二皇子领军去平定羌乱的时候,恰逢先帝病重。
他许是早预料到了此乱难免,借此自保,又拖着等到朝中那二位斗得两败俱伤,回马一枪,坐收渔利……正神游,忽然,一阵喧哗传来。
马蹄声纷纷而清脆,警跸仪仗齐整,从街道的那一头开来。
望见旗帜上的日月,众人知道那就是御驾,连忙噤声,端正衣冠,准备行礼迎驾。
待得渐渐近了,徽妍偷眼瞅去,却见并无车驾。
几骑武弁甲士经过之后,一人忽而出现在眼前。
皇帝身着玄底猎装,挺拔轩昂。
衣服上似乎落了些雨,晨曦下泛着微光,愈显得精神抖擞。
虽然许多年不曾见过他,徽妍却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张脸,从少年时就总有一股不经意般的冷峻之气,严肃时更甚,简直岁月无改。
坐骑将要经过面前时,她连忙收回目光低下头,挡在前排人的背后。
陛下怎不乘车,却骑马?两位侍婢好奇地小声议论,旁人警示地轻咳一声。
皇帝纵马驰到官署前,看到等候在官署门外的使臣,行云流水地拨转马头,在他们面前停住。
陛下。
徐恩见状,忙走到皇帝面前一礼,道,仁昭阏氏随侍等人,觐见陛下。
皇帝微笑,将马鞭交给侍从,走过去。
张内侍,他说,一别八年,别来无恙否。
张挺激动不已,大声道,禀陛下,臣无恙!臣等远赴胡地,尽尺寸报效之力,本以为将终老于塞外,未想得以归汉而见圣面,此生无憾!说罢,伏拜在地。
众人亦是动容,纷纷跟随泣拜在地。
皇帝亲自将张挺扶起,众卿万里赴匈奴,其中艰辛,朕自知晓。
说罢,问徐恩,筵席可备下了?徐恩答道:筵席已在堂上设好。
皇帝微笑,对众人道,朔方地处偏僻,虽无长安珍馐,但有新酿美酒,朕今日备下,为众卿接风。
众人大喜。
乐师奏起鼓乐,喜气洋洋,归汉的侍臣们互相揖让,跟着皇帝走入官署,脱履登堂。
皇帝在上首坐下,张挺与侍臣们正式觐见。
徽研身为女官之长,立在张挺身后。
轮到她拜见的时候,皇帝看着她,莞尔,王女史朕识得,当年在宫学,女史与朕同为弟子。
徽研心里噔了一下。
他果然还记得。
徽研不敢多想,伏拜道,妾王徽妍,拜见陛下,伏惟安康。
女史平身。
皇帝答道,比起当年,嗓音微沉。
?☆、问对? 虽然皇帝说是薄宴,但毕竟是天子的筵席,菜肴丰盛自不在话下。
堂下有乐师奏乐佐宴,堂上有仆人鱼贯呈上新菜,目不暇接。
侍臣们远赴胡地,多年不曾尝过像样的中原筵席,举酒相祝,其乐融融。
徽妍却不敢十分放开。
她旁边坐着张挺,再旁边,就是皇帝。
坐得太近,以至于张挺与皇帝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她昨夜睡得晚,晨早赶着起来,早膳没有吃多少,腹中已经十分饿了。
盘子里的肉很香,徽妍尝了尝,竟是长安风味的脍肉。
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她在家中常常能吃到,在匈奴却是吃不到这个滋味的。
她觉得怀念至极,想大快朵颐,却不能在皇帝面前失了女史的风范,只能正襟危坐,用箸文雅地夹起一小片,送进口中缓缓咀嚼。
……单于身体如何?上首,皇帝问张挺。
禀陛下,单于康健,尚可控弓行猎。
朕若未记错,公主所育王子,今年才六岁。
正是。
蒲那王子虽六岁,已通晓汉文,能诵诗。
匈奴化外之地,六岁能识字诵诗,倒是难得。
公主深知教导之责,从未懈怠。
且王女史通晓经典,每日教王子与居次识字读经。
哦?徽妍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抬眼,正正遇到了上首皇帝的目光。
她只得停箸,恭敬道,妾身为女史,助公主教导王子、居次,乃分内之事。
皇帝看着她:王太傅当年教授太学,造诣独到,公主儿女虽居塞外,却能得女史教导,亦乃幸事。
他的话不紧不慢,不知是否有意,他没有提王兆担任太子太傅之类的成就。
毕竟王兆终被罢官削爵,这话说深了,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徽妍收起杂碎的心思,谦道:陛下过誉。
仆人来将新菜呈上,撤换各人案上的食器,谈话未再继续。
徽妍瞅着自己最喜欢的那盘肉被换走,有几分失落,只得提箸吃别其余菜肴。
筵席从午时一直到午后,侍臣们酒足饭饱,满面红光,谢了恩之后,回馆舍去。
皇帝似乎事务繁忙,徽妍与众人一道拜谢之后,见有侍卫到近前说了些什么,皇帝离席,往堂后去了。
陛下也不清闲啊。
高坦之叹道。
陛下真好看……李芝和梁妙笑嘻嘻地交头接耳。
********************朔方戍卫的司马和几位将官来拜见,禀报一些防务之事,说了半个时辰之后退下,皇帝又让徐恩把光禄勋樊振召了进去。
此处乃官署,尔等将街都封了,府吏进出都要盘查,还如何做事?皇帝看着案上的地图,头也不抬,换个去处驻跸。
樊振一脸为难:可朔方城中,就这官署屋舍好些。
又不是养在阁中的闺秀,出门在外,随和些。
朕今晨四处看了看,城东不是有驿馆么,为何不住到驿馆。
驿馆人杂,昨日臣也问过,那边馆舍要用来招待瑜主的侍臣,如今都满了。
皇帝又道,武库隔街的那些屋舍呢?并非民宅,也无人居住,用不得么?那些本是营舍,近日才腾出来,预备改作府库……既然暂无用处,朕住进去有何不可?皇帝将目光在地图上抬起,看着樊振,遇事多想想,此番出来是巡边,若为招摇过市,朕跑到这朔方来做甚。
樊振连忙应下,即刻去着手安排。
没多久,徐恩进来,说朔方郡守、长史都到了,皇帝颔首,让他们入见。
郡守和长史觐见,主要是禀报实边之事。
去年,由内地迁来朔方的民人五千余,按朝廷以往的做法,凡自愿往朔方开荒实边者,赐田地及民爵一级。
经多年经营,朔方如今有三万余户,人口近十四万,而土地日少。
郡守与长史认为,实边已见成效,为长久计,对迁入者可不再赏赐。
皇帝沉吟,道,众卿之意,朕已知晓,此事关系重大,且待计议。
郡守与长史应下,又禀报了些杂事,告退而去。
皇帝在室中思索良久,拿起杯子喝水,发现已经没有了。
他想唤徐恩,话还未出口,忽然想到什么,起身出去。
徐恩正在廊下百无聊赖地守着,蓦地见皇帝出来,忙上前,陛下。
阏氏的侍臣,都回去了么?皇帝问。
回去了。
皇帝想了想,道,请回来。
徐恩讶然,问,都请么?陛下若要询问匈奴之事,臣方才见张内侍还在官署前……不请张内侍,皇帝道,请王女史。
徐恩愣了愣,看皇帝神色,却不似玩笑,亦无犹豫。
他忙应下,匆匆去办。
******************徽妍回到驿馆中,换下女官繁复的衣服,歇息一会,觉得在宴上真的没有吃饱,现在又有些饿了。
她正想去庖厨中问问有没有食物,皇帝的诏令就到了。
才回来又要去一趟官署,徽妍不明所以。
来人却催得急,她只能重新再穿起官服,跟着来人离开。
皇帝正在案前看着奏章,徐恩来报,说王女史到了。
他抬眼,见门外,一道身影正登阶而上,圭衣上的髾襳微微拂动,似迎面带风。
拜见陛下。
徽妍入内,向他行礼。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头上。
她似乎来得很急,头发并不如前番所见那样一丝不苟,有些松散,不过并不难看。
皇帝答了礼,放下奏章,让徐恩赐席。
徽妍谢过,在席上坐下。
皇帝亦不多客套:朕闻阏氏与朝廷往来书信,皆经女史之手。
阏氏去年九月曾来书,言单于年老体衰,内政不稳。
如今已过了半年,以女史之见,匈奴当下之势如何?徽妍在路上已经猜到,皇帝召见自己,多是为了匈奴。
匈奴自开国之始,便是中原大患,不但频频劫掠骚扰边境,还曾数度长驱直入威胁长安。
皇帝的曾祖父武帝是个英明决断之人,治国有方,府库充实,于是厉兵秣马,决意铲除边患。
武帝在位几十年,对匈奴大战三度,将匈奴撵回漠北。
被汉军击败之后,匈奴元气大伤,又兼天灾,日渐衰落。
人心涣散,王庭再无力管束各部,纷争接踵而至,酿成诸部残杀。
到先帝时,匈奴分裂为五部,各有单于,各自为政。
离中原最近的乌珊单于,盘踞漠北,与汉庭相善,并与汉庭和亲。
但此人野心勃勃,不甘枯守漠北。
多年来,不断往四周蚕食,扩张土地,中原生乱时,亦曾经想趁机捞一把。
对于这样一个人,阏氏早已看透,在徽妍代笔的书信中,不仅详述匈奴各部间的形势变化,亦曾暗示朝廷提防乌珊。
徽妍从容答道:禀陛下,以妾所见,当今匈奴,势力最盛者,仍是乌珊单于。
而单于王庭中的大患,在于诸王子。
哦?皇帝颇有兴致。
单于有王子十八人,成年者十三人,已封王者八人。
还有一位郅师耆王子,不久将封为右逐日王。
乌珊单于当年自立为王,与诸单于争锋,乃依托麾下诸部支持。
单于所娶阏氏,皆来自强族,已封王的王子,亦皆有外家倚仗。
而王庭之内,强族争斗已久,对单于之位虎视眈眈。
单于虽已将长子屈浑支立为继任,亦难挡各部野心。
她说罢,停了停,又道,妾在匈奴虽居八年,未出漠北,见闻囿于王庭之内。
陛下问匈奴之事,妾愚见只得如此。
皇帝不置评论,忽而问,朕听闻,卿方才所说的郅师耆,母亲是位汉人?徽妍道:正是。
