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妍顺着他的目光瞅了瞅地上,不过瞅不出什么,黑灯瞎火的,她怎么记得住自己刚才站在了哪里呢?妾……妾不知道是陛下。
她小声道。
不是朕便可行凶了是么?皇帝冷冷道。
徽妍语塞。
皇帝不管她,往殿内走去,但才迈步,忽然嘶地哼一声,微微弯下腰。
徽妍这才想起方才自己踢了他一脚,忙道,陛下的腿,无事么?不用你管。
皇帝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进殿内。
徽妍看着他微瘸的步子,心一直在蹦,大气不敢出。
皇帝走了几步却停住,回头瞥她,不是要见朕么,站着做甚?徽妍回过神来,连忙跟进去。
她偷眼瞅瞅后面,居然没有别人跟进来,平日的那些内侍和卫士,似乎一个都没来。
心中不禁疑惑,如果不是她见过皇帝,一定会觉得这皇帝是假冒的。
皇帝在殿中的榻上坐下,腿好受了些,他摸摸方才徽妍踹中的地方,必是淤青了,不过大约无碍。
他当时下意识地偏了偏,没有正中,否则,骨裂也说不定。
这莽女子,哪来这么大气力。
皇帝心里没好气,抬眼,正遇上徽妍探询的目光。
视线相触,徽妍忙收回去,低头站着。
皇帝见她内疚又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中的气也顺了些。
坐吧。
他说。
徽妍乖乖坐到一边,拿出最小心谨慎的姿态,仍不敢出声。
朕今日忙了些,忘了你来求见之事。
皇帝将目光瞥着四周,缓缓道,朕刚从宣室殿出来,回寝宫路上想起你还在此处,便顺道过来了。
徽妍听得此言,忙道,多谢陛下。
心思却不自觉转了转,宣室殿到皇帝寝宫,似乎并不必经过清漪殿啊……朕说完了,该你了。
皇帝看看她,求见朕,何事?徽妍的心底打了个突。
经过方才的风波,再听皇帝现在的说话的语气,她并不确定这事会不会惹他发怒。
她瞅瞅皇帝,那张脸看不出什么情绪。
犹豫片刻,徽妍壮起胆,向皇帝一拜,陛下,妾此来,乃是为采选之事。
哦?皇帝盯着她。
徽妍横着心,道,陛下,妾闻此番采选,妾在名册之中,心中惶恐之至,故而来求见陛下,当面陈情。
皇帝没说话。
徽妍继续道:陛下,当年妾父亲病重时,妾身在匈奴,错失榻前尽孝,乃此生之大憾。
当下归来,妾惟愿侍奉母亲左右。
故此,妾推辞了宫学之请。
这些,妾曾禀告过陛下。
然。
皇帝道。
陛下,如今采选之事亦然。
无论女史还是入宫,妾实无法从命,伏惟陛下体恤。
卿怎知,入宫或做女史,便不能侍奉母亲?皇帝笑了笑,论医术,宫中有良医;论住处,宫室林苑,皆天下翘楚。
徽妍怔了怔,道,妾不过一个小小女史,若采选入宫,亦不过宫人……谁与你说,朕让你入宫是做女史和宫人?皇帝打断道。
徽妍定住,看着皇帝,突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脸上登时烧热起来。
皇帝面上似也带起了晕色,表情却毫不见波澜,朕自从先妃去世,一直未婚娶。
因由无他,乃是朕以为,一国之君,娶妇必德才兼备,方可保后宫和谐,子嗣平安,若得此愿,天下之福。
故而立后人选,朕思量许久。
女史在匈奴八载,行事端正,聪慧贤淑,仁昭阏氏亦称赞不已。
徽妍听着,心中简直诚惶诚恐。
德才兼备、聪慧贤淑之类的字眼传入耳中,她心想,这说的是……我?皇帝朗朗说完之后,看着她,故而朕以为,女君正是良配。
徽妍只觉血气一阵一阵上涌,哑口无言。
朕意如此,卿如何?皇帝盯着她,目光灼灼。
徽妍低着头,几乎不敢抬眼。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在激撞,每一下都清清楚楚。
妾……妾惶恐。
徽妍道,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她压下心绪,再拜在地,叩首,陛下盛情,妾只恐无力承恩。
皇帝似乎未想到徽妍这般回答,讶然,脸色变了变。
殿中静下来,只剩沧池上的风掠过殿外树木的声音,沙沙作响,更显气氛怪异。
无力承恩?皇帝咀嚼着这话,不掩诧异,何谓无力承恩?徽妍道:妾姿容粗陋……你何等姿色不由你说了算。
皇帝道,朕记得当年太傅送你去选太子妃,便是有意让你入宫,如今亦是一样。
徽妍咬了咬嘴唇,答道,陛下,并非一样。
当年后事如何,陛下亦知晓,妾父亲直至临终,仍对送妾入宫之事后悔不已。
当年之变,乃起于党争。
皇帝的语气缓和些,如今并非当时。
可妾也已经并非当时。
徽妍鼓足勇气,抬头望着他,陛下,妾往匈奴八年,为国驱驰,虽苦寒孤独,亦是无悔。
陛下隆恩,许妾南归,骨肉相聚,妾心中感激,虽死不能报其万一。
然妾远走多年,昔日荣华,已无追忆之心,金阙之福,惫怠之躯恐难消受。
妾此生,只求做一闾里之妇,执帚于凡庭,此妾之福也,亦父亲临终所愿!皇帝没说话,过了好一会,语气似笑似嘲讽,说得好像你快入土了一般。
虽看不分明,徽妍却觉得那目光慑人,而自己的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徽妍再拜,没有回答。
