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妍知道皇帝不太看重虚礼,上次在驿馆里,也见识过他在王萦面前装模作样。
但现在这位刘重光公子亲自登门,坐在下首,挂着谦和的微笑与戚氏说话,徽妍仍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戚氏坐在上首,王璟夫妇坐下首,而皇帝在末席。
他就像个真正的从长安过来的学子,渊博而知礼,与戚氏说起王兆,与王璟说起典籍,无所不言。
王璟喜欢钻研学问,在弘农难得有能与之谈论经典的人,如今遇到皇帝,竟是十分欣喜。
未知刘公子可好下棋?他问。
尚可。
皇帝答道,平日闲暇,常与友人对弈。
王璟一喜,道,如此,在下在后园常备棋盘,何不对弈一局?皇帝笑笑:在下棋技浅薄,恐难敌王君。
王璟道:公子哪里话,在下亦粗陋,且对弈若在乎胜负,便失了意趣。
下甚棋,眼看便要到食时,日后时辰宽裕,再下不迟。
戚氏说着,笑笑,对皇帝道,宣明里老妇也去过,甚大,可有百十户人家。
想来,公子家中亦是仕宦,家中长辈是谁人,我等或许认识。
徽妍听得此言,不禁再瞅向皇帝。
只见他神色仍旧无改,莞尔,在下父亲并非仕宦,在下亦乃近年方定居长安。
戚氏颔首:公子可曾入仕?皇帝答道:未曾。
说来惭愧,在下父母皆已离世,兄长亦殁于董李之乱。
在下在家中照顾产业,抚养弟妹。
徽妍突然被杯中的水呛到,咳起来。
父母离世……兄长殁于董李之乱……照顾产业抚养弟妹……此人说瞎话的本事真乃她此生所见之最强,明知道他没有说实话,较真起来却是句句实话。
喝慢些。
陈氏在一旁忍不住对徽妍道。
徽妍不出声,发觉皇帝投来意味深长的眼神,忙转开眼,继续默默喝水。
戚氏听了皇帝的话,看他的目光已经多了几分怜爱,叹口气,公子此为,亦是情理。
说着,对王璟与陈氏道,公子年纪轻轻便要掌家,还要抚养弟妹,岂是容易的?可见公子情意深重,为人良善。
王璟与陈氏皆颔首,纷纷赞许。
徽妍又闷闷咳了两声。
戚氏不管她,又问皇帝,公子独力支撑,亦是辛苦,想来已经娶妇?皇帝神色平和:禀夫人,父母曾为在下婚配,可惜福薄,新妇病弱,不久而亡。
后逢长安祸乱,在下独身至今。
戚氏讶然,儿女呢亦无儿女。
戚氏眉间一动,登时痛心疾首,竟是如此?公子仪表堂堂,实乃可惜!说着,瞥了瞥徽妍,面上却露出笑意来。
她让家人将一盘蘸了蜜的桑葚呈到皇帝案上,关切之至,公子又要持家又要照顾弟妹,自己却无人照顾,岂不清冷?皇帝笑笑:产业之事,在下可为,家中有仆婢,还算得力,家务与弟妹亦不必在下操心太多。
续娶之事,在下欲慎重而为,故而一直未办。
慎重甚好!戚氏颔首,道,公子无父母做主,娶妇乃是大事。
只是一家之主,室中到底还是要有妇人才是……徽妍早被母亲和陈氏别有意味的目光盯得耳根发烫,此时听得这话越说越无边,忙道,母亲,天将日暮,公子想来还要往还家。
戚氏看看天色,果然,已经将近日暮了。
陈氏在一旁看着,和声道,日暮亦无妨,姑君,刘公子与徐内侍远道而来,妾这就让家人备宴,一同晚膳。
戚氏眉间一亮:如此甚好。
徽妍结舌,却瞅见皇帝也看着她,不敢再说什么。
皇帝笑了笑,看向戚氏,多谢夫人厚意,在下叨扰已久,用膳还是改日。
为何改日?戚氏不以为然,二位好不容易登门一趟,老妇岂可怠慢。
长安距此好几日路程,将来再聚也不知何时。
今日须得听老妇的,用膳再走。
说罢,吩咐曹谦备宴。
皇帝莞尔,不再推拒,行礼谢过。
少顷,忽而向王璟道,王君,当年太傅亲自为左传作注,在下曾有幸一见,见解深远,在下甚为折服,可惜当年太傅为完成,在下便游学而去。
这些年来每每思及,尝回味不已。
不知今日,夫人可否赐全书一观?王璟闻言,露出赞许之色:这有何难,先父所著书籍,皆在书房之中,待在下引公子去便是。
说罢,正要起身,戚氏忽而道,老妇记得,上回是徽妍收拾你父亲书房,哪些书在何处,自是徽妍才知晓,你去做甚。
说罢,笑盈盈看向徽妍,刘公子既要寻书,你便引他去吧。
徽妍简直啼笑皆非。
戚氏的用意,她如何不知,又羞又急,却不好发作。
母亲,她强忍不满,委婉道,还是兄长去合适。
说着,朝她暗暗使眼色。