这位王子,年几何?郅师耆王子今年刚满二十二岁。
徽妍道,其人聪颖过人,单于十分喜欢他。
皇帝颔首,一笑,如卿所言,朕只消在长安坐等匈奴大乱便好了,是么?妾并非此意。
徽妍忙道,匈奴人逐水草而生,居无定所。
王庭生乱,诸部作鸟兽散,若往南流窜为寇,亦是大患。
阏氏亦是这般想法,去世前仍常与妾说起,忧心蒲那王子与从音居次安危。
哦?如女史所见,一旦大乱,朕当派兵攻入王庭了?徽妍面色一变。
她没想到皇帝竟会跟自己说这些,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他的脸色。
只见那张脸上,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
却是那双眼眸,盯着自己,目光中有些许似笑非笑的意味,让她忽然想起从前。
心的蓦地地紧张了一下,徽妍忙收回目光。
她想了想,收起心思,伏拜在地,陛下,妾不过女史,军国大事,未敢置评。
沉默片刻,前方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卿不必过谦。
只听皇帝的言语和缓,知乌珊王庭之人,莫过阏氏。
女史为阏氏左右,汉庭之中,无人可比。
女史之意,朕已知晓。
卿不愿战事危及王子与居次,是么?徽妍听得这话,心底纠结了一下,还是开口道,陛下,自公主嫁入王庭,汉匈之间已休战八年。
王子与从音是公主儿女,年幼丧母,妾所愿者,唯二人平安,望陛下怜悯。
女史不必多虑,皇帝道,他二人也是朕的外甥。
徽妍心底舒一口气,向皇帝拜谢。
皇帝不再继续说这些,却也没让徽妍退下。
他向徐恩招招手。
徽妍惊讶地看到仆人端着食盘进来,放在她面前的案上,里面是一些精细的长安小食。
说了这么许久,卿也该饿了。
皇帝道,用些膳再回去。
徽妍忙道:妾方才已经用过膳……不必推却,皇帝不紧不慢道,卿方才未吃许多。
妾不饿……是么?从前在宫学,卿不是每隔两个时辰就要去御膳中讨小食?皇帝悠然道。
徽妍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就像一个被捉了现行的小贼,耳根隐隐发热。
腹中却十分适时地骨碌了一下,似乎在提醒她,皇帝说的一点也没有错。
她没说话,看了看盘中,只见那些小食的模样十分诱人,颇有宫中的品相。
再看看皇帝,只见他倚在凭几上,瞅着自己,唇角带起的弧形有一丝玩味,似乎万事都在他意料之中。
徽妍终于想起来,他这模样像什么了。
像一只狐狸。
☆、归田? 盛情难却,或者说,被人点破了底细,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装的了。
徽妍向皇帝再一礼,道,多谢陛下赐膳。
说罢,她大方地提箸,低头吃起来。
皇帝也不闲着,顺手拿起刚才看了一半的奏章,继续翻阅。
室中只剩下微不可闻的进食声,还有简牍翻动之声。
这气氛,实在诡异。
徽妍吃了一会,忍不住抬眼,瞥见皇帝正审阅奏章的侧脸。
他很专心,似乎全然没把她当一回事。
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像从前徽妍在宫里遇到他的时候一样,木无他人,自带几分冷峻之气。
她不知道这位陛下是不是时常像现在这样,让臣子在面前用膳,两不相干,毫无规矩。
若放在先帝之时,那是想都不敢想。
正胡思乱想,她瞥见皇帝伸手拿茶杯,连忙垂眸,装作一心一意用膳。
回到长安,卿有何打算?她忽然听皇帝问。
抬眼,皇帝没看她,仍然翻着简牍,朕出来之前,宫学中来报,说还缺女史,重入宫学如何?徽妍略一思索,道:禀陛下,妾未敢擅定。
哦?徽妍道:妾自离家,至今已八年,父亲去世,手足皆归故土。
臣欲返弘农,探望母亲兄妹,日后之事,还须与家人商议。
皇帝看了看她,少顷,颔首,如此。
说完之后,皇帝没再多说什么。
没多久,徽妍吃完了,看皇帝的模样也不像还有什么事。
她向皇帝禀了,自请告退。
皇帝不再留,让她下去。
徽妍行了礼,转身正要走,却听皇帝将她叫住,女史。
徽妍忙转身。
皇帝看着她:王太傅之事,朕甚为痛心。
徽妍愣了愣。
朕亦曾受王太傅教诲,女史家中若有难处,告知朕便是。
徽妍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低头道,谢陛下。
说罢再礼,告退而去。
*********使臣们已经觐见过皇帝,不必随行,于是没有在朔方多做停留。
第二日,他们收拾一番,即动身回长安。
徽妍与戴松别过,与李芝和梁妙一道登车。
送行的人和朔方城的街市房屋被挡在车帏之外,车马辚辚启程,再度踏上归途。
陛下不与我等一道回长安么?要是同行就好了……陛下还有正事呢,听说要去别处巡边。
带上我等多好,我可不介意……路上,李芝和梁妙仍乐此不疲地说着皇帝,笑嘻嘻的,又问徽妍,女史,听说昨日陛下召见了你,说了什么?徽妍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莞尔,不过问些匈奴之事。
陛下真是辛劳啊,出一趟来还要操心匈奴。
我昨日听宦官说,陛下还未立后,后宫都是空着的,想来在长安也没什么意思。
啊,真的?为何?我也不知,只知道陛下当皇子时娶过王妃,但那王妃没多久就薨了,许是念旧呢……啊,那陛下必定十分寂寞,要是准我留在宫中陪他就好了……两人说着,又开始窃窃笑开,脸上尽是小儿女般的快乐。
徽妍看着她们,却不由地又想起昨日。
皇帝对她说,他很为她的父亲痛心。
徽妍回味着那些话,至今仍说不清滋味。
父亲确实曾经教导过皇帝,在他当太傅之前,先帝曾经让他到宫学里教课。
那时徽妍还没有进宫学,不知道详细如何,不过父亲回到家里,曾经夸赞二皇子聪颖,若肯用心学习,定是诸皇子翘首。
今日在皇帝面前,徽妍曾受宠若惊。
得了他最后说的话,忽而平静下来。
皇帝对自己的关怀,是出于对父亲的感念,那么也就无可厚非了。
徽妍望着夜幕中的星光,心中欷歔。
世事常常出人意料。
父亲教导过几乎所有的皇子,但他也许不知道,最后竟是最顽劣的那个学生做了皇帝。
他成为皇帝的过程,似乎与徽妍的家族无关。
徽妍当年离开京城之后不久,太子因忤逆触怒了先帝。
王兆身为太子太傅,因为教导太子失职,被皇帝罢官夺爵,徽妍的兄长王述也受了牵连,被免了官职。
王兆本就身体抱恙,此事之后,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世了。
一家人再也无心留在长安,带着王兆的棺木,一道回了弘农。
戴松说得对,他们一家人算是因祸得福,避开了后来那场可怕的动乱。
但也就是动乱发生之后,徽妍才渐渐懂得了当年父亲那番话的玄机。
皇帝并不喜欢太子,且忌惮董氏,王兆从担任太子太傅那日开始,便已经无可避免地被归入了董党。
徽妍了解父亲,知道这并不是他的本意。
王兆出身平凡,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成为三公重臣,光耀家族,荫蔽子孙。
太子是嗣君,所以当初在他看来,担任太傅并无不可。
等到董氏和李氏争端日显,王兆回过味的时候,已经太晚。
他知道先帝对太子不满已久,这些不满,首先会落在自己这个太傅身上,而徽妍若是在那时成为太子妃……至此,徽妍至少已经明白,父亲所谓的凶险,指的是什么。
你做女史,是太傅亲自向先帝求的。
最后,还是阏氏告诉了她实情,先帝虽不满太子,亦早有废太子之意,却因碍着董氏,不会对太子下手,而旁侧之人则必受迁怒。
太傅若想抽身避祸,只能向先帝表明无意参与董氏之事。
彼时你已选入宫中,退无可退,最好的出路,便是让你做我的女史。
徽妍,你细细来想,单于有求于汉庭,便不会亏待你我,你可保性命无虞;而当时女史无人肯做,太傅荐了你来,是功劳一件。
同是对太子下手,少师张珣拘死于狱中,而太傅不过革爵去职,为何?先帝还是念了情。
……这些事,长久以来,一直压在徽妍的心头。
她很想去问父亲,事实是否果真如阏氏所言?但她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机会。
当年在长安,父亲送她登车的时候,曾对她叮嘱了好些话,好像要把能说的都说完似的。
可徽妍那时满心怨怼,全然不想听。
她还记得当车马走起来的时候,她回望,父亲的身影一直留在那里,像石雕一般……徽妍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隐隐发疼的胸口,似乎好受了些。
……徽妍……她还记得,自己哭着去求父亲把自己留在长安的时候,他曾苦笑,若让为父再选,为父必然不去想什么拜相封侯,就算带着尔等一辈子在乡间守着祖产碌碌无为,也强似长安这污浊是非之地。
************************侍臣们从朔方出发,沿着当年去匈奴的路往回走,一路所见风物,有的无改,有的大变,教人触目感叹。
回到长安,侍臣们受到了很不错的接待。
