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便有一队车驾缓缓近前,头前的一顶八抬海青色宝顶大轿缓缓落在地上。
睿亲王回头看见,忙下了车,此刻那轿中的人也走了出来,身着银白色五爪蟒袍,头戴玉冠,虽并未十分装束,却雍容贵雅,透出一派天家气象,正是静王赵穆。
两位相视一笑,彼此拱了拱手。
云鬟跟随属差官也自行礼。
静王问:我当是谁人在此,原来是亲王殿下,不知是发生何事?睿亲王道:方才面圣而归,本欲相请谢主事饮宴,下属一时莽撞,竟惊动了王爷?赵穆道:我也正欲进宫去,听得此处喧哗,不知何故,故而一观,无碍那就最好不过了。
赵穆又看向云鬟,道:谢主事这也是进宫才回?云鬟应了。
赵穆笑道:既然是亲王殿下好意,可要赴宴么?云鬟道:亲王相请,本不敢辞,怎奈部里事务繁忙,下官委实不敢耽搁。
赵穆点了点头:都知道你们尚书是个最醉心于公务的,你们这些手底下的,也一个个不遑多让,大有其风,好极好极。
便又笑对睿亲王道:听闻进来亲王身旁两名侍卫离奇死亡之事,也交付了刑部料理,只怕他们果然是不敢怠慢,要加紧侦办的。
如此……恐要让亲王失望了。
睿亲王道:理当如此。
也看云鬟道:既这般,那就以后再请谢主事了。
云鬟只垂首做了个揖,睿亲王便同静王道别,上车而去。
静王目送辽人离去,便问道:主事可无碍么?云鬟道:多谢王爷,并无碍。
静王叹道:这位睿亲王萧殿下虽还称得上斯文,只他的这些部属仍是改不了那个蛮横脾气,以后要多留意,若遇上他们,且不可硬碰硬,以免当面吃亏。
云鬟道:王爷教诲的是,下官铭记在心。
静王笑笑,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眼,问道:你一个人进宫来着?有何要事?云鬟才要回答,忽地听马蹄声渐近,两人转头看去,却见竟是白樘同阿泽两人一前一后来到。
白樘翻身下马,先向静王行礼,又问:殿下如何在此?静王道:淑妃娘娘召王妃进宫说话,我怕她行动不便,便送过来。
云鬟这才知道后面一顶轿子中的竟是沈舒窈,欲要抬头看过去,却仍按捺。
静王又道:我才问主事一个人进宫做什么,原来你们是一路的?白樘道:是。
静王在他臂上轻轻一握,含笑道:至于其他的,你只问主事就是了,我且先进宫去了,免得娘娘等急了。
白樘跟云鬟等忙恭送,静王重又回了銮驾之中,起驾而去。
只等王驾过了,白樘便问起来。
云鬟不欲另外生事,又叫白樘忧心,便只道:是睿亲王派人相请,正相持里,静王殿下解了围。
那差官见她轻描淡写,竟不忿道:并不是相请,卑职看他们的样子,倒像是要硬抢,还惊了马,差点儿伤了主事。
早先静王耽搁,白樘便疑惑了,闻言沉了眼色:伤着不曾?云鬟摇头,白樘见此在宫道上,不便多言,便复又上马,带人自回了刑部。
此刻日影西斜,夕照的光在廊下,如铺了一地一墙、满世界的金。
有几棵紫玉兰正是时候,从庭院内舒枝展叶,本有些妖娆的姿态,在温暖的晚光中,又有些如梦如幻之意。
云鬟本欲自回去理事,只是白樘头也不回,倒是让她几度欲开口而不得,只能随着他一路且走且思忖。
过了角门,眼见将到白樘公房,云鬟终于轻声唤道:尚书……还未说完,白樘脚步微微一顿。
云鬟忙止步,离他三四步之遥停下。
阿泽也跟在身侧,见状便站住脚,却见白樘回过身来后,竟向他微微示意。
阿泽有一丝意外,却也只得垂首侧退两步,自去不提。
白樘盯着她看了片刻,说道:怎么?云鬟垂首道:若尚书并无吩咐,我便告退了。
白樘忽然道:睿亲王的案子,季行验已经跟你说过了么?云鬟道:是。
白樘道:你有何看法?此事云鬟暗中也曾忖度过,却是毫无头绪,便道:只觉着,有人意欲对睿亲王不利。
听闻萧忠对亲王是最忠心不二的,只怕他的死,也跟此事有关。
白樘转开目光,看向庭院之中,道:你提到萧忠,近来我也始终思忖一件事,根据众人的供述说:萧忠被拖上岸前,已经伏在水里大概半刻钟,且并未动过,如此十有八九该是毙命了。
那为什么凶手还要再补上一刀?只是因为吃不准他到底死了没有,亦或者为了让他死的更加彻底?毕竟众目睽睽之下,这行为却有些太过冒险。
云鬟不由道:既然这样,一定有个让凶手值得去冒险的理由。
如果萧忠之死真的跟睿亲王的安危有关,或许……是萧忠知道了什么内情,需要被灭口?白樘道:不似。
以萧忠的性情,若真的知道,应该不会闷在心里,只怕早就会嚷闹出来。
云鬟喃喃道:那还有什么理由,让凶手一定要杀他不可?白樘负手,望着金色夕照中那一簇紫色玉兰,花儿迷离妖娆,倒影在古井无波似的双眸之中,原本清冷的眸中,竟也似有花影微微。
白樘道:罢了,先不提此事。
你……回去罢。
云鬟拱手行礼,答了一声是,才要走的时候,忽然想起在宫中、睿亲王对自己说的话。
脚下一停,回头看白樘之时,却见他正也看着自己。