戚氏却一挥手:甚合适不合适,带上两个家人去帮忙,寻见了便回来。
徽妍又看向王璟和陈氏,王璟有些犹疑之色,陈氏却跟戚氏一样笑眯眯,快去快回,不久便要晚膳。
徽妍无法,看向皇帝。
却见他已经起身,看着她,微笑一礼,有劳女君。
公子请。
徽妍只得道,还了礼,心情别样忐忑地领着他往堂后而去。
*****************王兆爱书,一生的收藏和著作,整整放满了两间屋子。
徽妍回来之后,曾着手整理过,家人打开门,一股简牍混着笔墨的淡淡味道迎面而来。
皇帝看了看屋子里的满箱满架子,亦是诧异。
听闻太傅藏书,贵质不贵量,未想却也有这么许多。
他说。
徽妍道:父亲自幼爱书,此乃毕生积累,自然不少。
翻书有家人代劳,徽妍只需要站在屋子里想那卷书放在何处,皇帝是客人,则更不必动手。
二人站在一处,不说话的时候,就只剩家人翻书的声音,徽妍不自觉地转开头去,尽量装作在思考那书到底放在什么地方。
十分不自在么?皇帝忽而道,声音又低又轻,只有徽妍听得见。
抬眼,他的目光自上方瞥来,似乎一切了然于胸。
徽妍窘然。
知道还问……心里嘀咕。
嘴上却道,妾并无不自在。
皇帝不置可否,片刻,又道,你与司马楷退婚了?徽妍一愣。
看到她双眸中的诧异之色,皇帝将目光继续望向四周的书架,抬手拿起一卷简册,展开看了看,不紧不慢,又不是甚秘密。
在我面前所经之事,就算我不想知晓,前后事由也自然会有人去查。
徽妍自然知晓这些,那事也无须隐瞒,道,正是。
皇帝看看她,有些玩味,为何?不是说喜欢他么?徽妍嘴角抿了抿,小声道,可他心中装着的是别人。
皇帝的眉梢微微扬了扬,将手中的竹简放回去。
司马氏门风之严,长安闻名。
他翻看着别的简册,缓缓道,子弟娶妇之后,当不会再与他人纠葛。
徽妍有些诧异。
没想到皇帝会对司马家这样了解,也没想到他会帮着司马楷说话。
但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
沉默了一下,徽妍轻声道:可这婚事若非他本意,门风严谨又如何,他不会高兴,我也不会。
妾以为,婚姻者,必是二人全心相待,否则,白首百年又有何益?皇帝的手顿了顿,转头来看她一眼,背着光,神色间的意味看不分明。
如此。
少顷,他唇角弯了弯,怪不得戚夫人今日请来了媒妇。
徽妍忍不住壮起胆来,看着皇帝,低低道,公子今日光临陋室,便是要问这些?非也。
皇帝将简册塞回去,拍拍手上的灰,转过身来,正对着她,我说过,今日登门,乃为拜谒先师及夫人。
他的神色一本正经,徽妍满腹疑惑,却不敢当面质疑,只看着他,面色不定。
女君,找到了!这时,书架那边传来家人高兴的声音,将二人打断。
徽妍移开目光看去,只见他们正将简册小心翼翼地取下来,一边擦汗一边说,只是甚多,足有二十多卷!都取出来便是,搬到堂上。
徽妍吩咐道,看看皇帝,不再说话,一礼,朝堂上走去。
******************还未到堂上,徽妍已经听到了里面传出的笑语之声。
戚氏见到家人们抬着这许多简册,甚是惊讶,对皇帝道,这么许多,公子如何看完?皇帝想了想,道,在下方才也是此想,欲问夫人与王君,可否将简册借走?请诸位放心,在下必视若珍宝,绝无损毁,两月之内定归还府上。
借又何妨,拿去便是。
戚氏和气道。
皇帝谢过,才坐下,只听陈氏笑着对徽妍道,徽妍,前两日姑君才念叨小叔,方才家书便到了。
哦?徽妍讶然,看向戚氏,只见她手里拿着两张木牍,亦是笑意盈盈。
方才在堂外,她听到众人说的热闹,还担心是在妄议刘公子,唯恐惹祸。
原来是为了此事,徽妍放下心来,不禁也露出笑意,恒书中说了什么?戚氏却皱着眉,伸着手将木牍拉远,左看右看,摇头,恒也是,第二张的字写得这般小,老妇看也看不清。
陈氏笑道:待妾为姑君来看。
说罢,将木牍接过。
看了看,道,小叔说,郎中令对他甚是器重,在长安甚好,前几日还得了假,到大姑府中去住了一日。
戚氏颔首:如此。
哦,小叔说到了那匹大宛良驹。
书中说,大宛良驹可是真的好,就是喂得费钱,以粟为粮秣,长姑上个月给了他一石粟米,都吃光了。
呃……徽妍听着,不禁瞅向皇帝。
大宛良驹的事她也知道,就是皇帝赐给王恒的。
只见皇帝手里拿着一卷书翻着,似乎没听到。