大鸿胪亲自来见他们,还带着朝廷颁下的赏赐。
侍臣们,凡男子,赐爵三级,张挺赐爵五级;凡女子,赏帛七十匹,徽妍百匹。
除此之外,还有金银田地等物不一,侍臣们皆心满意足。
出塞八年归来,众人对后事也各有考虑。
使臣们,有些是长沙国人,如高坦之,自然要回乡;有些是京畿人士,如李芝和梁妙,自然也留在京畿。
张挺本是宦官,虽有家人,将来也还是要回到宫中。
女史,你还是要去弘农么?李芝问徽妍。
徽妍颔首:正是。
还回来么?梁妙道,女史,你去看了家人,还是回来吧,长安多好……尔等啊,心里都盼着回家找个郎君,却劝女史莫回家,是何道理?张挺笑骂道。
李芝和梁妙脸红,嗔笑地走开。
徽妍也笑。
张挺看着她,略一思索,却道,女史,你果真决意不回京城么?怎会不回?徽妍道,弘农离长安不远,我若想你们了,自然会来探望。
女史知晓老夫所指并非在此。
张挺叹口气,女史才学,我等无人不晓,陛下亦赏识,若留在长安,女史大有可为。
若困于弘农,此生便埋没乡野,岂不可惜。
王太傅若在世,恐怕亦不赞成。
皇帝那天召她询问匈奴的事,不是秘密,徽妍听得这话,少顷,苦笑答道,多谢内侍关怀,只是妾久别家人,母亲身体老迈,总该陪伴在侧。
再者,若家父在世,只怕头一个要妾回乡的人,就是他呢。
与使臣们道别之后,徽妍定下回弘农的日子,遣人先送去了信。
徽妍从小生长在长安,对这里有许多的回忆,还有许多友人。
但回来许多日,她没有登门拜访谁,也没有人来拜访她。
离开长安之前,她特地去了一趟从前的家宅。
只见门庭还是原来模样,出入的人却全然陌生。
守门的仆人见徽妍站在门前,不明所以地打量过来。
徽妍不想再逗留,转身离去。
在匈奴的时候,兄长曾在信中告知她,他们决定回乡。
她的父母和家人,都已经不在这里,长安已经不是她的家。
除了些行李,什么也没有。
张挺等人倒是有些门路,给她备了车,还派了车夫护送。
离开长安的那日清晨,天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
徽妍没有打扰任何人,让车夫将自己的行李装在车上,登车离开了客舍。
街上还没什么人,马车缓缓走过她曾经熟悉的街道,留下辚辚的声音,消失在烟柳和城门的尽头。
*********************往弘农的道路不算顺畅,下过雨,许多地方十分泥泞。
幸而车夫十分了得,紧赶慢赶,五日之后,终于到了弘农陕县。
王氏世居陕县,这个地方,从前父亲祭奠祖先,徽妍曾经跟着来过。
不过次数不多,如今此地在她看来,依旧十分陌生。
进入地界之后,才到第一个驿站,马车就被人拦住。
冒问一句,车内可是王氏的女君?徽妍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忙拉开车帘,只见几人站在路旁,她认出了其中之一,正是掌事曹谦。
两相照面,徽妍与曹谦皆是惊喜。
女君!见礼之后,曹谦激动不已,主人得了女君的信,原想去长安接女君,可女君说已经上路,只好让小人守在此处,凡有长安过来的车辆,皆问上一问!小人在此守了三日,都不见女君踪影,昨日主人还说恐是走错了,要派人往别处驿站问呢!徽妍亦是高兴,问他,我兄长在何处?他们都好么?都好都好!如今可都都等着女君回去呢!曹谦笑眯眯的,让随行的仆人打点车驾,一道上路。
王氏的老宅不在县城之中。
这个家族,在当地原本一般,徽妍的祖父,所有家产加在一起,统共几十顷地。
他生了五个儿子,最有出息的是王兆。
王兆喜爱田园景致,当年为官时,在家乡另购了田产,建了新宅,预备告老之后回来养老。
没想到,如今成了家人唯一的居所。
暮春时分,土地早已开耕,放眼望去,嫩绿一片。
一行人沿着乡间的道路,穿过田野,路过乡邑,日落时分,徽妍终于望见了那片似曾相识的屋舍,桑林环抱,白墙青瓦。
徽妍撩着车帏,知道自己思念多年的家人都在里面,心情不禁澎湃难抑。
可还未到近前,她听到一阵急促的犬吠,一个僮仆见到车旁的曹谦,忙奔过来,气喘吁吁。
管、管事!他上气不接下气,那田、田康……又来了!曹谦面色一变。
徽妍见他们这气氛有异,疑惑地问,出了何事?谁是田康?曹谦看向徽妍,神色不定,少顷,道,禀女君,这田康,是债主。
☆、偿债? 债主?徽妍吃一惊,什么债主?曹谦面有难色,道,是弘农的债主,主人去年向他借了两万钱,近日天天来要债。
徽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要问,曹谦道,女君,详细之事,小人一个家仆不好多说,女君还是问主人吧。
曹谦所说的主人,是徽妍的兄长王璟。
父亲去世之后,由他掌家。
父亲虽被削爵免职,留下的家产却不薄,这一点,徽妍自己心中有数。
弘农的生活定然师比不上长安,但以自家的财力,万万不至于要向人借钱。
疑虑重重,徽妍的心吊起来,到了门前,也顾不得让人通报,直接下车入内。
还未进门,她就听到有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田公,今日我家中有事,改日再议……改不得。
王公,你我立契时,约定今年二月偿清,可如今已经四月,加上缗钱,共是两万四千钱。
两万四千钱!这是长嫂陈氏的声音,怎会如此!田荣,你明知晓这钱并非我家所借!确非王公所借,可陶绅如今不知去向,借契上写得明白,王公师保人,在下不向王公讨要,向谁讨要?王璟气急,正要怒斥,忽而见徽妍走了进来,面色一变。
出了何事?徽妍冷冷地看着那个叫田荣的人,足下何人?她做女官多年,虽一身布衣,亦自有威仪,田荣被她逼视,一时竟有些愕然。
徽妍审视着这田荣,只见生得方面大耳,眼小如鼠,身上虽锦衣金带,却活脱的俗气,不掩奸相。
徽妍……王璟神色不定,顾不得见礼,忙对陈氏道,你先引徽妍去见母亲。
陈氏明了,缓和了神色,对徽妍道,小姑一路劳顿,且随我入内……长嫂且慢。
徽妍却拉住她,再转向田荣,足下说我家签你钱,可有借契?田荣打量着她,笑了笑,原来是王女君。
在下敢来要债,自有借契。
还请一观。
一观?女君莫非要还钱?徽妍不答,却道,足下来讨债,莫非不带借契?田荣犹豫片刻,让从人将一块木牍拿出来,呈在徽妍面前让她看,但不许碰。
徽妍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一个叫陶绅的人向田荣借债两万钱,为期一年,缗钱什二。
落款处有陶绅的名字和指印,保人王璟的名字,也有指印。
徽妍看着,心中一沉。
徽妍,王璟忙解释道,这些钱是为友人借的,但他不见了踪影……兄长,那字迹与指印,确实是你的么?徽妍问。
王璟面有愧色,颔首,正是。
徽妍心底叹口气,对曹谦道,曹掌事,我行囊之中,有些财物。
去取这契上的数来,还与债主。
曹谦忙答应,匆匆走开。
田荣听得此言,惊讶不已,笑逐颜开,向徽妍作揖道,小人早知府上明理!多谢女君!徽妍不与他多说,待曹谦取来钱物,只见都是黄澄澄的金子,足有二三斤。
徽妍看着曹谦称量分割,交与田荣清点,无误之后,道,借契还请还来。
田荣忙不迭地让从人将借契奉上。
徽妍收了,转向兄嫂。
二人神色复杂,王璟十分过意不去,徽妍……徽妍微笑:兄长不必多说,母亲他们在何处?********************这处家宅是徽妍的父亲亲自定下的造式,有前庭、前堂、几处宅院以及后园,工匠都是京城过来的,用料做工皆上乘。
晚风徐徐,带来庭院中月季的香味。
徽妍跟着兄嫂来到母亲戚氏的宅院中,只见屋里已经亮了灯,传来小童欢笑之声。
戚氏今年五十多岁,正在后宅教女儿用织机,三个孙子孙女则在房中玩耍,十分热闹。
见徽妍回来,戚氏高兴不已,却又老泪纵横,抱着她大哭一场,众人劝解一方才罢住。
怎这么慢?她埋怨道,家人早来报你已到陕县地界,你兄嫂说要迎你,出去了许久不见回来,我差点等不及要去看。
王璟夫妇脸上有些尴尬,徽妍忙道,是我路上耽搁了些,母亲,如今不是到了?戚氏露出笑容。
母女分离了八年,戚氏拉着徽妍的手不肯放,看着她,似乎怎么也看不够,问她路上如何,在匈奴可曾受人欺负。
徽妍依偎在母亲怀里,亦是许久未有的温暖,擦着眼泪一一答来。
八年,简直似做梦一般。
戚氏说着,眼圈又发红,想你当年离开时,不过萦一般年纪,如今你归来,萦已经长大,母亲亦两鬓苍苍。
徽妍,母亲总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父亲去时,亦总念着你……说到难过之处,众人又垂泪。
徽妍的妹妹王萦今年已经十五,虽稚气未脱,却已是亭亭玉立。
对于徽妍,她只有些约摸的印象,如今相聚,她望着这位姐姐,眼里更多的是好奇。
弟弟王恒,如今却不在弘农,母亲告诉她,王瑱到雒阳求学去了。
就算父亲去世,王瑱不在,这仍然是一个热闹的家庭。
王璟夫妇,生育了两男一女,大的八岁,中间的五岁,最小的才三岁。
一番倾诉之后,徽妍取来将自己在长安置办的礼物,送给家人。
众人皆是欢喜,孩子们得了玩具,高兴不已。
