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025-04-01 16:04:42

话说云鬟不期看见坐在公堂上那人,心神动荡之际,竟被门槛绊了一跤,顿时便往前跌了过去。

林嬷嬷跟陈叔虽在身侧,却也没提防如此,要去抢扶已是迟了,当即竟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天昏地旋一般,动弹不得。

众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了,除了林嬷嬷跟陈叔之外,另外还有一个人抢上前来,眼疾手快地握住肩头,将人半扶半抱着起身。

云鬟膝头剧痛,手掌也有些蹭破,得亏并未碰坏了脸额等要害处,却听跟前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问道:大小姐怎么样了?姑娘如何这般不小心?这手跌破了,要不要先上些药……三个声音,却分别是陈叔,林嬷嬷跟秦捕头。

原来方才是秦晨见她往前跌倒,便急忙过来要拉着她,谁知到底迟了一步。

这会子两边衙差们都望着她,有惊诧的,有暗笑的,也有觉着女孩儿跌坏了可惜而担忧的,连上面儿的黄知县也惊得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云鬟:不知她伤的如何。

可云鬟却并未在意自个儿身上的伤,她只是抬头,略有些慌乱地看了出去。

终于在杂乱的人影之中,看见了那个人——他仍坐在椅上,面上有些许意外之色,四目相对瞬间,便微微含笑地向着她略一挑眉。

这个动作,越发有些神似了。

被他这般注视着,云鬟竟有种艰于呼吸之感,此刻秦晨三人兀自围着嘘寒问暖,云鬟只得垂眸,小声道:我无事,很不必惊慌。

依照林嬷嬷的意思,是立刻带她回去敷药,连秦晨也是不忍:这样雪团儿似的孩子,极娇嫩的手掌上透出些血丝来,看着像是揉碎了花瓣洒出了红汁子似的。

云鬟咬着唇,微微摇头,这会儿黄知县反应过来,便重又落座。

待众人安定,黄知县道:今日因素闲庄青玫身死一案,传请了鄜州大营的赵六来问话,赵六,你且将那日的情形向着众人通说一遍。

赵六仍是坐着未起,闻言朝上拱手道:大人有命,我自然不敢隐瞒。

那日,我追踪一名囚犯,因跟他交手,便受了伤,他自逃后,我沿路欲回营中,谁知来到了那柳槐树林子里,忽然间听见男女说话的声响……此刻他的声音仍是偏带些稚气的,且这容貌身段也只是个小小少年罢了,但偏偏流露出十足老成的神情态度,众衙差看着,想笑,却又知道这小少年是不能小觑的,于是均又不敢笑。

众人都凝神听着,唯独云鬟心中七上八下的,一方面忧疑于赵六其人,另一方,因听到他说什么男女说话声响,云鬟心头震动,便想到青玫的那心上人。

倘若赵六所说是真,多半就是他正撞见两人相会这一幕了,难道青玫纵然身死,也终究不得保全声名?云鬟听到这里,便抬眸又看向赵六,眸中难免略有忧虑之意。

谁知赵六竟正也看向她,那几明澈的眼底闪闪烁烁,似乎在琢磨什么……云鬟见状,那微张的唇便又紧闭起来,只蹙眉看他。

堂上黄诚便问:你听见了男女说话声响,是说的什么?云鬟眉尖一动,咬了咬唇,纵然有心要拦阻,然而这毕竟是在大堂上,何况这赵六的性情,纵然她拦阻,难道他就能被乖乖地拦下?云鬟不由闭了双眸,心头轻轻一叹:果然,该来的终究要来,昔日青玫在这大堂上时,云鬟曾教导她仔细瞒住这一节,谁知道她终究又丧在这上头,终究要揭露出来……果然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成?云鬟心底无奈喟叹之时,却听赵六道:因隔得有些远,我听见那男子说什么谢二、素闲庄、报仇之类的言语……云鬟大为意外,复抬头看向赵六,赵六此刻已经转头看向黄知县,道:那丫头好像是个不肯听从的模样,那男子便说什么‘你若是不肯帮我害了那小主子,今日便难跑出这林子’等话,显是要挟之意……不料那丫头闻听就跑,那人赶上一步……当时我因有伤在身,那人动手又快,竟然拦阻不及,被他杀了那丫头。

