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忘了所有,身不由己睁大双眼看着,门扇却在眼前关上,也掩起那令她无法置信的一幕。
那小幺儿奇怪地看她一眼,还未及说话,云鬟却极快转身,倒退回先前的房中,猛地将门掩上。
里头柯宪正仍看得眉飞色舞,春心大动,猛然听见门响,又吓得回过头来。
却见是云鬟回来,便道:怎么这般快?云鬟瞥他一眼,却又紧紧闭嘴,回到桌边坐了。
哪里还有心思听戏,只顾侧耳听门外是不是有动静。
柯宪好歹地从戏文里清醒过几分来,因问道:你是怎么了,脸色如见了鬼一般?云鬟很想堵住他的嘴,却又无法,只是心乱如麻。
因听不见外头有声响,方略松了口气道:咱们、回……去罢?柯宪瞪圆了眼:什么话?才来,且正演到好处呢?云鬟提心悬胆,喉头又干涩非常,见这般回答,又有些焦心。
低头见桌上有茶水,便倒了一杯,举起来忙不迭地就饮。
柯宪只顾看戏,待要阻止已经晚了,只是忍笑相看。
云鬟一口喝光,才察觉不对,喉头有些微微地辣,她伸手抚住脖子:这是……柯宪笑道:这般好戏文,自然是配酒更佳。
云鬟哭笑不得,想要吐出来,却也晚了。
要叫小幺,又怕惊动了隔壁,这般犹豫之中,那饮下的酒水已经发力,腹中略有一丝温热之意升了起来。
咳嗽了两声,眼前逐渐地朦胧起来,那娇婉可人的唱腔在耳畔盘绕,然后钻到心里去,把她压在旧事上的大石一把掀开。
诸多杂事宛若蝴蝶一般,迫不及待地纷纷振翅飞舞而出!这一夜,云鬟是在畅音阁内度过的。
然而她却毫无此夜的记忆。
只是次日醒来后,发现人在一间精致的卧房之中,锦被里透着蔼蔼香气,软烟罗的帐子上搭着绣香囊,墙上贴着嫦娥奔月的美人图,红木桌上供的都是时新的鲜花儿。
正跳下地,门轻轻被打开,定睛看时,进来的却是薛君生。
他着一件初雪白的绢丝长衫,发丝分毫不乱,神色宁静如常。
薛君生见她呆呆地站在地上,便点头笑道:我觉着也该醒了。
云鬟怔道:我、我如何在这儿?君生道:你昨晚上如何竟吃了酒?醉倒了,便在此过了一夜。
云鬟揉了揉额头,回忆中景象飞舞,只有君生在台上做尽情仇恩怨之态,以及耳畔那些熟悉的唱,还有的,竟只是赵黼……忙摇一摇头,将那些不堪的记忆挥去。
云鬟小心翼翼地问:我昨晚,可做了什么不曾?君生微微一笑,道:便是怕你会做什么,才索性留你在这里的……只是你可别怪我,我委实是怕有人看见你醉了的样子,会趁机做什么文章。
因此自作主张了。
你府上,也派人去通知,因不知你几时起来,刑部里也派人去告假了。
云鬟听见刑部,才大叫一声:现在几时了?君生笑道:罢了,不必叫了,已经日上三竿了。
云鬟果然见窗户边上透进来极明亮的日色,一时满心懊恼,才要问自己喝的什么酒,蓦然间,却又想起昨夜在走廊上的那惊鸿一瞥。
云鬟眨了眨眼,本要问一问君生,昨夜在他们包间儿的隔壁,是谁人……然而舌尖竟艰涩卷曲,仿佛不肯配合,不愿出声一般,她几度鼓起勇气,却又颓然作罢。
小厮们打了水,君生亲伺候她洗漱了,又叫她吃了些早饭,云鬟心里惶然,便要回府。
君生凝视着她,道:我有几句话同你说,说完了就送你回去,可使得么?云鬟只得暂时安坐,却听君生道:先前世子府出了命案,你也被卷在其中,我并未去探望你,你心里可怪我么?云鬟道:以为你说什么,原来是这个,那一件事,又不是等闲小事,你纵然有心,也自无法插手,何况情形复杂,我知道你也不会贸然参与,免得横生事端。
君生见她这般回答,方含笑点头道:我知道你心里是没有这些的。
可是我不去……却还有一个原因。
你猜是什么?云鬟问道:是怎么?君生忽地握住她的手,沉声道:我知道你必然无碍。
云鬟一愣,略觉不自在,便慢慢将手抽回。
君生目光微黯,垂眸看了一眼,却又微笑道:我听说世子已经返京途中了,嗯……你说,将来晏王殿下成了储君,世子便是皇太孙了,你……可有何打算?他不说还可,一说,昨夜种种重又张牙舞爪地奔涌出来。
云鬟几乎是低声呻吟着道:我不知道。
君生莞尔道:罢了,是我的错儿,本不该提此事的,也不为难你了,只是想着,这会子世子不在,毕竟宽限些,等世子回来,我要见你,越发是难如登天了。
自嘲般笑了笑,君生道:我派人送你回府罢。
两人起身,云鬟往外之时,总算理了理心绪,因站住脚对他道:这一次,事有不巧,我出来一次,却也不易,只是你若得闲,便去我府内相见无妨。
君生见她面色端静,才笑道:知道了,有你这句,我就足了。
当下乘车回府,一路颠簸,仍是半醒半寐。
下车之时,云鬟伸手在额头上扶了扶,总觉得头仍有些重,正摇头的当儿,却见旁边停着一队人马,定睛看时,却是晏王的车驾。
云鬟看的分明,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自从上次世子府命案之后,晏王对待云鬟不知不觉里竟亲近了好些,虽然云鬟仍如先前般,不经常去往世子府上,可晏王却隔三岔五地便会来走一遭。
