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前后,天气变热,下了雨也不再变凉。
王家的女眷们闲来无事,便裁了新纨准备做扇子,戚氏与陈氏每日坐在堂上给扇面绣花,也不许王萦偷懒,押着她一起绣。
王萦本就是个坐不住的,绣了半日就放下来,借口去后院看小侄女,想走开。
他们都有保妇带着,你操甚心。
戚氏不耐烦道,你看看你绣的,这么久了,一片叶子还未绣好!我绣得本来就不好……不好才要学,坐着,今日哪里也不许去。
王萦只得坐下,嘴却鼓鼓的,二姊也是母亲的女儿,怎不叫她,光叫我……戚氏瞪她一眼,王萦不再出声。
前些天,司马融为退婚之事登门而来,戚氏虽然站在了徽妍这边,却仍恼怒她不与家中商量擅自行事,将她训斥一场之后,关到了屋子里禁足。
戚氏到底心软,只将她关了三天。
见她面容消瘦了些,戚氏亦是心疼,虽然面上还是板着脸,却让庖厨中每日变着花样给她做喜欢吃的,还吩咐家人,司马家的事就当是从不曾有过,不许众人在徽妍面前提起一个字。
不过,王萦提到徽妍,戚氏倒是来了心思。
让她来也好,每日闷在屋子里最亦想歪,叫她来一道做些针线吧。
她对陈氏道。
陈氏笑笑:姑君,徽妍岂会闷着自己,她早些时候就出门去了。
出门?戚氏讶然,去何处?说去散散步,午膳前便回来。
陈氏说着,替戚氏将一根针穿好线,放在她的绣绷上。
**********************昨夜才下过一场雨,太阳躲进了云里,天气不算热,风中散发着雨水浸润的味道。
王家的桑林长得很好,足有二里长,在家宅前如同绿障一般,成熟的桑葚又大又黑,挂在枝头,采也采不完。
佃户们除了耕地,也会用桑林里的桑叶养蚕。
五月,地里的庄稼已经长起,而开春后养的蚕第一次成茧,农人们最忙碌的事就是采茧缫丝。
缫出的丝,一部分交与王家充佃租,剩下的可以拿到市中去卖。
徽妍一早就从家中出来,到几家养蚕多的佃户拜访。
佃户们平日只听得这位女君的声名,却甚少能见到。
如今她亲自上门,皆诚惶诚恐。
但见徽妍说话平和,佃户们也放下些小心来,有问必答。
今年天气不差,蚕长得好,交了租之后,大概可得二十斤。
一位户主对徽妍道,拿起一束缫好的丝,女君请看,这丝又长又白,细而韧,算得上品。
徽妍接过来,细细看了看,却问,二十斤?我看府中往年账册,十五税一,每户交租之后还能剩下四十斤。
旁边一位妇人笑笑,道,女君有所不知,那都是前两年的事。
去年以来,粮贵丝贱,我等都不敢多养蚕,获丝自然也就少了。
徽妍了然,微微颔首。
市价之事,她是知道的。
她能用低价买到上好的素縑,也就是赚了这个便宜。
又交谈了一会,她看看天色,登车而去。
回到家中,已经是用午膳之时。
才进门,却看到来了客人。
徽妍正要上堂,王萦忙将她拉到一边,让她在门后听。
…… 夫人放心,依我看,女君这般人品,要寻个上好的人家,却也不难。
一个中年妇人坐在下首,正滔滔不绝地与戚氏说着话,也有好些人家,女儿年纪大了,托妾 寻个亲事。
妾说实话,这般年纪,寻个门当户对的其实不难,娶妻娶贤,正经人家看的都是人品,好些相貌差些的女子,妾也都帮忙找到了好人家。
最不好找的,就 是眼界太高的人家,女儿养得不坏,可总往高处看,东挑西挑总不如意,白白错过大好年华,实教人痛心!戚氏莞尔:此事,媒君不必担忧。
老妇亦知晓境况如何,只要门户合适,人品好,其余之事并无妨碍。
徽妍听着,有些诧异,看向王萦,那是……是媒人。
王萦道,二姊,母亲又要为你择婿了。
徽妍颔首,心底叹口气。
司马楷那边的事了结,家人又操心起自己的婚事来。
两天前,戚氏就念叨着,务必要找个实在的媒人,将此事速速办好。
现在,就请了媒妇来。
堂上又说了一阵,戚氏让家人将那媒妇送走,徽妍才与王萦一道上堂,跟戚氏行礼。
戚氏方才说了许久,饮一口水,看看徽妍,这般时候才回来,出去散步,也不告知母亲一声。
去乡间走走。
徽妍在席上坐下,一边就着侍婢递来的水盆洗手,一边说,我出门时,在堂上不见母亲,便禀报了兄长和长嫂。
说罢,瞅瞅陈氏和王璟。