王萦儿时离开长安,对那里也已经不太熟悉了,看着姊姊送给她的物件,爱不释手。
看着众人喜气洋洋,徽妍心中亦是满足。
此情此景,若在几个月前,她简直想都不敢想。
戚氏拉着她,让她说在匈奴的事,徽妍说起阏氏和她的儿女们,还有匈奴的风俗。
众人听故事一般,津津有味。
瑜主这般坚强女子,竟早早离世,实为可惜。
戚氏叹道。
陈氏笑着小声道:姑氏莫忘了,若非如此,小姑如何归汉?戚氏恍然了悟,忙道,正是正是,老妇真糊涂了!徽妍在母亲房中一直待到夜深时分,直到哄了母亲睡去,才起身离开。
才出房门,却见王璟立在外面。
徽妍,面带愧色,低低道,难为你了。
徽妍知道他还放不下那借债的事,忙道,兄长不必挂心。
徽妍,你不知晓。
王璟叹口气,今日若非你,此事只怕无法收拾。
他停了停,道,徽妍,家中已经无多少余财可用了。
饶是已经有了些准备,听到这话,徽妍还是吸了一口凉气。
************************徽妍先前的想法没错,王兆去世时,留下的家财的确可观。
一家人回到弘农之后,也过了几年殷实的日子,吃用不愁。
徽妍的母亲年迈,管不了许多事,家中全由王璟夫妇当家。
王璟继承了父亲的性情,宽厚通达,而妻子陈氏亦是长安富贵之家长大,温柔贤良。
夫妻二人掌家,伺候母亲,照顾弟妹和儿女,俱是周到。
且待人和气,亲戚友人有求而来,必慷慨相助。
近几年,弘农的年景不太好,尤其前两年,遭过一次大蝗灾,颗粒无收。
徽妍的父母兄嫂,过惯了长安的日子,生活开销一直不小。
来到弘农之后,虽已经有意节省,但偌大一个家,光仆婢就有三十几人,支出仍是大数。
可他们已经没有了朝廷的俸禄,而父亲留下的田产,并不足以支撑这些。
所以,家里一直在过着入不敷出的日子,以至于家中余财日渐消耗,捉襟见肘。
而今日之事,因由乃在去年。
王兆从前有一位同乡,叫陶绅。
此人曾到长安家中做过几回客,王璟认得。
去年,陶绅从长安来,说自己的家宅在大乱时被毁坏,一家人没了着落,只得与弘农的田荣举债。
可田荣说他无资财可抵,不肯借,所以他只能来求王璟为他做保人。
王璟觉得此人是家中旧识,当不会有诈,便应承了此事。
不料,一年过去,债主来要债,去寻陶绅,却怎么也寻不到了。
债主紧逼,而家中钱财都借了出去,这两年维持上下生活,库中的余财也所剩无几,王璟若要还债,只得变卖那点田地。
陶绅说,他在扶风还有田产,只是来不及处置。
他得了钱安置了家人,便将田产典卖,得了钱就还我。
王璟说罢,苦笑,徽妍,父亲将家交与我,实为下策。
你知晓的,我只会读书。
徽妍听着,只觉太阳穴隐隐发胀,也只得苦笑。
王璟说得没错。
自己的兄长,如何性情,她是知道的。
兄长所欠债务,除了这个田荣,还有别处么?徽妍问。
没有。
王璟忙道。
徽妍松一口气,再问,这些事,母亲知道多少?王璟道:母亲身体不好,我不敢禀报许多。
徽妍心中有了数,颔首,如此,我知晓了。
你欲如何?王璟有些犹疑,徽妍,你若是要去求诸位叔伯相助,大可不必,我见他们并非好相与之人。
家中也并非十分艰难,实在不行,将奴婢卖去些也好。
兄长且宽心。
徽妍笑了笑,我可是从匈奴归来的女史。
☆、家宴? 徽妍回了家来,第二日起身,便去拜祭了父亲。
王兆的墓,就在离家不远的一处树林里,旁边种满了他最喜欢的竹子,鸟鸣声声。
徽妍眼圈红红,将一碗父亲最爱的梅子酒洒在墓前,看着碑上的字,忍不住哭泣起来。
戚氏将她拥在怀里,哽咽道,你父亲常说,此生最大的憾事,便是再见不到你。
如今你给他敬了这酒,他便也安心了。
徽妍伏在她的肩上,许久,点点头。
王家许久没有操办过喜事,如今徽妍回家,众人皆是高兴。
为了给徽妍接风,戚氏令王璟设宴,派仆人到各家亲戚那里通报,邀他们到府里来聚宴。
日子就在明日,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杀牲的杀牲,置办的置办,到处师忙碌的仆婢。
徽妍却一直待在屋里。
她找到曹谦,向他要来账册,想将家底摸索得清楚些。
账册上写得十分明白,父亲留下的财产,除了这屋宅,另外就是二十顷地。
父亲是个喜好风雅的人,当年买地,全然首选风景优美之处,故而这田庄四周,有桑竹环抱,溪水点缀,小丘如画,唯一的缺点是土质不佳。
曹谦告诉徽妍,因得如此,就算在稍好的年景,佃户交来的租收也并不可观。
徽妍在册上看到,他们家迁回弘农以来,最大一笔开销是刚来的时候修葺屋宅。
此间的房屋闲置多年,要重新整修,王璟为了让家人住得舒服些,在此事上花了十万钱。
其余开销,与之相比并不算大,但积少成多,加起来也是大数。
她还看到一些借出去的钱,名目上写的是各家叔伯亲戚,少则一二千,多则上万,不禁皱了皱眉。
叔伯们也来借钱么?她问。
借过。
曹谦道,前两年蝗灾时,弘农物价涨得狠,时常有叔伯亲戚说无钱可用,上门来借些。
可有借契?无。
曹谦苦笑,女君,你知晓知道主人为人,那都是至亲……呵呵,至亲。
徽妍在心中冷笑,不说话。
她们家可能有些穷亲戚,但绝不是这些叔伯。
当年徽妍还在长安的时候,他的祖父就已经去世了。
王兆当时任太子太傅,过得最是富贵,为人也慷慨。
分家时,王兆只要了些父母不值钱的遗物做念想,其余全由四个兄弟们处置。
所以在弘农虽是他们一家人的故乡,王兆却没有从父亲那里继承到任何田产。
如今传给儿女们的田宅,都是他自己出钱另购的。
据她所知,几位叔伯分到的田地,最少也有十顷,且都是良田,说不定如今家境比王璟这边还好。
徽妍看完,感到事态严峻。
她这些年攒下了些钱财,朝廷的赏赐之物也算丰厚,用来支撑家里的生活倒不是难事。
可若是仍然这般过下去,只怕多少钱财也迟早会用尽。
徽妍闭了闭眼睛,觉得心烦意乱。
二姊?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徽妍睁眼,只见是妹妹王萦。
她梳着总角,手里捧着一只食盒。
萦,你怎来了?徽妍打起精神,坐起来。
庖厨中刚做了米糕,我想你应该也饿了,带些来给你。
王萦说着,打开食盒。
徽妍看去,只见里面果然盛着些新鲜的米糕,还冒着热气,不禁莞尔。
你还记得?她轻声道。
我不记得谁还会记得?王萦得意地说,眼睛亮晶晶的。
……从前在宫学,卿不是每隔两个时辰就要去御膳中讨小食?不知为何,徽妍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听到的那句相似的话,不禁愣了愣。
吃吧。
王萦拿起一块米糕,塞到她手里。
徽妍咬一口,温香软糯,不禁心满意足。
说来,她和这个妹妹,从前一直很亲密。
徽妍大王萦九岁,王萦识字都是徽妍教的。
在长安的时候,徽妍无论做什么,王萦都喜欢跟在她后面,包括时不时去庖厨觅食。
徽妍曾经觉得照顾她很烦,常常躲开她,自己去玩。
但是到了匈奴之后,她又时常怀念王萦眼巴巴跟在自己后面的样子,后悔自己不珍惜。
她把王萦拉到身旁,一起吃米糕。
你平日在家做什么?徽妍问。
看书。
王萦说。
真的?假的。
王萦吐吐舌头,小声道,我会关上门,翻窗出去玩,二姊,你千万莫告诉兄长。
徽妍笑起来,抱了抱她。
二姊,王萦埋头在她怀里,低低地说,你不会再走了,是么?不会了。
徽妍抚着她的头,我再不会离开你们。
***********************举办宴席的当日,宾客盈门。
来的都是父母两边的亲戚,徽妍大多不认识,只能跟在母亲后面,听着家人传报,微笑一一行礼。
四位叔伯也来了,各自带着家人,有一大群。
这是徽妍?大伯父王和六十多岁,身体胖得几乎腰带都要勒不住,笑起来眼睛都几乎不见,回来甚好!从匈奴回来,可喜可贺!徽妍行礼:多谢伯父。
二伯父王佑,四叔父王叙,五叔父王启也来相贺,人人皆是福相。
伯母和叔母们则围着戚氏说话,你一言我一语。
徽妍去了匈奴回来,长得都快认不出了!听说匈奴风水伤人,依我看也未必,徽妍可是越长越好。
你这话说的,徽妍小时候在长安,你见过么?那时确是见不到!徽妍可是宫学中的侍读,我等平头百姓岂可轻易见到,呵呵呵……说了好一阵,亲戚们才去堂上,在席间坐下。
长姊怎还不来?王萦来到堂前,踮着脚不住往外望。
徽妍亦是此想,问曹谦,长姊那边可派了人去告知?告知了,曹谦道,大女君还说一定要来。
话音才落,大门外忽而出现了两个身影,徽妍定睛看去,不禁露出笑容,那正是她的长姊王缪和姊夫周浚。
王缪排行第二,大徽妍六岁,如今虽已经年近三十,却仍面容娇美,走进门,似门庭生光。
徽妍和王萦忙迎上去,与二人见礼。
王缪将她扶起,端详片刻,微笑,长大了,可不是小女儿了。
话语虽短,徽妍听着,心中却是一酸。
从前在家中,长姊就总说她是小女儿,姊妹两人藉此拌嘴,一直拌到王缪出嫁。
徽妍去匈奴之后,姊妹二人八年不曾相见,也不曾通信,如今见面,心事澎湃。
徽妍望着姊姊,那张脸虽未改,笑起来却已经有了些淡淡的纹路。
她握着王缪的手,说不出话来。
周浚在一旁见状,拉拉王缪,笑道,莫小女儿长小女儿短了,如今的小女儿不是萦么?王萦愣了一下,笑嘻嘻地说,姊夫此言在理,小女儿是我!徽妍和王缪破涕为笑。
