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内室之中,赵黼倾身过来,双眸凝视眼前之人,呼吸声逐渐急促。
除夕那夜,他无意中听两个捕快道破玄机,一路飞奔前来可园后,目光掠过头顶门首那黑底匾额上的金字,面色平静而胸口起伏,竟有种患得患失亦惊亦惧之意。
他走到门口,将要推门之时,却听得里头传来欢声笑语。
蓦地收手,赵黼后退,又重新看了看着陌生的门首,两边的石鼓静静拱立,赵黼抬手摸了一摸,冰冷坚硬。
他深吸一口气,终究身形拔地而起,如一片黑色的雪花或者轻羽,悄无声息地掠了入内。
一墙之隔,入耳的欢笑声更加清晰了。
初来这陌生地方,赵黼居高临下,看见前厅处有几章桌子,灯火璀璨,让他恍然失神。
他就如同另一个世界之人,忽然来到了一个令他好奇而恐惧的全新世间。
直到他听见旺儿道:这杯得敬奶娘,多亏这一年来为主子操劳。
林嬷嬷笑说:猴儿嘴,不用敬我,你多伺候伺候你娘子,我就高兴了。
身旁一个挺着肚子的妇人笑道:他平日对我极好,今儿过年,让他多孝敬孝敬您跟老谢叔,没有你们跟主子,哪里有他的今日。
笑语喧喧,不绝于耳。
赵黼眼中闪烁,蓦地笑了。
他看见了昔日熟悉的人,却几乎也不敢认这些人……他们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但却如此快活自在。
可不管如何,他的心总算安静下来,知道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一路往内,目光悲悲喜喜打量过这些陈设布置,他像是一个游魂,来到不属于他的所在。
直到抬头看见,前方窗户内,灯影下坐着一人,正举杯饮酒。
一身男装,清丽而温婉,灯影下,那眉目纵然是再绝世的丹青妙手也是描绘不出的……他大惊大喜,大起大落,知道是她,却几乎不敢认。
几度辗转,煎熬了多少岁月。
如今她终于就在跟前儿了,不是隔廊遥望,似远似近,却就在他手中。
这会儿于赵黼而言,就像是大雪封山,在那荒无人烟的山岩雪洞里忍饥挨饿了多少年似的,这份渴求之情,似地火奔涌,难以按捺。
云鬟见他如此,身子不禁往后微仰,却并不看他,只是双眉微蹙,透着一丝冷冷地愠色。
丹唇轻启,才要说话,谁知就在此刻,便听得外头有脚步声传了来。
隐隐还有说话之声,竟道:不妨事,凤哥儿若知道是阿风来了,高兴还来不及呢。
云鬟听见阿风,知道是巽风来了,一时略有些色变,闭上双眸轻声唤道:世子。
赵黼心里似沸水滚开,咕噜噜地冒着热气,本不肯退却,心念转动,终于把手握了把,即刻直起身子,后退出去。
正退后靠在桌边儿的当口,就见陈叔出现在门口,躬身笑说:凤哥儿,你瞧瞧是谁来了。
因见赵黼也在,忙又向他行礼。
巽风在旁侧,面上也微微含笑看了进来,目光扫了一眼旁边的赵黼,却见他正摇头晃脑地四处乱看,一脸欲盖弥彰之色。
陈叔引了巽风入内,因赵黼也在,又知道他们必然有要紧事情,便吩咐丫头们上茶,即刻去了。
赵黼不等巽风开口,便说道:巽风,你的事儿都做完了?巽风道:是,余下众事,有清辉公子在料理。
又对云鬟道:公子本欲来探望凤哥儿,一时脱不开身,托我转话,说身子要紧,若是不好,索性歇息两日也使得。
云鬟谢过,又请巽风落座。
巽风方才一路进来,且行且看,见这府苑虽然不大,但处处透着雅致精致,让人心生喜悦,合该是她的地方。
巽风不由道:怪不得四爷常说……一句话未完,云鬟跟赵黼两个都看过来。