两边颇有默契,对得无破绽,戚氏也不接着多说,却道,方才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徽妍颔首:听到了。
戚氏叹口气:老妇想过了,也不求你嫁去什么高门大户富贵之家。
平日留在弘农,夫家和气,衣食不愁,我母女能时常见到面,亦是大好。
徽妍不好说什么,道,一切但由母亲做主便是。
戚氏不再说下去,这时,家人将午膳呈上,众人闲聊几句,各自用膳。
膳后,戚氏想起什么,问王璟,恒近来可曾致书?王璟道:不曾。
说罢,笑了笑,母亲,恒才从章台宫调到未央宫,你也知晓,在未央宫侍奉规矩多,何来许多闲暇?戚氏颔首,心情却是好了许多。
他在皇宫里干得不错,无论王缪还是他,信中说的都是好消息。
特别是上月皇帝赏赐了他一匹大宛良驹,戚氏高兴不已,逢人便说。
她想了想,问徽妍,前番,恒在信中说,五月陛下要往京畿各处巡视稼樯之事。
你在长安见到他时,可曾听他提过是否跟着出来?徽妍讶然,道,未听说。
王璟道:母亲,恒若要侍奉陛下巡视,那更是不得闲暇,到何处都要紧跟。
也是。
戚氏道。
说罢,又谈起王恒往日信中说的各种各样的事,笑逐颜开.她夸赞了王恒争气,又说起皇帝,夸皇帝识得英才,再继续展望,说王恒说不定能拔为官吏,满面憧憬之色。
徽妍在一旁听着,低头喝着水。
心中不禁想,戚氏若知道自己不久前才推拒了皇帝示好,不知道她会说什么……不过念头刚起,她想到前几天为擅自退婚的事受的那一通训斥,打了寒战,觉得母亲还是千万不要知道的好。
再说,如今,皇帝跟她,不会再有瓜葛了……徽妍望着堂外的天光,想起宫苑里的种种,不禁神游,轻轻欷歔。
再回头,她忽然触到陈氏的目光,看着她,满是同情。
待得回到屋子里,陈氏过来,关切地对徽妍道,你莫想不开。
姑君也是为你好,她怕你总想着司马家的事,伤心太过,故而想快些寻别家。
今日来的那位,乃是郡府中的官媒,最是可靠,姑氏寻她来,见面就给了三百钱。
徽妍讶然,看着她,无奈地笑笑,长嫂,我未曾想不开。
是么?陈氏疑惑地看她,可你近日总心不在焉,我等都甚是忧虑。
徽妍拉着她道:长嫂放心,我确未多想。
陈氏看她神色无异,才放下心来。
二人寒暄了一会,陈氏问她,是了,你今日去乡中,是看缫丝?为何?说起这个,徽妍来了精神,不瞒长嫂,我想将家中佃户缫的丝运到槐里去,那里的人善织素縑,两边合力,或可将价钱降得更便宜些。
明日,我便到槐里去,问问那边的意思,若可说成,当是大善。
陈 氏对经商的门道并不十分懂,却知道这些日子,徽妍往府库中添了不少钱财,便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疑虑不定。
问了些枝节之事,陈氏叹口气,苦笑,徽妍,你兄长 昨日还与我说,你这般能干,只怕这弘农真无人可配。
徽妍,女子嫁人乃是大事,家中虽有窘境,衣食却是无碍,你可切莫为这些事耽误了婚嫁才是。
徽妍抿抿唇:长嫂过虑,我如今横竖空闲,为家中做些事总无妨。
陈氏听了,颔首,不再多说。
话虽如此,徽妍却有自己的想法。
自从向司马家退婚之后,她想了许多。
她不是个喜欢沉溺于情绪的人,抛开失望后的伤心,最重要的事,便是将来怎么办。
经历过几场说亲,徽妍对自己的境况已是十分清楚。
她如今的家世和年纪,都已经不似当年在长安的时候,像司马楷那样得她喜欢,出身又好的男子,恐怕以后再也遇不到了。
其 实,徽妍并不像母亲和长姊那样,觉得定要嫁出去才是正道。
在匈奴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有生之年能回到家里,已经是上天眷顾,对于回来之后嫁什么人、过什么样 的生活,是想都不敢想。
而如今,阖家上下为此烦恼,相比之下,徽妍却觉得,嫁不嫁,似乎并不那么重要。
人活一世,许多人追求的也不过是衣食不愁,无忧无 虑,而她并不觉得嫁人是得到这些的唯一途径。
先前,她跟司马楷定了亲,王缪问她成婚之后是否还要继续经商。
徽妍考虑过,司马氏那样的家族,世代官宦,定然不会让妇人碰商贾之事。
徽妍打算着,在婚前尽量将西域贩货的路子定下来,交给曹谦操持,这样,将来就算自己嫁了人,家中也不会再陷入窘境。