说罢,陈氏叹口气,对王璟说,这大宛良驹竟这么费粮。
陛下也真是,赐马是好事,却怎赐一匹这般娇贵的?郎官又无俸禄,恒怎好总去向长姑借粮……徽妍忽然猛地咳了起来。
二姊怎么了,今日总咳嗽?王萦诧异地看徽妍,不舒服?嗯……无事。
徽妍脸颊发红,说着,却紧张地将眼睛瞅向皇帝。
皇帝自然也已经听到,从简册上抬眼,似饶有兴味。
她今日喝水总呛着,也不知为何。
戚氏道,却催促陈氏,莫打岔,继续看。
没有了。
陈氏道,小叔说,他在长安,对姑君与我等甚是牵挂,等得了更长的假便回来探望。
戚氏亦高兴,嘴上却道,勿信那小儿甜言蜜语,前番在雒阳,每每致书家中,也说得了空便回家,回过几次?众人皆笑。
戚氏又道:那良驹确是费粮,不过既是御赐的良驹,吃光了也要喂。
总让缪他们夫妇来出这粮草也是不妥,明日就让家人送五石粟米去长安。
王璟听了,应下。
徽妍听着他们说话,不再作声,也不敢再看皇帝,只低头喝水。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若坐在下首的那位是先帝,她家大概不止会被去职免爵吧……*********************用过膳之后,天色已经快黑了。
戚氏想将客人留下夜宿,但皇帝说,驿馆中还有友人等候,亦有别事要办。
戚氏见留不住,只得答应,辞别的时候,却坚持要送他们出门。
皇帝退让不得,亦不拒绝,一边和颜悦色地与戚氏说着话,一道往门外走去。
徽妍与徐恩跟在后面,交换眼神,各是无奈。
戚氏心情大好,只听她道,我等每日在家,难得有访客。
公子若不弃可常来,若想看经典,先夫藏书都在府中;若好下棋,伯钧可与你切磋。
皇帝道:在下若有空闲,必定再登门拜访。
先夫在世之时,一向将弟子视若己出,公子亦必不例外,切莫客气才是!徽妍在后面听着,很想提醒母亲别这么热情,却插不上嘴。
再看兄嫂和王萦,皆笑容满面。
王萦跟徐恩也说得热闹,讨论着长安的新鲜事,徽妍听见王萦对徐恩说,若宫中有什么时兴的装扮,他一定要告知她。
徐恩笑笑:宫中么,女君又不是不知,如今只有宫婢,何来什么时兴装式。
说罢,若有若无地瞅一眼徽妍。
徽妍当作没听到,转开脸去。
众人送到门前,车马已经备后,皇帝再向众人别过,与徐恩各自上车。
徽妍站在戚氏身后,一直看着皇帝的车帏放下,却仍不敢妄动。
天知晓那马车上有没有个暗窗缝隙,她觉得,就算自己动一动脚趾头,皇帝或许都会知道。
直到他们消失在桑林的那边,徽妍的心才真的放下来。
今日这位刘公子甚是不错。
回到堂上,戚氏第一句话就是夸奖,笑眯眯的,看他风貌,必是大家子弟。
陈氏道:姑君此言有理,妾方才所见,徐内侍对这位刘公子也甚为礼让。
戚氏道:他住在宣明里,那里住的可不是平凡人家,都是出入朝廷的仕宦。
他姓刘,说不定是宗室?王萦好奇地说。
怎会是宗室,陈氏摇头,宗室子弟个个眼高于顶,你何曾见过有这般谦和识礼之人?谁说他谦和识礼……徽妍腹诽。
是了,二姊不是从前就认识刘公子么?王萦道,二姊可知他出身?徽妍终于被问到,有些嗫嚅,也不算十分认识……只是从前在宫学时见过,似乎确是不凡。
宫学?王璟问,他去宫学?徽妍心底打了个突,忙道,我记得他那时是侍奉的郎官。
王萦点头:也怪不得,司马府君从前也是宫学侍奉的郎官。
这话出来,众人瞬间安静。
戚氏瞪了王萦一眼,王萦自知失语,忙捂住嘴,看向徽妍。
徽妍苦笑。
这种情形,近来总会遇到。
明明是她退婚,看起来却是她的家人更紧张。
如此,伯钧,你致书给叔容。
戚氏道,让他去打探打探,刘公子到底出身如何。
徽妍讶然:为何要打探?自然师为了你啊!戚氏将她的手拉过来,多好的男子,文质彬彬,知书识礼,若家世好,岂非良配!徽妍,依我看,他对你应是有意。
陈氏亦笑,方才说话时,他总不住看你。
姑君看他碍着我等不好说话,这才让你带他去寻书。
徽妍面红耳赤,急道,他不行!为何?众人问。
徽妍噎住,少顷,支支吾吾,他……他是鳏夫……鳏夫又如何!戚氏道,司马楷也是鳏夫,还带着儿女,当初也未见你说个不字。
说罢,她将手一挥,莫多言,伯钧,明日便致书去长安,打探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