此刻堂内堂外,自然听得分明,堂下那些百姓嗡地一声,议论纷纷。

陈叔也忍不住惊怒交加,嚷道:难道又是谢二爷一伙儿的人过来报复?黄知县一拍惊堂木道:肃静。

又问赵六:你且继续说,后来如何?赵六道:后来我因现了身,那人看见我,心虚便跑了。

说完之后,轻轻地扫了云鬟一眼。

黄知县沉吟不语,云鬟心中怦然而跳:谢二跟老程张奎三人来到,如今三个死的死,关的关,伤的伤,哪里还又冒出个党羽来?分明不真……可赵六为何要这样说?——难道他是故意要保全青玫的名声?然而这人又哪里像是个会为别人着想、甚至想的如此体贴细微的?此刻,黄知县道:先前仵作查验过,青玫丫头是被人掐死的,颈间留下青痕,乃是成年男子的手掌大小,故而杀死青玫的真凶并不是赵六。

此话一出,众人都恍然大悟,黄知县又道:而按照赵六所说,此案乃是谢二的同党,想要串联青玫丫头暗害谢凤哥儿,不料青玫丫头乃是忠仆,不肯屈从歹人,故而被那人怀愤杀害。

底下的百姓们听得明白,又是轰动起来,有人道:怪道呢,原来是这样……这青玫姑娘,可也算是个忠义烈女了。

也有素闲庄的庄客道:青玫姑娘原本就跟小主子情同姊妹的,又怎么肯出卖主子呢?可惜竟如此身死了……因谢二的案子前几日才审过,众人多半知道前因后果,因此听了这一场,都十分感慨,均都赞扬青玫忠义节烈。

黄诚又问云鬟跟陈管事:你们可有何异议?云鬟垂着眼皮,微微摇头。

陈叔怀着悲愤,拱手朝上行礼道:多谢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还请快快将杀人凶犯缉拿归案,给青玫丫头报仇。

底下的众人也都一片鼓噪。

黄知县点头,当下发下海捕签子,又命人绘影图形,四处张贴。

此案倒是审的极为顺利,黄知县判定后,赵六方起身道:大人若没其他话要问,我便告退了。

黄诚道:请自便。

赵六转过身,往外而行,此刻云鬟站在旁侧,不由抬眼看他,却见赵六旁若无人地自出门去了。

堂上黄知县见云鬟兀自站在地下,便站起身来,似是个想要跟她说话的模样,不料还未来得及开口,云鬟已转过身,竟也跟着走了出去。

且说赵六出了人群,两个随行小兵上前来接着,便引他上轿子,谁知迎面忽地有个青年快步过来,不由分说扑上前,口中厉声叫道:杀人凶手!赵六见他来的凶猛,眼睛微微眯起,身形一闪,脚下却轻轻一勾,用了个四两拨千斤,顿时把对方绊了个筋斗,倒在地上。

赵六顺势上前,一脚踩在心口上,脚尖微微用力,沉声道:别动,不然就废了你。

这挟怒而来的青年自然正是来福,他因青玫之死,伤怀之情无法言说,虽被老爹打了一顿关在屋内,但他年青气盛,哪里关的住,到底寻机跑了出来。

又听路人说那什么六爷上了县衙,来福便一路而来,先前还拿了一把镰刀想要拼命的,只是看赵六走出县衙,竟是这样身量未足的一个孩子,来福不欲占人便宜,便丢了镰刀,赤手空拳冲了上来。

谁知一照面,便给制服了,此刻被踩中心头,正是个要害地方,竟然挣扎不得。

来福憋得满脸通红,便死死地怒视着赵六,道:杀人凶手!我、我就算做了鬼也不肯放过你。

赵六闻言,便笑说:你做人尚且奈何不了我,做鬼莫非便能反了天?敢冒犯你六爷,我如今就送你去……脚下又添几分力道,来福吃痛,连喘气都觉困难,脸越发憋得通红,但他竟硬气,一声儿也不肯求饶。

