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黼极少同可繁这样耐心地长篇大论,且说的又句句惊心。
张可繁目瞪口呆,无法反应。
赵黼长叹一声,蓦地苦笑:他虽是说人,却也如自说一般。
当下也不再理会可繁,转身自出府去了。
正行至半路,忽然间一队刑部铁卫呼啸而过,赵黼歪头看了会儿,不由策马赶上,却见前方路口跑了几匹马出来,其中一个竟是任浮生,脸色微微泛白。
赵黼招呼道:浮生?是在忙什么?任浮生百忙里扫了他一眼:世子!白着脸道:出了一件突发之事……才说了两句,忽然又听有人道:刑部办差,闲人回避。
赵黼回头,却见路上又来数道身影,竟是白樘在前,身侧跟随着的却是季陶然。
任浮生见状,顾不得跟赵黼寒暄,忙上前去,低低向着白樘快说了几句。
白樘面色冷峻,见赵黼也在,只向着遥遥拱手,便一言不发仍是急赶而去。
季陶然也只招呼了声儿,紧紧跟上而已。
赵黼自然也曾听闻季陶然从京兆府调到刑部当差,如今见白樘亲自而出,知道必是大事,不由好奇心起。
见他们如此匆匆,他便也跟在后面儿。
不多时,竟来至了一座府邸,门首灯笼上是大大地一个邱字,此刻赵黼还不知道这邱以明正是联尸案其中一个环节,只见白樘季陶然均都入内,赵黼就也跟着走了进去。
很快过了一重院落,便听见喧哗声响,依稀有人道:有话好生说,不可伤人!赵黼迈步入内,却见在前方院子里聚集着十几个人,都如临大敌似的围在邱府的书房之外,距离书房门口却又数丈,像是极为忌惮般不敢靠前。
赵黼自不认得邱以明,白樘季陶然等却是熟悉,却见邱公子虽也正在场,却被十几个侍卫严严密密地护在身后,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此人。
此刻任浮生上前道:刑部白侍郎已经到了!院内众人当下都转头看来,白樘走到书房门口,往内一看,却见在书房之中,邱翰林正坐在书桌之后,脸色惨白,神色惊惴。
在他身旁,却站着一个小厮打扮之人,手中握着一柄匕首,正架在邱翰林的颈间。
邱翰林一眼看见门口之人是白樘,如见救星,忙叫道:侍郎救我!那持刀之人却道:侍郎大人且停。
白樘本要入内,闻言止步。
那人又道:我知道侍郎大人是个深藏不露的,所以不敢让您进来。
您若是执意不听的话,我便只好先杀了邱翰林了。
白樘道:你……是朱姬?小厮低低笑了两声,道:瞒不过侍郎大人的眼。
这一次,说话的声音却变得轻柔了些,能听出是个女子来了。
外间众人均都面面厮觑,赵黼远远地隔着庭院,正好儿从敞开的门扇看了进去,将里头情形看的一清二楚。
只听白樘道:你的易容术也算是登峰造极了,我们在邱府搜寻了这两日,都未曾发现破绽,你是如何做到的?朱姬缓缓地将匕首抬高,逼着邱翰林颈间那大脉,道:大人不必套我的话,更不要想要让我分心,好伺机行事。
只要她略用力一滑,刺破大脉,神仙难救。
白樘见她如此防范,袖底的手指缓缓屈起,到底没十足把握。
朱姬盯着他道:可知我虽然成功瞒得过这许多人的眼,却仍无法接近邱以明?这两日邱府内防范如此森严,又到处都是铁卫潜伏,自然是因为白侍郎从我们老爷口中探听了实情了?白樘见她猜到,便道:郭司空年老体虚,又且处心积虑,因此身体情形甚是不好,才同我说明,意在阻止你之行事。
朱姬笑了两声,道:侍郎大人,你不必诈哄我。
我跟了老爷这多年,难道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性?而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我是绝不会半途而废的。
白樘轻声道:那你想要怎么样?‘有眼却无珠,其身焚做灰’,你想如何对待邱公子?朱姬扫了一眼门外众人,微笑道:侍郎高明,竟然连老爷的亲口吩咐都知道了……只不过,我如今又能如何,这厮防范甚严,如今事情败露,我越发不能近他的身了……幸而我有一个最后的法子。
白樘道:是什么法子?朱姬将手中的匕首往邱翰林颈间一推,道:这个法子很简单,那就是……以儿子来换老子。
白樘目光沉沉,早知其意。
邱翰林却战战兢兢道:你说什么?朱姬淡淡道:这件事本是邱公子造孽,他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必牵连家人,只要他愿意以身换您,我便立刻放了翰林老爷。
邱翰林睁大双眼,目光乱晃,又惊又怕地望向外面。
却见院中,众多侍卫簇拥,邱公子躲在人群中,几乎看不清人在何处。