不期然目光相对,白樘微蹙眉头,转头又看向庭外,淡淡问道:怎么,可还有事?云鬟道:先前在宫内,最后那一步棋……白樘道:如何?云鬟鼓足勇气,道:据我看来,圣上明明并没有想走那一步……白樘一笑:是么?云鬟道:尚书因何要让我补上那一步?白樘目光悠远,片刻才说道:你以为将棋局恢复就算完成了么?你却并不知圣上的心意。
此刻,有一只花雀飞来,蹬在那枝子上,荡秋千似地摇晃。
白樘凝望彼处,道:当时圣上说手腕昔年受过伤,故而总是犯疼,可还记得?云鬟点头:记得。
白樘道:你大概不知道圣上的手、是以前年青时候跟辽人交战时候伤着的,当时几乎整只手都断了,幸而随行医官高明,才抢救回来。
云鬟果然不知此事,白樘道:所以那时圣上提起此情,并不是无意。
尤其对弈的是辽国的睿亲王,在这种情形下,如何能输?云鬟屏息静听,当时听了睿亲王所说,还并不觉如何,此刻,却隐隐地有些后怕。
那会儿她听了赵世所命,只当这是一件儿极容易的事,哪里想到各种内情?倘若不是白樘在侧指点,若她贸然恢复了棋局,而赵世又输给了睿亲王……倒想不明白此举究竟是福是祸、有功亦或有过。
白樘道:对了,还有一件儿……云鬟恍惚抬头,白樘道:当年跟辽人短暂那段休战,辽人送了那位皇室女子来和亲,后来……薄命而亡……那辽女,便是睿亲王的长姐。
这话,在侦办废太子府上事件时曾提及。
白樘又看云鬟一眼,这次的眼神却有些奇异。
云鬟怔然思量,眼前衣摆微动,却是白樘转身去了,只得拱手恭送。
是日,太子府上。
赵黼因被太子妃训斥了一番,略有恹恹,幸而赵庄过来解围,好歹将太子妃哄劝去了。
灵雨才敢上前,道:昨儿晚上殿下才走了不多久,太子妃就叫人来问,不合给发现了不在里屋……便问我,我却也不知道……当时听说赵黼不见了,赵庄夫妻双双过来查看,又审问灵雨。
灵雨心中自然明白,这半夜里赵黼除了一个地方,绝不会去别处……可是却半个字也不敢说,不管如何恐吓,只是咬牙说不知罢了。
赵庄却隐隐也有些知晓,也是不敢吐露。
太子妃起先是恼,又见儿子不见了,便担忧起来,哪里肯撂手,便命人去静王府、镇抚司两处最可能的地方找寻,可可地都不在。
几乎一夜未眠,清早儿便又来探望,含惊带怒地,竟堵了个正着。
赵黼在外跟灵雨说话的当儿,太子妃自然知道儿子无碍,顿时那焦心担忧之意便尽数退去,只剩下惊怒了。
此即,赵黼在椅子上摊手摊脚地坐了,叹息道:唉,我要赶紧把人娶了才好……灵雨忙过来问道:殿下能这会儿娶亲么?赵黼见她有些惊喜,便斜睨问:你倒似比我还着急?灵雨垂头道:奴婢不过是……为了殿下着急罢了,横竖若真的娶了过门儿,太子妃也不用着急上火了,就皆大欢喜了。
赵黼笑了两声,咂嘴道:难道我不着急么?只是我们也不过是干着急,谁叫她不乐意呢。
灵雨忧愁道:我每每想起来,也觉着有些发愁,该当怎么了局呢,可别闹出别的事来才好。
赵黼道:又能有什么别的事?灵雨见他虽被太子妃训斥,然看着心情还好,便斗胆道:我有句话,只怕殿下不爱听……赵黼道:你说就是了,什么话?我自己会分辨。
灵雨认真小心说道:殿下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事关那位大人,性子便有些着急,倘若殿下能改一改……耐心些儿,必然也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不在话下的。
赵黼大笑,原先的几分忧愁都被这几句话化解了去,便摸着下颌道:这几句话却是好的,我自然知道,放心吧,我们好着呢,不至再有事了。
灵雨的心怦怦跳了两跳,趁着这会儿情势缓和,越发放低声音问道:昨儿,殿下真的是在……府上过夜的?赵黼倒是恨不得昭告天下,只是不能罢了,但跟灵雨说说,却也算是小偿所愿,便道:除了她那儿,我还能去哪里?灵雨脸上不觉微红,便咳嗽了声道:殿下要不要沐浴更衣?赵黼见她微窘,鬼使神差地也想起上次那件儿悄无声息被收了去的脏衣裳,举手挠了挠额角。
极快地收拾妥当,换了一身,因怕被太子妃捉到念叨,便借口司内事忙,也不吃饭,只叫人备马,急急出门了。
别的地方不去,先去兵部寻张振。
谁知却并不在部内,命人去打听,张振却正从府内出门,听见是他找,便飞也似赶来相见。
张振道:殿下有什么急事?赵黼道:若是太子府有人去打听,问我昨儿晚上是不是跟你一块儿,你且给我认下,别说漏了嘴。
张振眼神奇异看他:这是何故?赵黼道:你只记下就是了,不要啰嗦。
张振故意为难:太子府派人询问,我又怎能扯谎,若是太子怪罪下来……如何使得?赵黼啐道:你几时这样胆小?当初我帮你兜着张可繁那件事儿,我也没怕骠骑将军不饶呢。
如今是你投桃报李的时候了。
张振打量着问道:那殿下昨晚上到底在哪?赵黼笑道:这个你便不需知道了。
张振毕竟有些知晓他的为人:莫非……虽是猜到,却不敢说,只隐隐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