赵六本是故意折磨这莽汉,见他如此倔性,倒也忍不住有些佩服,正在此刻,便听身后有人道:请放开他。

赵六听了,便回过头来,正见云鬟站在身后不远处,今日她被林嬷嬷刻意拾掇了一番,正是女孩儿的装扮了,梳着两个吉祥髻,发端各簪朵雪白的栀子花,通体素色,连脸儿也是雪色,不染纤尘,清净灵秀。

赵六睥睨着她:你说什么?云鬟对上这双光华同锋芒交织的眼睛,心头仍有些窒息,只得移开目光,口中说道:六爷,烦请放开我来福哥哥。

赵六挑了挑眉,道:来福哥哥?他方才想杀了我呢,我如何能轻易放了他?此刻跟随赵六的小兵轻声道:六爷,你身上的伤要紧……监军吩咐了的,务必要……赵六道:啰嗦,谁要你说话来着?那小兵满脸苦色,却果然不敢做声。

云鬟静静道:来福哥哥是因青姐、因青姐之事……故而误会了六爷,六爷本不是凶手,彼此说清楚就是了,我代他向六爷致歉。

赵六看看来福,又看向云鬟,若有所思想了会儿,才撇嘴道:致歉不必了,不过,先前我承过你的情,六爷不是个忘恩负义之徒……如今,就当还你也罢了。

说着,忽地一笑,便撤了脚。

来福兀自眼前发黑,浑身脱力,站也站不起身,恰这会儿陈叔等也赶了出来,忙合力将他扶起来。

云鬟向着赵六道了个万福:多谢六爷。

赵六正转身要上轿,闻言回头看她,忽道:不必谢我,你只回答我一个问题便是了。

云鬟不解,却听赵六问:你跟那姓白的……到底有何干系?他一抬眸,长睫闪烁,看定云鬟。

一瞬间,竟仿佛是赵黼在耳畔问:那人到底是谁……是王振……还是白……分明是两个不同的声音,却竟像是要重合似的!云鬟盯着赵六,生生咽了口唾沫,幸而她原本脸色便不好,此刻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这会子围观的人渐多,口多眼杂,云鬟只当无事般,平静垂眸道:我并不懂六爷的意思。

赵六闻言一笑:也罢。

竟不再多问,自顾自上轿,扬长而去。

赵六去后,素闲庄的车也过来,云鬟同林嬷嬷上车,陈叔扶着来福坐在外头,一并回转。

一路上,车内林嬷嬷因问:凤哥儿,那个什么六爷,方才问的那句,是何意思?他说的必是白四爷呢?他又怎知四爷来过素闲庄?谁知云鬟口中发干,竟不能答,被林嬷嬷连问两次,才低声说道:这‘六爷’行事古怪的很,我也不明白是怎么样。

林嬷嬷不以为意,只自顾自道:倒也罢了,走这一遭儿也不枉费,横竖青玫的事儿真相大白了,——可怜那丫头,原来竟是这样忠心屈死了的,我先前很不该总是责骂她。

赵六的话,林嬷嬷自是全信了。

云鬟听着林嬷嬷感伤自责,也不言语,此刻满心底所思所忖,竟全是赵六。

他也姓赵,虽说这并不算什么,可是在林子里跟他相见、那时候尚未见到他长相之时,只闻其声已经心头不快。

方才进衙门,看清楚那张脸,更觉惊魂……虽不能说跟赵黼十足相似,可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附骨之疽,令人难受的紧。

但据云鬟所知,此刻的赵黼,应该是在锦州,于晏王跟王妃跟前儿,逍遥地做他的晏王世子才对……又怎会跑来这鄜州地方,厮混的如此狼狈不羁的模样?然而既然她并不知道白樘曾经来过鄜州之事,若说对于赵黼此人也有不知道的种种,自也有可能。

认真回想前世,她自问跟赵黼的缘起——只是在那大名鼎鼎的江夏王忽然派人来到崔侯府提亲,莫名地要纳她为侧妃开始。

而她见赵黼的第一面,也不过是在两个人那不堪回首的新婚夜罢了……云鬟忙止住那如云涌而至的回忆,抬手扶额,强令自己回到现实。

一直到这时她才忽然发现:她对赵黼此人、以及他的过去,竟然知之甚少……按理说,她本该是极了解他的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