姊妹三人相携,一道上堂。
拜见了母亲和亲戚们之后,又一道入席。
宴上宾客实在太多,聒噪不已。
不过徽妍在匈奴做女史的时候,经历过胡人们聒噪百倍的宴席,倒是不以为意。
用过膳后,男子聚在一起饮酒,女眷在坐在一处聊天。
未成年的儿女们到处奔跑玩耍,吵吵闹闹。
徽妍到底是女流!男人那边不知说到了什么,一个堂兄醉醺醺地站起来说,我若是你,伺机一刀斩了单于,扫除边患,陛下定然封我做个万户侯!莫瞎吹!你尚书也背不下几篇,做得女史么!众人哄堂大笑。
徽妍今年,可有二十五了?一位伯母问。
刚满二十四。
徽妍道。
不小了,那位伯母语重心长,对戚氏道,如今既然回来,还是尽早婚配才是。
可不是。
一位叔母吃着果子,要我说,当初就不该送去做什么女史,还不如我等生在乡间的女儿,早早成家。
王萦听到这话,脸色变了变,看向徽妍。
徽妍却似未闻,笑笑,没有答话。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王缪见徽妍不语,道,去年兄长在后园中新载了好些花树,不知如何了?徽妍知她心意,道,我带姊姊去看。
说罢,姊妹二人起身,往后园而去。
午后,微风轻抚,园中只有小童们玩闹,二人赏花散步,终于能喘口气。
你莫怪那些人,他们每日无聊得紧,好容易得了机会开开口,岂有放过的。
到了花园里,王缪开解道,些许蠢话,你莫往心里去。
徽妍莞尔:我知晓。
王缪道:是了,有一事要告知你。
你姊夫提了官,入大司农的平准府,我等年初时已经搬去了长安。
可惜几日前你不知晓,不然可住到我家里。
哦?徽妍眼睛亮了亮。
王缪的丈夫周浚,出身沛县周氏,是个世家子弟,祖上是功臣周勃。
周浚的父亲,也曾在长安太学做学官,因而与王兆交好。
王兆升任太傅之后,周浚的父亲上门来为儿子求娶王缪,王兆答应,便结了亲。
周浚是个才能不错的人,对人亲切,徽妍其实挺喜欢他。
他在雒阳为府吏,管市中赋税,来家中做客时,常给徽妍说市中商贾的事情,说得精彩绝伦,徽妍觉得十分有意思。
他此番升官去了长安,徽妍是真心替他高兴。
据徽妍所见,周浚和王缪婚后一直恩爱,美中不足的是,王缪连生了两个都是女儿。
在徽妍去匈奴之前,王缪又怀了第三个,后来在兄长的来信中得知,仍然是个女儿。
周家的舅姑待你如何?徽妍问,还总说你不生孙儿么?还能如何?生什么又不是我想便有的。
王缪道,说着,撇撇嘴,父亲那事之后,许多亲热的故人都不见来往了,那边待我已经算仁善。
徽妍听出了王缪话语中的怨气,愣了愣。
王缪四下里看了看,淡淡道,徽妍,父亲去世前,曾为萦定过亲事,你知道么?亲事?徽妍惊讶。
王缪看她神色,颔首,想来兄长纯善,不会与你碎语。
定亲的是奉常何建的孙子,可父亲罢职之后,那边就把婚事退了。
☆、素縑(上)? 徽妍定定看着王缪。
说实话,失势的家族会有什么境遇,她在长安时就见过好些。
在朔方的时候,戴松也曾提过,但徽妍没想到,最凉薄的事是发生在家中最小的妹妹身上。
萦知晓么?徽妍低低道。
怎会不知晓。
王缪苦笑,平白不见了一个未婚夫,会不知晓么?徽妍没有答话。
王缪叹口气:你问舅姑待我如何,天下人,其实都是趋利的。
幸好你姊夫是个肯护着我的,我不会受许多为难。
说着,她笑起来,徽妍,你可记住了,择婿要择听话的,家世钱财,不差许多就是了。
什么听话,什么家世。
一道声音悠悠传来,二人一惊,望去,却见周浚踱着步走过来,手里捻着两支月季。
在背后说我什么?他语气不满,却将月季递过来。
王缪瞪他一眼:怎胡乱采花,可知家人平日照顾多辛苦。
周浚不以为然:花开来不就是摘的么?来,一人一支,不许不要。
徽妍,姐夫方才去刺都扎到手了,你看……莫不知羞……这二人又开始拌嘴,徽妍在一旁看着,不禁莞尔。
她这位长姊,在家就是个嘴皮厉害的,从前母亲常常担心她这般性情,会被夫家嫌恶。
但后来证明,她配了一个合情合意的丈夫。
每每看到他们二人,徽妍总十分羡慕。
莫打岔。
周浚忽然正色:方才你说什么听话,什么家世?还能说什么,妹妹要择婿,择婿不就是看人品家世。
王缪一边把花别到发间,一边朝徽妍使个眼色。
徽妍脸红,忙道,不是,我……什么不是。
周浚看看徽妍,忽而扬眉一笑,原来如此。
徽妍,你若看上了谁,告知姊夫便是,姊夫如今可是平准府的人,只要不是皇帝家,姊夫都可替你去说。
徽妍无奈:姊夫莫玩笑,婚姻之事,哪由我擅自做主。
怎不可做主?周浚纠正,你若不想清楚,便会似我当年,悔之晚矣。
王缪竖起眉毛:你再说一遍……二人又继续斗嘴,徽妍和王缪的私话也说不成了。
从花园里出来的时候,周浚终于说了正经话,徽妍,莫怪姊夫直。
堂上那些长辈说话或是不好听,但有些也对。
你如今已二十四,若要寻好人家,还是抓紧才是。
长安洛阳有不少世家子弟,二十几岁仍未婚娶,姊夫与你长姊会处处替你留心,若是方便,你随我等住到长安去也好。
徽妍心底温暖,笑了笑,知晓了,多谢姊夫。
*******************皇帝在边境巡了七八日,起驾回京。
到达甘泉之后,皇帝命令驻跸甘泉宫,在此休息一日。
甘泉宫是京畿中最大的离宫,靠着甘泉山,暮日西下,宫城上已经升起了火把和灯笼,璀璨夺目。
执金吾开道,羽林卫士立在两旁,戈戟如林,赳赳威武。
皇帝下了车,一路走到寝宫,才到大殿门前,忽然听到有人唤他,陛下!回头,却见一个女子,站在灯笼光下望着他,笑意盈盈。
芸?皇帝讶然。
窦芸走过来,向他一礼,拜见陛下。
窦芸,平恩侯窦诚的女儿,故去的二皇子妃窦氏的妹妹。
窦氏十五岁时嫁给了二皇子,恰逢时疫,一年之后故去。
皇帝此后一直未婚娶,登基之后,将窦氏的父亲窦诚封为平恩侯。
你怎在此?皇帝道,却看向一旁的甘泉宫宫正严昉。
严昉忙上前,正当开口,窦芸道,陛下莫怪宫正。
陛下忘了?妾到甘泉宫来小住,是陛下应许的。
皇帝想起来,确有此事。
今年年节之时,平恩侯一家入宫觐见,那时窦芸提及侯夫人纪氏今年身体欠佳,听说甘泉宫的泉水有固本之效,问皇帝可否让侯夫人过来将养几日。
皇帝没有拒绝,当时就应下了。
霖宫在东边,你到正宫来做甚?皇帝问。
来送衣物。
窦芸将一件长衣捧在手中,陛下,我母亲听闻上月陛下受了风寒,特地制了这长衣。
她让我嘱咐陛下,暮春夏初,最易风邪侵体,陛下要保重才是。
皇帝看着那长衣,神色缓和了些。
这些物什交与内侍便是,不必亲自来。
皇帝道。
那可不行。
窦芸道,母亲让我务必亲手交与陛下。
皇帝有些无奈:善。
说罢,将她手中长衣收下,徐恩,派人将侯女送回去。
说罢,走入殿中。
陛下……窦芸见皇帝不理她,想跟上去,却被侍卫拦住。
入夜了,回去吧。
皇帝的话音从殿内传来。
窦芸咬咬唇,只得答应一声,悻悻走开。
少顷,徐恩出来,召严昉入内。
罚俸半年。
皇帝立在椸前宽衣,知道错在何处么?知道。
严昉苦着脸,陛下,可那时平恩侯女拿着符令,说陛下准她入甘泉宫,并未说此地禁入,臣想着也是有理……所以便放人来了正宫?军机禁地?皇帝看他一眼。
严昉伏在地上不敢作声。
此事朕亦疏忽,皇帝道,光予人符令,未设约束。
此后,甘泉宫与未央宫同制,无朕谕令者,不得擅入禁地。
严昉唯唯应下,皇帝摆摆手,让他出去。
徐恩见他闲下来,将一份奏章呈上,陛下,这是刚刚送到的。
皇帝结果来,看了看,却是丞相史衡和宗正刘奎的联名上表,言辞慷慨强烈,请皇帝为子嗣计,即行采选,坤定后宫。
这样的表,他从登基以来就一直在收,如今已经不知第几回来,皇帝看到第一行就已经知道最后一行要说什么。
他瞥了两眼就放到一边去,拿起杯子喝水。
陛下……徐恩讪笑,送奏章的使者说,丞相在京中等着陛下谕令。
不必等。
皇帝淡淡道,朕回去再说。
徐恩知道皇帝脾气,不敢多问,应了声,转身出去。
可没一会,就被皇帝叫住。
匈奴的那些侍臣,皇帝说,都到长安了么?徐恩愣了愣,忙道,已经到了,昨日宫中的使者来说,张内侍已经到了长乐宫执掌。
嗯,宫学呢?宫学?徐恩不解,忽然想到在朔方时,皇帝召见王女史时说的话。
陛下,他禀道,据臣所知,并无哪位侍臣去了宫学,而回来的三位女官,皆未留在宫中。
皇帝闻言,似乎毫不意外。
朕尚有未成年弟妹四人,宫学中仍缺女史,只恐教导有失。
皇帝缓缓道,明日回宫便去告知学官,遴选女史,择才学深厚者任之。
徐恩行礼:敬诺。
**********************家宴过后的第二日,徽妍去了一趟陕县的县邑。
王萦在家中困久了,很想到市集里去玩耍,求着徽妍带她出去。
徽妍疼爱妹妹,便禀告母亲,说自己的首饰坏了,想到县邑中去看看有没有好的匠人修补。
些许小事,让家人去就是了,何须亲自奔走。
戚氏道。
姑氏,小姑的首饰都是宫中赐下之物,精细得很,小姑必是放心不下,必定要亲眼看着才好。
陈氏知道王萦的心思,笑盈盈地帮腔。
戚氏听得此言,颔首,快去快回,多带些家人周全。
徽妍和王萦应下,乘车出了门。
王萦对徽妍感激不已,徽妍笑笑。
她其实也想出来走走。
这几日,她想了很多,最挠心的就是家中窘迫的境况。
开源节流的道理,她知晓,王璟也知晓。
在意识到库中钱财堪忧的时候,他就已经让家里过起了节省的日子。