云鬟并未出声,赵黼却玩味问道:四爷说什么?巽风淡淡道:世子大概不知道,四爷年少时候,曾游历过此地,对本地的榴花书屋颇为赞赏,说此处大有意境。
赵黼想了想,便不置可否地哦了声,又看云鬟。
云鬟依旧面无表情,便问巽风道:鬼刀的事儿可完了?巽风道:旁边孤山上还有些余党,已经安排了官兵仔细搜寻,三两天必然可以斩草除根。
不妨赵黼说道:巽风,事儿完了,你便能回京了吧?巽风垂眸:世子问这个做什么?赵黼道:我前儿隐约听说,四爷在京内出了事了,也不知要紧不要紧,本以为你会飞回去查看呢。
巽风道:四爷派了我此处的差事,我自要尽心竭力完成,何况四爷并非凡俗,纵遇艰险,也必然会转危为安。
赵黼略一点头道:但愿如此。
云鬟在旁忽然道:既然要过两天再走,这几日就住在可园如何?巽风还未回答,赵黼瞥着她说:我来求住你还不肯答应呢,他都没开口,你乱请什么?何况他自然是在县衙里跟小白同住,你别夺人之美的多事啊。
巽风一笑:我正喜这院子小巧可人,若是凤哥儿不嫌我,自是乐意之至的。
赵黼瞪着他道:巽风,怎么这样儿没眼色?自管回去跟小白住去,四爷就那么一根儿独苗,你好不容易来了,如何不多跟他亲近亲近,我要是小白,不得人理我,只怕要哭的。
巽风淡淡说道:只怕要让世子失望了,清辉公子也是乐意我住在可园的。
赵黼目瞪口呆:他乐意什么?巽风道:公子说如今凤哥儿身边缺个护卫,让我近便些好照应着。
赵黼冷笑道:你直说你们是来防备六爷的就罢了。
说着便跳起来,道:我还没跟你们算账呢,反而来盯着我,当初她何以消失的无影无踪,是不是你们在背后搞鬼?巽风同云鬟对视一眼,起身正色道:我不懂世子在说什么。
赵黼走到他跟前儿,道:你别同我弄鬼,若不是白四爷暗中为她善后,我找一个人,会耗费这许多年也没头绪?你们主子好生厉害,领着皇上的旨意,暗中却瞒天过海地把人放跑,这件事若是闹出去,就算他是白四爷又能如何?云鬟见他似有咄咄逼人之意,不由起身道:世子,你若要追究,我只在这里,要怎么样我领着,何必牵扯不相干的人。
赵黼回头:你真的能领着?若真如此,我自懒怠管别人怎么样,之前所有,也可以一笔勾销。
云鬟才要说话,巽风静静说道:不知世子有何凭据就说四爷帮衬凤哥儿?只靠揣测可是不成的。
赵黼冷冷看巽风,点头笑道:你别激我,可知我最吃这一套的。
巽风道:不敢,只是刑部办事,从来讲究凭证。
且四爷的为人行事,从来有目共睹,我便敢替四爷说一声‘问心无愧’。
巽风从来心直口快,若有得罪,还请世子见谅。
赵黼哪里是肯让人的,当下扬眉,不料云鬟因先前捱了一夜辛苦,本要好生歇息,却因赵黼在侧,无法安枕,更未曾认真吃些东西,此刻又看他们两人互不相让,心里忧虑恍惚,不觉身子一晃,后退了一步。
赵黼见状,忙掠过来,一手扶着肘弯,一手搭在后腰上,道:你怎么了?猛地见她脸色很不好,当下急忙收声,什么斗嘴斗气的心也没有了。
正这会儿晓晴因小心翼翼地来看究竟,猛然见这般,便跑进来照护。
赵黼不等她说,自抱了云鬟,熟门熟路地往里去,便将她轻轻地放在榻上。
云鬟虽然浑身乏力,其实意识尚存不曾彻底昏迷,见他这样入内,两只眼睛便又直了直。
赵黼回头道:你们的大夫呢?晓晴道:原没有请,我立刻去请就是了。
转身要走,云鬟却道:站住,不必去。
赵黼道:怎么不必去?你不怕有个好歹,我还怕呢!云鬟不搭理他,只勉强吩咐晓晴道:我饿了,去准备些吃的。
再好生招待巽风……就叫他住在棠木院就是了。
晓晴只得再度退下。
赵黼道:棠木院?云鬟默默道:世子,劳烦扶我起来。
因气衰力竭,心思浮动,竟无法起身。
赵黼忙过来将她扶起,又趁机抱了抱,才要笑,又皱眉道:虽然身量长了,只是好似比先前更瘦了。
