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人来议和,这是何等重大之事,礼部,鸿胪寺,驿馆各处都严阵以待。
因睿亲王初来京中,且又怕热,馆内众人每日都要按部就班、在他房中添加冰块去暑降温,周到谨慎,又怎会存在一日疏忽惫懒之说?再加上那玉宝镯丢失的时机如此巧合。
一切有解。
云鬟说罢,白樘凝视她半晌,忽地说道:此事你不可对其他人说知,可记住了?云鬟有些意外,却仍答了一声是,又问:尚书打算如何行事?若非耶律齐的话,那睿亲王岂非仍有危险?是了,那毒死耶律齐的,是不是就是真凶?毕竟也是在驿馆内中毒……白樘道:谁说是在驿馆中毒?云鬟道:难道……尚书查到他是如何死的了?白樘道:季行验在查验耶律齐尸身的时候,找到一处重要线索,只是我叮嘱过,让他不要告诉别人……甚至是你。
云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略有些紧张。
白樘道:如今告诉你,也已经无妨了,——耶律齐虽看似是中青花毒而死,但他的尸首上,胸口之处发现针刺致命伤。
当时巽风阿泽两人负责追拿耶律齐,又有赵黼所派的缇骑紧随其后,且睿亲王也带人赶到,三方人马,众目睽睽之下,又有谁下如此重手杀了耶律齐?云鬟不解,只顾看着白樘。
白樘道:我原本也想不通,故而叫巽风跟其他人,把那夜的情形又重演了一遍。
起初见耶律齐身死,又是辽人所用的青花之毒,还以为他是畏罪自尽,或者另有人杀人灭口,然而季陶然查验尸首之时,却发现贴近他心脏之处,有一处致命针刺伤,伤口极细,若非那一点青色隐隐,且遇上的又是季陶然这般身经百战的验官,寻常之人几乎都看不出来。
此事白樘并没声张,只叫巽风等将当时情形详细演了一遍,终于给他发现一个极容易被人忽略的关键点。
那就是……那一名过路的巡夜人。
当时耶律齐仓皇逃命,被三方堵截,插翅难逃之时,忽地一名更夫经过,耶律齐即刻将此人挟持。
因巽风跟阿泽配合无间,顺利救出此人。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耶律齐身上,哪里会留心这更夫暗中动了什么手脚?白樘道:我因发现,症结便在这名更夫身上,已经派人搜寻此人,却并不曾找到那夜巡经玄武大道的更夫,可见杀人灭口者便是这神秘人了。
真真儿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意外中的意外。
云鬟只觉匪夷所思:那么,为什么尚书不肯声张此事?白樘道:先前我们认为犯案的是辽人,故而睿亲王才偃旗息鼓,竭力配合我等……如今耶律齐离奇身亡,按照我们先前推论,耶律齐又不可能是在马车里放置火药的人,那么……云鬟不由放低了声音,道:难道……尚书怀疑,放置火药欲害睿亲王的,不是辽人,而是……白樘道:只能说:有一半儿的可能。
但是这一半儿,已经足够引发震动了。
云鬟深深吸了口气,缄口不语。
白樘却轻轻叹了声,抬手在眉间抚过,道:你为朝臣之日也并不长,故而大概不知如今的情形,虽说云州曾有太子父子镇守,堪称北地国门,舜之利刃,又得天助拿下了睿亲王,使得辽人悚惧议和,但是……实则我大舜的情形也并不容盲目乐观。
连年征战,可知国库虚耗?先前打下江夏水匪,早已经是……如今正当休养生息的时候,故而这议和,正是时机,若是能令两国和平十年以上,我大舜便可得返醒乃至鼎盛之世。
你可懂我的意思?白樘极少跟她这般长篇大套地说话,但字字千钧。
云鬟心头竟沉重起来,垂头道:是,我懂了。
虽和平来之不易,然而却并不是所有人都盼着两国休战,辽国、舜国,甚至周边其他各国……只怕有无数人暗中虎视眈眈,或者为一己私利,或者为莫名图谋,苟且行事。
云鬟退后,白樘垂眸沉思片刻,便起身出门。
正巽风从外回来,白樘道:随我去一趟。
巽风问道:四爷要去哪里?白樘道:严先生府上。
巽风见他神色凝重,暗中揣测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案情要请教……多半是为了近来那火粉跟青花之事。
两人骑马而去,小半个时辰,便来至严大淼所住的胡同,却见小小地一座门首,透着些古旧气象,尚未进门,隔着两扇门,便透出隐隐地笑声。
巽风上前叩门,有个小童开门迎了,道:原来是刑部的尚书大人,快请进。
白樘同巽风一前一后入内,却见院落中一棵古槐树下,一片小小地石桌,放着几个圆石墩,严大淼正跟另一个人对坐,不知说到什么,两人都是笑吟吟地。
而跟严大淼对坐之人,赫然竟是季陶然。
季陶然见白樘来到,忙跳起来作揖:尚书大人如何这会儿来了?白樘道:你如何在此?季陶然道:我因火粉之事,来请教严先生。
白樘一点头,此刻严大淼也站起身来,笑吟吟道:今日小院蓬荜生辉,四爷如今身为尚书,竟也肯屈尊踏足?毕竟是年纪大了,胡子头发皆都雪白一片,白樘忙作揖还礼:先生说笑了。
当下便又围着那石桌坐了,小童早就快手快脚地送了茶上来。