这便是你的意思。
皇帝缓缓道,不愿入宫,是么。
妾深愧。
徽妍小声道。
皇帝不多言语,未几,站起身来。
他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臂,好像身体僵了似得。
徐恩!他唤了声。
殿外,徐恩露出脸来。
他小步趋至皇帝面前,一礼,陛下。
回宫。
皇帝淡淡道。
徐恩领命,忙走出殿去。
徽妍意识到皇帝要走了,抬起头来。
却发现皇帝没走,在她身旁站着,负手看着她。
徽妍吓一跳,正想再伏下,下巴却被皇帝的手指抬住。
她愕然,浑身僵着,只见那双漂亮的凤眸盯着她,好像猎手盯着野物。
朕再问一事,片刻,皇帝低低道,若朕不是皇帝,你喜欢朕么?徽妍望着他,只觉自己的脸和脖子都像被烧着了一样。
陛下龙凤之姿,妾,妾……她说不下去,舌头似打了结一般。
那就是会了。
皇帝目光深深,你想好了么?徽妍不知道他问想好了是指那样,只觉得心快要跳了出来。
喉咙卡了一下,她低低道,妾方才所言,皆是肺腑。
皇帝没有再问下去,少顷,松开手,转身离开。
衣袂带起微微的风,蕴着淡香,拂过徽妍的脸颊。
徽妍看着他的背影,怔怔的,未几,忽而想起他并未明确表示,忙道,陛下……今夜,你就当遇到鬼了。
皇帝一边走出殿去一边道,步伐似流星一般,须臾,不见了身影。
*******************徽妍觉得,自己是像行尸走肉一样回到王缪家中的。
怎去了那么久?王缪见到她,立刻迎上前来,见到陛下了么?陛下怎么说?徽妍看着她,张张口,只觉无法将方才之事诉诸言语。
不知道。
她轻声道,想安慰地朝她笑笑,却根本扯不起来。
皇帝说,他想娶她。
可是她说,她承受不起。
徽妍关了门,连洗漱更衣都没了心思,躺在榻上,定定望着上方的幔帐。
他说,若他不是皇帝,她会喜欢他么?从小到大,其实有不少人说过喜欢她,宫学里的少年,匈奴的青年,还有郅师耆。
她谁也没有答应过。
在宫学的时候,徽妍心里只有司马楷。
在匈奴的时候,她只想回家。
没想到回到中原不到两个月,她又拒绝了一个人,而且那个人是皇帝。
她当时魂魄都不全了,那回答简直一团糟。
但现在冷静下来再想,她仍然觉得没有答案。
撒谎都不会啊……她想了一阵,又有些沮丧。
不过,很奇怪。
若此事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徽妍也许会为那个人担心。
那可是皇帝,如此不识抬举,皇帝一怒之下会不会把她送进诏狱?但她知道他不会。
他说着那些话的时候,他看着自己的时候,徽妍会有一种感觉,他没有在掩饰。
她摸摸自己的胸口,心还在跳,刚才那种快要蹦出胸口的感觉,仍随时重现。
它跳得从来没有这样快,就算是对着司马楷……徽妍闭闭眼,强迫自己别再去想,但根本做不到。
……朕意如此,卿如何?皇帝说这话时的面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总在脑海间浮现。
从未央宫回来的那夜,她失眠了。
*************************长姊!二姊!我与你二人说!陛下竟知道我!第二日,王恒到府中来,兴高采烈地说。
是么!王缪露出惊讶之色,陛下对你说了什么?他问我父亲是不是王太傅,还说让我好好干,莫给父亲丢人!王恒骄傲地说。
王缪也笑,夸奖地拍拍王恒的肩头,再看向徽妍,却见她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是么,真好。
徽妍勉强地笑了笑。
皇帝会知道王恒,她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她家里的人,大概没有谁是皇帝不知道的。
寒暄几句,她对王缪说要去给甥女们看小食做好了没有,走开了。
长姊,二姊怎么了?王恒也察觉到不妥,疑惑地问。
王缪叹口气,将他拉到一旁,采选之事你听说了么?听说了!王恒点头。
你二姊也在采选之列。
昨日她去向陛下陈情,请陛下免她采选,想来,陛下未应许。
陈情?王恒唬了一下。
王缪皱着眉头:你二姊不肯多说,我等也不知到底如何。
我就担心陛下不应许事小,被触怒了,降罪下来事大。
王恒想了想,摇头,我以为不会。
长姊,二姊可是奉命出使匈奴八年的女史,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说话是一等一的小心。
陛下虽有时脾气难捉摸些,也从不乱降罪,上回在朝堂上,有个大臣与陛下当庭争吵,陛下也未将他如何。
王缪苦笑:但愿如此。
徽妍在长安逗留了几日,宫中始终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似乎正如那日皇帝所说,她见了鬼了。
徽妍知道在这里多待无益,向王缪和周浚禀告,说打算回弘农。
王缪听了,也觉得是该回去了,却道,今日却不急,明日再走吧。
今夜,司马府君一家要过来与我等聚宴呢。
司马楷?徽妍怔了怔,这才想起,他们的确约过,要择日聚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