说话间,又狐疑地盯着她衣领往下,那句话在嘴边转来转去,又不大容易说出口来。
云鬟低着头喘了两声,道:世子不是第一次来可园对么?赵黼道:我、我自然是第一次了,怎么?云鬟道:先前、约莫半年前,小雪……曾被什么伤着了,这必然是世子所为了?赵黼故作诧异:半年前?还有这种事么?云鬟道:是新年的时候……那天我还喝了三杯桂花酒。
赵黼闻言,目光一直,情不自禁咂了咂嘴,嘴角也隐隐地上扬。
云鬟见状,手微微握紧,然后抬起,一掌掴了过去!赵黼自来没有要躲的心思,忽然被打了一巴掌,虽然她神疲力弱,打的并不重,可赵黼何许人也,从小到大,谁曾这般相待,唯独被她……一而再。
赵黼不由站起来,怒道:崔云鬟!云鬟抬眼看他:那夜,世子是不是也曾来过。
赵黼生生地咽了口唾沫,本欲否认到底,对上她的目光,不知为何便道:是!我是来过,又怎么样?云鬟气得眼前发黑,手指微微颤抖。
赵黼见揭破了,索性道:我知道你恼,又怎么样?可知我心里更恼?我来过会稽多少次,先是小白那厮,跟我周旋冷淡的,百般阻挠,那什么马家驴家有案子的时候,我心里就觉着这城里仿佛有什么在叫我,鬼使神差地出去,当时你明明就在那屋里头!你也知道我在外间儿,你偏偏一声不出,小白也撵我走……明明会撞见你,都是你躲着,他从中拦着。
赵黼说到这儿,见她垂头不语,便又道:只是毕竟皇天不负有心人,你可知那夜我听那两个捕快说了你的名字,心里是怎么想法?从县衙往可园这段路,我又是几生几死?我竟怕找来,若不是你该怎么办?若不是你,我就杀了这一家人!若是你又如何是好?我恨不得也杀了你!云鬟轻声道:那你杀了我吧,别牵连别人,这一世,由得你来结束,也许你的执念便不会再如此深。
赵黼放开她,仰头一笑。
半晌,赵黼忽然道:那天在季呆子家里,你说的那句话,是你真心的?云鬟道:是。
赵黼双眸眯起,觑着她道:其实你说的对,起初,我的确是有过那样的想法儿。
这会儿,巽风因怕赵黼仗势欺人,便跟着来看,谁知在门外却听他两人说了这些,不免摸不着头脑。
正踌躇要不要再听下去,却见廊下晓晴走来,知道她是来请去棠木院的,当下巽风只得跟了去了。
屋内,云鬟同赵黼两人重又目光相对,赵黼呼出一口气,气定神闲道:你说的没错儿。
我一早儿知道是你的时候,的确曾有过报复之心。
赵黼神情微冷,他本就有一股天生睥睨冷傲的气质,倘若不笑,便如刀锋冷对般,几乎叫人无法安然自处。
云鬟只是淡淡一笑。
赵黼凝视着她,缓声道:我自问,原本也并没十分薄待你,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难道,只是为了一个季陶然?沉默片刻,云鬟道:或许不止是为了他,或许是从他开始,我只清楚的是,当时我不能再跟……王爷相处下去,可知,当时我跟你的每一刻,都生不如死。
赵黼目光深深,闻言唇角轻轻一勾:原来……果然是这样。
他负手仰头,缓缓吁了口气,道:你心里恨我,憎我,一时一刻也不愿跟我相处,所以……竟要亲手杀了我吗?赵黼说到这儿,便又转过身来,目光冷冷静静,沉沉默默地看着云鬟。
奇怪的是,嘴里虽然说着这样令人惊栗的话,面上神情却有些淡然,无恼无悲,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
而随着他的一句话,云鬟竟觉窒息,虽是在榻上,却似有风火席卷而来,眼前通红一片,烈烈包裹住,让人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