但家中的财源只有田产收获,年景不佳,仍是入不敷出。
面对这般境况,徽妍其实也没什么办法。
家中可用来做文章的,仍然是那二十顷地。
昨日,她与王缪、周浚说起此事,周浚任府吏多年,虽不曾亲自管理过田产,但见多识广。
他对徽妍说,每地官府都有管农事的官吏,徽妍可凭着父亲的名头和女史的身份,到府衙中拜访,询问本地可有善水利整田土之人,讨教经营田产之道。
徽妍也觉得此事可行,今日到县邑来,亦是为了此事。
王宅离县邑不远,十余里地,车马走起来,不多时就到了。
徽妍不走运,官府里管农事的府吏告假,她白来了一趟。
出来之后,天色尚早,只得陪着王萦去逛市集。
陕县地属司隶,逢着集日,市中十分热闹。
王萦许久不曾出来,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想买,徽妍则是从未逛过县邑里的集市,看到些土产小物件,亦觉得新鲜。
逛到一处卖布帛的街市时,王萦对织着各色鸟儿的绮爱不释手,徽妍则被素縑吸引了目光。
縑,比绢结实,比锦便宜,在匈奴很讨人喜欢。
她在王庭认识的每个人都有素縑的衣服,或为薄衫,或做衣里,很是普遍。
听说,西域也一样,未染色的素縑价钱低于别的缯帛,用途甚广。
而如今在这市中所见素縑,质地比她在匈奴看到的更好,徽妍忍不住看了又看,翻了又翻。
这位女君买縑么?店主人笑容满面地走过来道,此縑乃本地出产,今年新织的,女君看这经纬,这厚实,做什么都好得很。
一匹几钱?徽妍问。
八百钱。
店主人道。
徽妍心里回忆了一下匈奴縑的价钱,一千五百钱,几乎贵上一倍,心忽然被触了一下。
六百钱。
徽妍道。
店主人忙摆手:不可不可!女君,八百钱已是便宜了,女君看这质料……如今年景不好,粮价高,缯帛则充盈。
徽妍掰扯着从前周浚教她的市井之律,主人家,你莫欺我,这素縑,就算卖六百钱也有得赚。
店主人看她穿戴不俗,不想开口竟是一套一套的,想抬价也没了底气。
六百钱不行,女君,再加些吧。
他无奈地说。
这匹縑,最后以六百三十钱讲了下来,徽妍大方地付了钱,抱着它喜滋滋地走了出去。
二姊,王萦不明所以,你买这縑做什么?做许多事。
徽妍答道,得意地看着她,萦,可想随我去一回长安??☆、素缣(下)? 打定主意之后,徽妍回到家中,便告知母亲,她要去一趟长安。
才回来,怎总往外走?戚氏讶然,有些不高兴,今日都不曾陪我,又想着去长安。
也并非立即要去,我过两日才去。
徽妍笑嘻嘻地搂着母亲,母亲,长姊昨日与我说,甥女们都很是想念我。
几日前我回到长安,不知长姊一家都在,堪堪错过。
昨日长姊与我说起,俱是可惜不已。
戚氏听着这话,面色稍好,却又道,我也许久未见外孙女,想看便让你长姊带过来。
长姊乃一家主母,带着甥女们过来,总要小住半月,一来二去,整月不在家,姊夫如何是好?母亲昨日与长姊约定,寿辰时她们来看你,便等到寿辰再看。
我想看甥女简单多了,几日便罢,谁人也不麻烦。
说着,徽妍笑道,母亲,我见你的巾帼旧了,昨日在县邑看了许久也不见有合意的锦料,此番去长安,正好给你挑选些。
戚氏被她哄了一番,终于露出笑意。
你去一趟匈奴,嘴倒是比你长姊还厉害了。
她无奈道。
再厉害也比不得母亲。
徽妍笑眯眯地奉承。
********王萦也闹着要去看小甥女,戚氏与她僵持一番后,无奈,只得让她跟着徽妍一道去长安。
路上,王萦比去县邑的时候兴奋多了,一路上唧唧喳喳说个不停。
这些年去过长安么?徽妍问她。
去过。
王萦说,长嫂回母家时,总带上我。
母亲回去过两三次,也会带上我。
你还记得以前的家宅么?记得啊,我上次与长嫂路过,还看到东墙那棵杏花开花了,枝头伸了出来。
徽妍笑笑。
马车沿着徽妍来时的道路,一路驰向长安。
还未入城,周围已经变得繁华,连乡野中也不时有热闹的驿站和食肆。
王缪一家住在的宣里,屋宅只有从前旧宅的五分之一大。
她的长女和次女虽见过徽妍,但毕竟是幼年,对徽妍只有模糊的记忆。
见面时,她们对徽妍都有些拘束,对王萦却是热情,见了礼就热热闹闹玩到一处去了。
让徽妍惊讶的是,她的弟弟王恒也在这里。
王恒今年十八岁,排行第四,站在徽妍面前的时候,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
二姊!他笑盈盈地行礼,已然是个英俊的青年。
徽妍喜出望外,忙将他左看右看,你不是在雒阳求学么?怎来了长安?他要任郎官了。
王缪笑道,徽妍,你可还记得父亲的好友司马侍郎?他的次子司马楷如今是尚书承,举荐恒做了郎官。
司马楷?徽妍愣了愣,心忽然像被什么触了一下。
司马楷,父亲好友司马邕的次子。
想到那个人,徽妍的思绪似乎就被带回到了从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徽妍三四岁的时候,如果问她谁是这世上最美好的男子,她会回答是门前卖香糕的小贩;而她十三四岁的时候,再问这个问题,她会又羞涩又毫不犹豫地说,是司马公子。
司马楷大徽妍三岁,徽妍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她十岁那年,他跟着父亲到府里来做客。
司马楷穿着一身白袍,俊美的脸,瘦削的身形,仿佛神祗般出尘夺目。
徽妍记得自己那时,眼直直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直到母亲提醒她快行礼,才回过神来。
从那以后,徽妍明白了什么叫做心肝乱跳,什么叫喜欢一个人。
两家常常来往,每次司马侍郎来,徽妍总会首先看他身旁是否跟着司马楷。
但司马楷很少来,反而有那么几次,徽妍在宫学里遇见了他。
徽妍很害羞,揣着自己的小秘密,唯恐被他看出来,装冷静,装淑女,面色平静地与他行礼。
司马楷却自然大方,露出笑容,跟她说话,问她近来家人如何。
……文王之什曰,‘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
’司马楷曾微笑地对她说,徽音乃美誉,徽妍乃美姿容,女君此名甚妙。
徽妍当时觉得,这简直是这辈子所听到过的最有学问、最美妙的话语。
他曾说过他想做尚书,徽妍那时心想,那就让我做尚书夫人吧。
可惜,没等徽妍长到及笄之年,司马楷就定了亲,徽妍被选入册的那年,她在司马楷的婚礼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与新妇交拜,在家哭了几天,心碎一地。
当年的那些心思,她谁也没有说过。
出塞之后,一切都是别样天地,少女时的旧事也在王庭的生活中被渐渐忘却。
现在王缪提起来,往事重又在徽妍心中勾起。
司马楷?她笑笑,我记得他曾随司马侍郎到府中做客,长姊与我还去过他的婚宴。
是啊。
王缪道,说罢,叹一口气,可惜,他新妇几年前去世了。
他带着一双儿女,独身至今。
独身?徽妍看着她,愣住。
**************姊弟团聚,亦是喜事。
待周浚从府衙里回来,王缪索性让仆人们置办了筵席,众人欢聚一堂,各叙前事。
王恒的性情一向开朗,从小就是个说起话来停不住的。
见了徽妍,更是滔滔不绝,把在雒阳求学和长安求官的事说个不停,眉飞色舞。
好啦好啦,顾着说也不用饭,不是早就说饿了么?王缪笑斥道。
我在吃。
王恒抹抹嘴,又转头对徽妍道,二姊,你知道我要配到何处么?何处?徽妍将几片肉夹到他盘中。
我要去做车郎!车郎?王萦好奇地问,车郎可就是护卫在车旁的那些?正是。
王萦撇撇嘴:我等乘车时也有家人跟在车旁,你还不如回家来好了。
众人大笑。
王恒面红,着急道,你这小童懂什么,车郎护卫的可是陛下!寻常家中的车岂可比得。
徽妍笑罢了,问,车郎可是郎中属下,你何时去?后日。
王恒吃一口肉,再喝一口酒,满足地说,二姊,你可知举荐我的是何人?是司马兄!知晓了,我早同你二姊说过了。
王缪插嘴道。
徽妍莞尔:如此看来,司马公子可是个好人。
是啊!王恒笑嘻嘻,他昨日来引我去拜见了郎中令,说将来若有难处,可去找他。
徽妍看着他,抿唇而笑,低头轻轻啜一口酒。
*****************宴罢之后,徽妍与王缪坐在室中说话,谈到王恒察举为郎的事,亦是欷歔。
若父亲不曾受过,恒何须他人举荐,郎中府的人自己就会上门来求。
王缪叹口气,我等众兄弟姊妹,长兄与你都是生在了好时候。
长兄像恒这么大时,已经受父亲恩荫去了太学,你十二岁也入宫做了侍书,恒和萦却无这般福气。
徽妍道:长姊莫盯着好处,长兄后来被牵扯,孑然一身,我则更甚,远走匈奴,老大方归。
就是。
周浚从外面踱进来,听到这话,附和道,我早说过你长姊,莫总往从前计较,荣辱富贫,想得了多少?也并非计较,王缪道,只是今夕有别,看在眼里,心头终究难平。
母亲身体不好,兄长独力支撑许久,已是难为。
家中如今境况你我都知晓,兄长去年想让恒贽选为郎,可打听贽选所需家财之数,将田宅卖尽也不够,只得作罢。
还有你和萦,将来出嫁也要嫁妆。
兄长知道你有些财物,可他不想用你的。