纵然有时候不来,还会派人来请云鬟去世子府,有时候是请她吃饭吃茶,有时候是有些新奇玩意儿或者书籍等物,让她玩赏。
晏王虽是一片好意,对云鬟来说,心里却有些古古怪怪地,幸而她生性淡然,面上却仍看着是淡淡地,没什么不同。
入内之时,果然见晏王人在厅上,正一脸若有所思。
见她回来了,便笑道:我正要去,可巧就回来了?云鬟却不免有些心中忐忑,无端心虚似的,晏王既然来等了这半晌,必然知道她人在哪里了。
这般神不守舍之时,晏王打量着她,却不动声色,又叫她上前坐了。
晓晴趁着送茶的功夫,偷偷打量,见云鬟无事,便又识趣退了。
两人厅上坐了,顷刻静默。
晏王仍是端详着云鬟,见她神情有些恍惚,跟昔日大不不同,便道:可是……有什么事么?云鬟竭力定神,道:回王爷,无事。
晏王轻声道:听闻昨儿,是歇在畅音阁里?不知怎地,晏王的声音虽温和,云鬟却觉着心中一刺,几乎坐不住,便仍垂首低眉道:是。
昨儿同僚叫去听戏,不合……吃醉了。
这件事,说起来其实并非她的错儿,因云鬟并未故意吃酒。
只是若平白仔细解释起来,倒显得心中有鬼,何况此事一言半语也并不能说清。
但这样简单一句,却仿佛是去花天酒地了一般。
晏王不答,云鬟低着头,也自不能看他,只听到自己的心噗通噗通乱跳个不停。
沉默了片刻,才听晏王又出声说道:是了,有句话我一直想问,都未曾寻到机会,——上回我匆匆里那般决定,你心里可是怎么想的?云鬟一时转圜不过来,便问道:王爷指的是什么?晏王对上她的双眼,道:便是我想让你辞官、去云州的话。
云鬟喃喃道:我、并无什么想法,只是……感激王爷不罪之恩罢了。
晏王看了她半晌,也瞧不出这是真心还是怎地。
却笑道:然而如今,这条路却也是不能够了。
云鬟自知道他的意思,这几日里,几乎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辽人主动议和之事了,且还派了辽国皇帝最宠信的睿亲王、跟随晏王世子一同进京,以示诚意。
原先辽国锋芒最盛的时候,百姓们众说纷纭,都说辽人天生凶残无比,且又力大无穷,打起仗来更是鬼怪一般,再加上先前正是舜国极弱之时,连吃了几场败仗,更加弄得人心惶惶。
只是近些年来,有晏王父子镇守云州,不知不觉中情势才有了变化,尤其是赵黼跟花启宗那一战,堪称转折,才让民间对辽人的惧意大大地减轻。
直到如今,听说辽人主动议和,百姓们的喜悦可想而知。
云鬟见晏王主动提起此事,面上虽无事,心里却又微微窜跳起来,却不知晏王是否又有别的安排。
晏王见她无声,便道:只是……不日黼儿就回京来了,不知你作何打算?又是这般问话,先前在畅音阁内,薛君生也曾这般问过。
短短地半天之内,竟有两人一本正经地问她这句。
可知云鬟从来最头疼这件事,说是自欺欺人也罢,一味回避也罢,总是不肯仔细去想此后……尤其一想起跟赵黼的相处,种种皆是难以面对……就如昨夜。
云鬟伸手用力握了握脸,似宿醉未醒。
脑中嗡嗡然发声,情不自禁地轻轻捶头。
晏王见她敲头,又看脸色隐约苦恼,心头一动:说起来,我竟是忽略了一件事……云鬟深深呼吸,勉强问道:不知何事?晏王含笑道:我自然知道黼儿对你是情深一往,却并不知你对黼儿,又是怎么样?可话虽如此问,晏王却也并不放在心上:毕竟在他看来,赵黼年青有为,俊美英武,出身皇族,又难得情深一往,这般人物,怎会不被人青睐?云鬟再想不到晏王问的竟是这话,慢慢地红了脸,又如何能回答,只是越发地不自在。
晏王见她窘然,只当羞怯:其实我原本还不觉如何,只是现在,越看越觉着,还是黼儿的眼光最好。
可是毕竟,太非同一般了些。
别的尤可,这整日跟男子厮混在一起,昨儿又夜宿畅音阁,醉酒……晏王忽凝视着云鬟的双眼,低低说道:我虽明白你不同于寻常女子,只怕黼儿喜欢你,也正是因如此,可是……黼儿毕竟年纪这样老大,你也……因此我还是觉着,虽然云州不可去了,等黼儿进京后,你们之间,总要尽快有个结果。
这几句话虽轻,声音却肃然。
云鬟屏住呼吸,晏王道:你可懂我的意思么?云鬟几乎记不得自己是如何作答,怎样应酬,也不知道晏王是如何离去的。
只是后来,她闷头大睡了半天,但虽觉身心疲惫,但耳畔聒噪低语之声,却几乎从未断绝过。
是薛君生在幽幽地唱: 烟淡淡兮轻云,香霭霭兮桂荫。
叹长宵兮孤冷,抱玉兔兮自温。
一会是赵黼在耳畔窃窃低语:这小道姑实在可恨,跟男人夜间私会,还说什么冰清玉润呢……却又是晏王,道:你放心,经过上回的事,我自会留神……毕竟,还未看见黼儿成家,还未曾抱孙儿呢。
又笑道:是了,昨夜我听闻静王也在畅音阁,你见未见到他?云鬟睁开双眼,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