朱姬笑道:翰林老爷,您不如叫邱公子出来。
毕竟,您的话,公子不至于不听。
邱翰林收回目光,又晃向白樘。
白樘道:朱姬,你想让公子换了翰林,再对公子动手?但是如此,你仍旧逃不脱……朱姬道:那已经是后话了,我只要先结果了他而已。
说到一个他,目光往外,正好儿邱以明探头出来瞧,刹那间目光相对,邱公子忙抓住一个侍卫挡在身前。
朱姬冷笑,匕首微微用力,邱翰林只觉得颈间剧痛,忙道:住手,有话好说!朱姬淡淡道:一命换一命,那是老爷的儿子,你生他养他,他本该可以拿命来救你的,天经地义,对么?邱翰林惊惧交加,又觉着匕首切着自己的肉皮,不由叫道:以明!邱公子虽然听得分明,然而又怎敢露面?只叫道:父亲,孩儿在,父亲切莫上了这恶人的当。
邱翰林无可奈何,本想让邱以明出来劝解两句,或者说动朱姬改变心意,便道:她要杀你父亲,你、你且救一救为父。
谁知邱以明道:可是……她也会杀了儿子的!邱翰林愣了愣,忽然怒道:你这孽子!你说什么,难道你便不管为父了不成!这邱府内因为要提防着朱姬对邱以明下手,因此邱公子身边儿日日侍卫不离身,就连贴身丫头靠前也要留神警惕,却没有想到,朱姬竟会舍弃邱以明,却对邱翰林下手以要挟。
自邱翰林被挟持,邱以明虽在侍卫护卫之下来到,却终究不敢出面,邱翰林起初还只是对这杀手满腹的惊怕憎恨,只想白樘早点来到,将此人拿下杀死,可是事到如今,见儿子如此凉薄相待,不由更加惊怒。
血从伤口流下来,又疼又难受,且因性命攸关,邱翰林气道:都是为了你不孝,惹得如此祸端,如今你竟不敢出头,我……我养你何用!邱以明听闻,仗着白樘也在场,便勉强从侍卫丛中走了出来,稍微靠前了几步,道:父亲,不是儿子不肯出头,只是……只是这恶人甚是奸猾,只怕她只是缓兵之计罢了,且、且如今侍郎来到,自有计较……白樘道:朱姬,我来替了邱翰林可使得?朱姬大笑:侍郎大人,你不必想了。
就算你自断双臂,我也不敢如此托大。
不等白樘答话,朱姬又对邱以明道:邱公子,你真的如此心狠绝情,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父亲死在跟前儿?邱以明面如死灰:你、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就是了,别伤我父亲性命!朱姬道:我的要求就是,你过来换了他。
这般简单,难道你也做不到?邱以明嘴唇抖动,竟无法直视邱翰林的目光,只怯懦地看着白樘,求救道:侍郎大人……朱姬已经扬声笑道:当初在太平河畔,你可也是这样对待我们郭毅的?你对司空说,你并没有犯错,你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连救几人、绝望身亡而已,你什么也没有做,所以你没有罪?书房内跟庭院中都极为惊悸,朱姬的声音并不很高,但里外之人却都听得格外清晰。
朱姬语声一冷:所谓’风水轮流转’,现在摆在你眼前的,是同样的选择,你可以选择牺牲自己救邱翰林,也可以选择什么也不做。
邱公子,你要怎么选?邱以明听了这些话,眼前蓦地出现那日太平河中巨浪滔天的模样,仿佛郭毅正在水中挣扎,叫道:邱兄……又是邱翰林唤道:以明!邱以明大叫道:住口!邱翰林眼中一片死寂暗淡。
朱姬唇角微挑,道:看样子,邱公子已经做出了选择。
白樘微微回头,看了一眼邱以明。
却见邱公子上前一步,可极快之间,却又往后退了两步。
朱姬道:今日刑部最公正严密的白侍郎在场,邱公子,当着白侍郎的面儿,当着你父亲的面儿,你可也敢说一句——你什么也没做,你并没有错儿么。
邱翰林摇了摇头,邱以明无法回答。
朱姬道:白侍郎,你说呢?律法上自无任何规定,要人非要牺牲自己前去换取另一人的性命的,然而……白樘只说:不管如何,不可连累无辜。
朱姬一笑:司空便是知道,律法无法处置这些人,所以才让我代替行事。
可是,何为无辜?最无辜的,当是我们毅公子,若非机缘巧合让真相浮出水面,他便是白白冤死了。
朱姬说到这里,便又盯着邱以明道:邱公子,请你仔细看着、好生记住,——这把刀,其实是在你手上,是你亲手杀了你父亲。
话音未落,手中的匕首缓缓地从邱翰林的脖子上划过,随着刀刃拖过,一道血痕极快显现,鲜血很快喷洒出来,将邱翰林颈下的衣裳飞快染的通红一片。
邱以明身不由己看着,只觉得双眼几乎都要瞎了,而邱翰林晃了晃,身形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