那日回家,兄长还与我说,让我等在京中问问可有人要买地。
说到钱财之事,徽妍的心动了一下,咬咬唇,道,此事,我倒是有些主意。
说罢,她将自己那日在县邑市集中看到素缣的事说了一遍。
长姊,姊夫。
徽妍道,此物在匈奴及西域甚受喜爱,而卖到匈奴时,价已加倍,往西域则更贵。
我想到长安去,寻求销路,若可卖到胡地去,获利颇丰。
此话出来,周浚和王缪皆露出讶色。
你要经商?王缪面色犹疑,忙道,徽妍,工商乃是贱流,你一个闺秀,怎好去做?周浚道:上回你说想为家中寻些增财之路,我说可到府衙中去向府吏求教,你可去过?去过,徽妍道,那日碰巧府吏告了假。
王缪想了想,道:徽妍,王氏从祖辈起就是士人,你若觉田土不好,卖掉去换良田便是了,何必经商?买地乃守富之途,且年景不定,遇得灾年,富户亦捉襟见肘。
徽妍说着,转向周浚,姊夫在平准府,亦当知晓,若有致富,最好还是经商。
周浚若有所思,却是不说话了。
此法,其实倒是不错。
过了会,周浚道,自从匈奴休战,西域商路通顺,许多人靠着贩货发了家。
缯帛等中原之物,胡人甚爱,有的卖价甚至过原价百倍。
徽妍听得此言,知道是有门路了,心头一喜。
再看向王缪,她仍踌躇不定,少顷,心烦地挥挥手,莫看我,你二人一个是平准府官,一个是和亲女史,见识都比我多,我岂说得过尔等。
说罢,却又不放心地叮嘱,徽妍,经商总要资财,你虽有些,可千万不可都投进去。
天下发家的人是有许多,可赔尽家底的人也不少。
徽妍放下心来,笑道:长姊放心,我知道轻重。
周浚是家人中为数不多的头脑精明的人,熟悉商贾之事,得他认同,徽妍振奋不已。
不仅如此,有一事,徽妍还是要求他帮忙。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亲自把货贩到胡地,在匈奴的时候,她见过各式各样的商旅,也听人说过商旅经营之事。
自己要想把素縑卖出去,还须得借助商旅之力。
长安商旅众多,徽妍需要周浚替她寻个门路。
周浚听她提出之后,沉吟片刻,道,商旅之事我倒是不熟,不过可替你问一问。
徽妍想得没错,周浚这个姐夫,看着就不像安分之辈,果然门路通达。
第二天,他就领了个商人过来,见了徽妍的面,满脸堆笑,恭敬不已。
小人赵弧,拜见女君。
他行礼。
周浚微笑道:赵公专走西域行商,在长安乃是数一数二,十分了得。
不敢不敢。
赵弧笑道,小本生意罢了,周公莫笑。
货栈?徽妍愣了愣,看着赵弧,客气地颔首,让仆人取食招待。
三人坐在堂上,徽妍说了本意,赵弧满面笑容地听了,并不表态,只时不时地说女君所言甚是之类的话。
说了好一会,赵弧如厕,徽妍忍不住问周浚,姊夫,此人可靠么?周浚道:他家的货栈,在长安小有名气,专做缯帛,每日都有商旅来买货。
徽妍皱皱眉,她其实并不想找货栈。
将货卖给货栈,卖去胡地二三倍的利钱就都给他们赚取了,自己却不过得些残羹。
周浚看出她的心思,语重心长,你还未入行,未知深浅,眼界放远些。
从长安道胡地,危险重重,许多人的货在路上遇了闪失,血本无归,卖给货栈反倒保险。
徽妍,你一个女子,何必趟那水深火热。
退一步说话,也且试探试探,有益无弊。
此人从商多年,心机多,你防着些,说话只说三分便是。
徽妍知道姊夫说的是道理,应一声。
周浚还有些公务,与二人说了一会话,先走一步。
徽妍继续与赵弧说起贩货之事,赵弧道,不瞒女君,往胡地贩素縑的人又许多,小人的货栈之中,每日都要出上百匹。
女君的素縑,未知品质如何,可否予小人一观?徽妍让侍婢将自己买的那匹素縑取出来,交给赵弧。
赵弧细细看了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了又看,翻来覆去。
徽妍也不急,拿起茶杯,喝一口水。
赵弧看完,瞅瞅徽妍,面上仍旧一团和气,此縑,想是京畿所出?徽妍得过周浚的叮嘱,笑笑,道,皆同乡妇人所织。
赵公如今看了,未知如何?赵弧目光闪了闪,道:小人在市井谋生,受周公照拂,承情许多。
今日周公来找小人,告知女君之事,小人自当倾力相助。
只是不瞒女君,此縑虽也好,但比起小人平日卖往西域的缯帛,并不出挑。
商人讨价还价是本能,徽妍料到会有此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未知赵公之意如何?她问。
赵弧语气慷慨:女君乃赵公亲戚,这般,女君所有素縑,小人都买下,每匹七百钱,如何?徽妍听着,几乎要笑出来。
这赵弧真是满腹的好主意,每匹七百钱,只比她的进价高出七十钱,还是看在了周浚的人情上。
赵弧似乎看出她的心思,道,女君,此价不低了。
当下缯帛市价便宜,六百钱一匹比比皆是。
女君就算每匹只赚五十钱,一百匹也有五千钱,这般轻松又厚利之事,何处寻去?徽妍颔首,看着他,微笑道,此事且容考虑,听闻赵公在市中有货栈,可否一观?************不知是看在周浚的面子上还是真的对徽妍的素缣有兴趣,赵弧听得徽妍说要看货栈,犹豫了一下,但没有推辞。
禀报了王缪之后,徽妍登车出门,一路到了长安的交道亭市之中。
赵弧的货栈就在街口,开得挺大,人来人往。
徽妍看到好些拉货的马车牛车停在门前,民伕背着货物,鱼贯出入,内内外外都是人,其中有不少一看就知道是胡人。
见赵弧回来,许多人纷纷行礼。
赵弧瞧了瞧徽妍四处张望的样子,神色间有几分得意,女君请看,小人这货栈虽小,却是做惯了胡地生意的。
内里货物应有尽有,光素缣就屯有上千匹。
徽妍打量着,对赵弧点点头,笑道,赵公名不虚传。
……这些不行!这时,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传来,却见是个满面虬须的大汉,胡人打扮,一看就知道是个商旅头目。
他将几匹锦推回给店里的掌事,这般货色,比上次的还差,不如不要!掌事道:眼下也只有这些,这价也不能少了。
你那商旅,反正去也是去,多带些货肯定只赚不赔。
多带了也须得别人肯要才是,不要不要!那人道。
掌事还想跟他理论,赵弧招手让他过来。
店里素縑还有多少?赵弧问,还收能收素縑么?管事道,素缣还有许多,不缺,不过百十匹还是可收。
徽妍早已经打定主意不与赵弧买卖,不过介个由头来看看这些货物进出之所,听得此言,微笑地对赵弧道,实不瞒赵公,我受乡邻所托,这素缣须得卖到九百钱,七百钱实低了些。
赵弧听得此言,知道是做不成,拱手笑道,此价,只怕小人无能为力,女君还是问问别家。
客气一番,赵弧让店内的仆人好生招待徽妍,行个礼,自顾忙去了。
徽妍将店内四处看了一会,看完了,也转身离去。
路过门边时,她忽而有人在急促地说着什么。
……这么多货,骆驼不够,载不完……再去多买些,西市有骆驼,多买三头。
钱都买了货,还要去买路上的糗粮,哪有那么多钱……徽妍看去,却见是方才与掌事理论的那个胡商,正与同伴说着话。
那胡商眉头紧锁,嘴里嘀哩咕噜的,似乎在说要去找谁借钱。
心中灵光一闪,徽妍走上前去。
冒问二位,尔等的商旅,是要去胡地么?二人看着徽妍,都愣了愣。
因为他们说的是匈奴语,而徽妍说的,也是匈奴语。
☆、甲第? 胡商们忽然被徽妍问话,皆神色莫名。
虬须胡商将徽妍打量打量,片刻,道,在下会汉话。
我等是要去胡地,未知女君何事?徽妍看了看店里,微微颔首,还请借一步说话。
说罢,往外面走去。
二人相觑一眼,虽不知何事,还是跟了出去。
不远处有一处酒肆,徽妍让仆人去与店家要了个雅间,再要了一尊好酒,与那两位胡商入内。
两个胡商见徽妍如此行事,知是正事。
进了雅间之后,虬须胡商向徽妍一礼,承蒙女君款待,未知贵意,还请直说。
二位,不知如何称呼。
徽妍让侍婢为二人盛了酒,微笑道。
在下鄯善吾都。
一人道。
在下蒲类李绩。
虬须胡商道。
徽妍讶然:是个汉名?那当然,李绩说,我父亲是个汉人。
徽妍颔首,也不废话,让侍婢将自己的素縑呈给二人。
我欲卖二十匹素縑往胡地,可惜无人手。
她说,故而想请诸位捎上我的素縑,一道销往胡地。
李绩和吾都皆讶然。
吾都正想说话,李绩笑了一声,女君想卖的素縑,就是这个。
质料倒是不错,只不知胡地这么大,你要卖到何处,想卖几钱?徽妍不回答,反问,李君若是我,卖到乌珊王庭,能卖几钱?我么,李绩看着那匹素縑,若到乌珊,寻常素縑要卖到一千四五百钱,你这素縑,要贵上百钱。
徽妍面色不改,心里却知道这个数是符合的,此人确是行道中人。
不过,你这素縑卖不去。
他补充道。
徽妍讶然:为何?李绩道:你这素縑虽好,却贵。
富贵人家大多着锦不着縑,寻常人家买縑,则是越便宜越好。
所以我说,你这縑卖不去。
这话的确在理。
徽妍颔首,道,但我若去卖,不会卖贵,别家素縑卖多少,我的縑便卖多少。
李绩哂然。
这时,旁边的吾都亦笑,汉人女君,你可知,为何一匹六百钱的缯帛,卖到胡地却要翻上二三倍,乃至十倍价钱?徽妍道:为何?吾都掰着手指算给她看:除去货物购入所费,路上饮水、吃住、匪盗的凶险,亦要算入成本。
还有牲畜,当今市价,一头驯好的壮实骆驼要八千钱,商队十几头骆驼,价钱亦算在成本之中。
我可出三头骆驼。