而现在,她没了着落,便打算重新开始全心投入经商中去。
她不打算干干就收手。
上次在长安见过李绩和赵弧之后,她就有了想法。
素縑是个可长久而为的买卖,但照如今这般经营,是不行的。
李绩或赵弧,谁有朝一日顺藤摸瓜找了来,与那些店家打通关系,便可轻易将这买卖从她手中拿走。
她唯有将根基打得更深,才能防患于未然。
************************徽妍雄心勃勃,第二日一早,她就乘车去了槐里。
槐里离王家的家宅有些远,来回须两日才不至于匆忙,徽妍推说去槐里附近的二姨母家探望,戚氏才准许了。
徽妍到了槐里,先去见了里长,说清来意。
她提出的条件不错,自己出丝,由槐里的人织成素縑,再由她买下,价钱虽是卖给收陕邑中商人的七成,却省去了采桑、养蚕、缫丝等诸多功夫,得的利其实却是多了。
近年缯帛市价不起,我亦知晓乡人艰难。
槐里素縑远近闻名,如此不振实为可惜。
我此举,一来可保收,二来亦不妨碍农事,还望里长与乡人多加考虑。
徽妍道。
里长沉吟,虽也觉得好,却不敢擅自答应,只说要与乡人商议才好。
徽妍也不着急,客气地留了些礼物,说过两日再派人来问,便告辞而去。
当夜,她在二姨母的家中借宿。
二姨母待徽妍一向很好,见她上门,欣喜非常。
幸好你来了此处,闲谈时,二姨母道,若是今日回家的话,只怕路上要受阻。
为何?你未听说?陛下在京畿巡视稼樯,今日正路过陕县。
听说县邑中现在都是期门把守,出入诸多不便。
徽妍愣了愣,讶然,陛下?在陕邑?是啊。
二姨母对她吃惊的样子有些好笑,摇头,你们家,想来是在长安待久了,天子见得多,不知这乡邑中,天子驾临是多大的事。
徽妍听着,有些晃神,忽然想到昨日在堂上,戚氏还问起了皇帝巡视稼樯的事。
弘农也是京畿,皇帝会来,也在情理之中。
你若得空闲,不妨到县邑中去看看,天子过道时,那人山人海,啧啧……徽妍听着,囫囵地应了一声,将话岔往别处。
二姨母说得对,皇帝的确驾临了陕县。
第二日,徽妍回家,在驿馆里歇息时,每一个人都在说皇帝的事。
听说陛下也就二十多岁,尔等见到了么?旁边的案席上,几个人正说得入港。
怎见得到?那是御驾,垂着帘,旁边卫士手中的兵器亮得吓人,圣面岂是随便能见?不是说巡视稼樯?垂着帘怎巡视稼樯?啧,你这便不晓了,陛下生下来就是皇子,不曾耕种过田土,便是不垂帘,看一眼他便能知晓地里是好是坏?众人觉得有理,都笑起来。
诸位,低声些!馆人一边呈上膳食一边劝道,无奈摇头。
徽妍听着闲话,默默歇完了,再度登车离开。
路上,吩咐驾车的家人莫走热闹的地方,反正时辰有的是,宁可迟些回家。
家人虽不解,还是应下。
徽妍一点也不想遇到皇帝。
当然,遇到也不会怎样。
皇帝带着御驾出来,大庭广众,总不会像前几番见面那样随便。
但哪怕只是见到他的面,徽妍都会提心吊胆。
不是他可怕,而是他总让人捉摸不透,不知道会突然做出什么事来。
徽妍一点也得罪不起,还不如绕开,一了百了。
此番回家,时辰似乎过得很慢,日光透过车窗的影子变得歪斜了,才终于远远望到了王家的田土。
可到了一处路口,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徽妍正倚在隐枕上闭目养神,逢得这般动静,睁开眼。
何事?她问。
家人还未回答,只听外面传来一个声音,冒问足下,先帝太子太傅王兆故宅,在何处?这声音有几分耳熟,徽妍的心提了一下,忙撩开帏帘。
却见前面也有一辆马车,旁边跟着从人,而前方问路的人是……徐恩!看到徽妍,徐恩面上亦是一喜,忙行礼,王女君!徐内侍。
徽妍忙下车,还了礼,心中犹疑不定,不禁将目光看向对面的马车,莫非……才抬眼,那车上的车帏也撩了开来,一人下车来。
是皇帝。
徽妍浑身僵住。
怔立片刻,她忙上前行礼,拜见……太傅家宅果然是清幽之处,教我等好找,是么,徐兄?未等她说话,皇帝开口道,望了望四周,悠然掸掸衣袖。
徐兄……徽妍瞅向徐恩。
徐恩神色无奈,讪讪地看她一眼,答道,正是。
皇帝这才看向一脸复杂的徽妍,唇角弯了弯,一揖,今日甚巧,幸会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