徽妍淡淡道。
二人听得这话,都露出诧异之色。
徽妍知道此事有了说头,继续道,我可与尔等立契,尔等的商旅,我出资一份,尔等替我贩货。
这二十匹素縑,随尔等去卖,回来付我两万四千钱。
出发之前,货物、货钱连骆驼一道立契。
两万四千钱?吾都惊讶而笑,女君何不去卖给赵弧,看他给不给你两万四千钱。
他自然不会。
徽妍神色淡定,可我也不会给他三匹骆驼。
李绩和吾都交换着眼神,没说话。
徽妍也不催促,道,二位不若考虑考虑,若想好了,便到城西宣里平准令丞周浚宅中,报王女史便是。
二人听得这些名号,神色微变。
徽妍却不再多说,她颔首一礼,起身离去。
*******************徽妍径自回到王缪家中,王缪和周浚都在家,见她回来,忙问如何。
徽妍据实以告,笑笑道,还须等一等,看他们如何答复。
你要买骆驼?王缪讶然,皱起眉头,三匹,每匹八千钱,就是两万四千钱。
他们带着这骆驼走,若丢了或死了,你岂不是亏了血本?这不必担心。
徽妍道,长姊,我在王庭见过许多商旅,这些人,对骆驼最是宝贝,多一头骆驼就是多一份卖货的钱,死了人也不能死骆驼。
万一呢?万一可就无话可说了。
周浚缓缓道,往西域贩货,本就是刀尖上滚的买卖,成则为巨贾,败则为穷乞。
说罢,他看着徽妍,你都想好了?这可并非小财,就算一切如愿,回来的钱也不过只平了骆驼和素缣的本钱。
徽妍道:想好了。
姊夫,你和不想想,若我自己要组商旅往胡地,又要花多少本钱?区区三匹骆驼并不算什么,若得长久,当下所出不过皮毛。
此番我不过花去了些许赏赐罢了,若亏,伤害无多,若赚,便有了长久之计。
王缪想了想,叹气:此事着实疯……我就怕你被人骗了。
骗则更不至于。
徽妍狡黠一笑,瞅瞅周浚,我与他们说了,姊夫是平准令丞。
平准令专为管辖诸市商贾而设,连赵弧这样的大户也要礼让三分,其中利害,胡商们都是知道的。
周浚一愣,对王缪苦笑,我与你说什么来着,莫再担心了,你这妹妹,虽有个女史尊号,可比我还奸诈。
****************徽妍其实并不担心胡商们不同意。
她看得出来,这两个人里面,李绩是主事。
谈话时,他大多时候是在凝眉思索,徽妍知道他已经动了心。
她估计得没有错,第二日清晨,侍婢来禀报,说外面有个胡人求见。
待得请进来,徽妍看去,正是李绩。
那些素縑,我回来付你两万钱。
李绩坐下来,就这般说道。
徽妍并不让步:李君,莫忘了货物本钱是我出的,还添了三头骆驼。
李绩道:那三头骆驼也要载女君的货,女君也莫忘了,是我等走荒漠跨沙河,拿命为女君搏利。
徽妍笑了笑:尔等此去胡地,那些骆驼确实要载我的货,可归来之时,也必是满载李君的胡货。
胡地的特产,在中原亦可卖得大价钱。
更别说这些素縑,你卖出去的价,定然不会低于四万钱,李君,这已是无本的买卖,若不愿亦无妨,我可寻下家。
李绩沉吟片刻,终于应许。
剩下的素縑还要回陕邑购买,徽妍与李绩约定,七日后,在西市柳里街口交货立契。
她亲自从长安去了一趟陕邑找到那位店主人,再一番论价之后,以每匹六百一十钱的价格买下了二十匹素縑。
再带上懂得相牲畜的仆人,到畜市中买下三匹骆驼。
万事俱备,交货那日,她再看到李绩的时候,吃了一惊。
只见他把胡子剃了,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只见乌发乌眼,却高鼻深目,半像汉人,半像胡人。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胡袍,腰上一边挂着一把胡刀和一把汉剑,光鲜锃亮,威风凛凛。
徽妍将契书拿出来,递给李绩。
他验了货,看看契书,爽快地在上面签字画押。
尔等这就出发么?徽妍看看他身后那队满载的骆驼、马匹和十几个同伴,问道。
是。
李绩说。
何时回来?两月。
徽妍颔首,笑了笑,行个礼,如此,愿诸位一路平安。
李绩看着她,也笑笑,还礼之后,朝众人喊一声。
众人应了,浩浩荡荡地出发,往城门那边而去。
王萦跟着来,全然不知底细,看着这场面,一脸懵懂。
待徽妍回到马车里,王萦问,二姊,那些是何人?一些识得的人。
徽妍简短地说。
王萦哦一声,却看着她,二姊,你怎似十分挂心的模样?徽妍听到这话,才发觉自己此时真的是坐立不安,手心还在发凉。
她望着那商旅远去的方向,叹口气,幽幽道,当然挂心了,他们带走的,都是我的心肝。
时辰还早,徽妍无事,便带着王萦到西市中去。
她们二人来长安,已经近十日,比当初告知母亲的日子迟了许多天。
昨日,家中来书,戚氏催着徽妍和王萦回去。
徽妍料想此番大约不容易善了,便与王萦一道在市中买了巾帼首饰等物,好回去讨她欢心。
王萦喜欢别致的小花饰,徽妍给她买了几样,她迫不及待地让徽妍给自己戴上。
回府的路上,王萦远远望见未央宫北阙上的飞檐,目光凝注。
徽妍发觉了,跟着望了望,知道她是在看从前的故宅。
你那日与我说,东墙的杏树还在,去看看如何?她微笑道,如今虽已过了时候,可说不定还开着花呢。
王萦眼睛一亮,点点头。
长安很大,皇家的未央宫、长乐宫、明光宫、桂宫、北宫占据了城南,其中,未央宫的北阙和东阙之外,是权贵们的居所,称为被阙甲第和东阙甲第。
而身份低些的贵人以及寻常百姓,则居住在城北的一百六十个闾里。
周浚虽祖上风光过,但新来长安,也只能住在城北的宣里。
而王氏从前的屋宅,却是在阙甲第之中。
先帝赏识王兆,赐甲第居住,徽妍和王萦,自出生起就住在那里,推开窗,能望见未央宫的高台。
可这屋宅并不是他们家的,王兆失势时,先帝所有的恩宠都被收回,也包括那家宅。
甲第中居住的都是显贵,处处高屋大宅,十分安静,马车走在路上,能听到辚辚的回响。
快到旧宅的时候,徽妍与王萦下了车,步行过去。
王萦说得没错,东墙边上,确能看到杏树的枝头。
只是花期过了,看不到花。
而围墙似乎刚刚修葺过,白垩仍新。
二人站着望了一会,王萦道,也不知这宅中,如今住着何人。
徽妍知道她对童年的长安生活仍然怀念,少顷,轻声道,无论住着何人,一旦失了意,便也会与我等一般被逐出去。
王萦看看她,似乎觉得有理,点点头。
这时,前方有车马声传来,徽妍觉得不好再驻足,对王萦说,回去吧。
王萦答应了,再望望那墙头上的杏树,跟着徽妍往回走。
那车马声渐渐近了,照面而来时,徽妍瞅见那是一辆漂亮的车,前面垂着细竹帘,旁边一个年轻人骑着马,周围跟随者仆人,大约是甲第中的哪家出行。
才堪堪擦身而过,那马车忽然停住,过了一会,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萦?二人讶然,回头,却见那马上的人调转马头走了回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子,面目俊气,衣服精致。
王萦看着他,怔住,脸忽而红了起来。
徽妍诧异,看看那男子,只觉陌生,低声问王萦,何人?是何奉常的孙子,何瑁。
王萦小声说。
徽妍想起来。
前番,王缪曾告诉她,家中为王萦许过亲事,对方就是何奉常的孙子,如今看着这个叫何瑁的男子,当就是王萦的那位前未婚夫无误了。
何瑁也看到了徽妍,忙下马,上前向她一礼,幸会女史。
徽妍讶然,还了礼,道:公子识得妾?自然识得。
何瑁忙道,当年女史在宫学中做侍书,何人不识得。
徽妍颔首,看看王萦,只见她瞅着何瑁不出声,欲言又止。
何瑁也瞅着她,却问徽妍,女史一家回长安了么?徽妍微笑:我与妹妹来长安探望长姊。
何瑁颔首,脸上有些失望之色,却仍满面笑容,如此,未知女史与萦住在何处,我……瑁,出了何事?这是,马车中一个声音传来,细竹帘被挑开,一个女子探出半个身来,瞅着他们。
王萦看到那女子,面色忽而一变。
石云,那是石云么?她开口问何瑁,你怎会与她在一起?何瑁亦神色不定,忙道,萦,今日扶阳侯府中办寿辰,我等刚出来,家中让我送她回去……萦,都是我父母之意,你知道我做不得主。
做不得主做不得主!王萦眼圈红红,一把将他推开,你家退婚时你也说你做不得主!你明知我最讨厌她!说罢,她再也忍不住,哭着转身跑走。
萦!徽妍着急,也顾不得面色难看的何瑁,忙追上去。
王萦跑得很快,待得回到马车旁,扑在边上大哭起来。
旁边的家人愕然,不明所以。
萦!徽妍追过来,伸手将她扶着。
王萦伏在她肩头,声音哭得破碎,二姊……父亲为何要做太子太傅!为何要惹恼先帝!为何要离开长安……他们从前也很喜欢我,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么……徽妍听着,心中亦是难过,却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只能紧紧搂着她,萦,你还有我,还有母亲和兄姊。
萦,莫哭啊……王女君?正说着话,后面忽而想起一个声音。
徽妍回头,怔住。
一个男子立在身后看着她们,素青锦袍,那面容,让徽妍的心砰然蹦了一下。
司马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