严大淼道:不怪我以老朽之心度君子之腹,尚书如今乃是个要人忙人,也毕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罢?所为何来,且请说就是了。
季陶然道:总不会也是为了火粉之事?白樘道:是。
严大淼道:我方才跟陶然说了,我毕生的心血,都在那几本传给他的行验记录之中,只要他翻遍细看,必有所得。
只怕四爷此番前来,也是白走一趟了。
白樘道:我虽是为了火粉而来,却并不是跟季行验一样的问题。
严大淼道:哦?那是如何?风从墙外而来,拂过那伞冠似摇曳的大槐树,只听得满耳簌簌响动,有几片叶子坠落,晃晃悠悠,有一片便落在白樘面前的杯子中,打的茶水颤动。
白樘垂眸看了一眼,道:火粉的第一次出现,是在联诗案的‘蓝田日暖玉生烟’,还是季行验说起来,众人才知道此物。
季陶然满口赞叹道:我也是因为看过严先生的记录,才知道此物的存在,果然受益匪浅。
严大淼含笑不语。
白樘道:先生,请恕我无礼……严大淼道:四爷有什么话,但讲无妨。
白樘道:据我所知,先生,跟郭司空曾经交情甚笃,对么?巽风站在他的身后,闻言眉峰聚起。
此刻,季陶然才听出几分不对,眼睛眨巴了几下,猛地看向白樘。
严大淼呵呵笑道:老夫素性狷介,朝中相识的也并没有几个,郭司空算是一个罢。
此事人尽皆知。
又如何呢?白樘道:所以,在那日灵前祭祀的时候,严先生也在场对么?严大淼道:不错。
我烧了几张纸,好歹算尽一尽心意。
季陶然在旁,想要插嘴,但看看两人,竟又无法开口,虽然院中甚是开阔,风清云淡,但他却隐隐地有些窒息之意。
白樘仍是看着严大淼,道:我先前忽然想起来,曾在那段日子里,先生劝我,说我性情太淡,要珍惜父子之情……免得后悔莫及之意?严大淼点头,复淡淡道:记得不错的话,四爷也听从了我的建议,可喜可贺。
白樘道:先生一生都在刑部,极少对谁说过人情话,可知那时候我心中还曾诧异过。
季陶然终究忍不住,便霍地起身,正色道:四爷,您莫非是在怀疑严先生?这可是从何说起!先生乃是刑部功勋,是圣上曾经亲口嘉奖过的……他毕竟年青,又对严大淼如师如父般敬重,口吻中便透出不平之意,若不是因为也同样敬重白樘,此刻早就翻脸了。
严大淼抬手制止了季陶然,对白樘道:难道老朽这件事……做错了?瘦削的脸容,透出沧桑之态,双眸却仍是精光内敛。
白樘望着眼前这双眼,道:是做错了。
严大淼道:请四爷为我解惑。
白樘道:郭司空最后的一枚棋子,是朱姬,朱姬为郭司空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沧海月明珠有泪’,她本来可以做到最后一句,只可惜她没想到、连郭司空也算错了的是一个人。
几乎与此同时,皇城之中。
赵黼进宫请安。
正赶上小世子的乳母嬷嬷抱着,来给皇帝哄逗。
赵世抱着那小婴孩儿,笑对赵黼道:你来的正好儿,快过来看看,这孩子生得像不像你四叔?赵黼探头看了一眼,道:瞧着不大像……赵世啐道:又信口胡说?叫你四叔捶你。
赵黼笑道:我不过是夸他生得比四叔更加俊秀出息罢了,如何竟要捶我?赵世大笑,便道:毕竟是你的嘴滑,惯会说这些话……嗯,若哪一日开了窍,肯去说给哪个女孩子听,只怕会哄得人家晕头转向。
说着瞥赵黼一眼:你肯么?赵黼笑道:这有什么不肯的?赵世道:那就别只说嘴,快些去找,朕还等着看你的孩子生出来是个什么模样儿呢。
赵黼道:皇爷爷还有千秋万载的寿呢,如何只管催逼我?且只慢慢地等就是了。
赵世复笑了一会儿,又逗小世子玩耍。
抽空回头:你四叔觉着住在宫内不妥当,今儿就要回府去。
朕怜惜静王妃是才生产了的,好歹叫再住几日……他们竟等不得。
也算是谨慎了,朕便答应了。
赵黼道:四叔从来是个最明理知礼的,其实多住些时日又有何妨?赵黼见皇帝甚是喜欢那孩子,频频逗弄玩笑,他便也不吭声,只悄悄地出来。
沿着廊下而行,不多时,便见静王同一队内侍从前方遥遥而来。
赵穆笑道:我听说你来了,正要去面圣一块儿说话,怎么竟出来了?赵黼打量着眼前人,笑道:我格外想念四叔,等不及,就亲来相见了。
静王笑吟吟地:已经是皇太孙的人了,还这么油嘴滑舌。
赵黼道:唉,可知皇爷爷方才也这般呵斥?静王道:圣上倒并非是真的责怪,只是偏疼你的溺爱话罢了,实则哪里真的舍得?赵黼长叹一声,拍栏杆道:可恨可恨,如今有人夺了我的宠了。
静王诧异:是谁?赵黼回眸笑道:自然是我这位才出生的小弟,难道是四叔你么?静王忍俊不禁,拍他的肩膀道:你这混小子,又来逗我?笑声乍过,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两人双立玉栏杆前,却见眼前皇城巍峨壮阔,红墙碧瓦,远处更是江山无限,涛走云飞。
赵黼忽然说道:四叔……我有句话想问你。
静王道:怎么?赵黼道:倘若有一颗毒药,我不知情,不留神吞了,四叔会及时喝止我么?静王皱眉:如何问这般古怪的话?赵黼转过头来,道:四叔会如何做呢?眼圈有一抹不为人知的红,而赵黼眼前,却浮现前世在静王府中,他作势吞下那颗无忧散的时候。
那一刻静王满面惶急,跳到身旁,竭力喝止……赵黼如今尚且难以想象,那会是赵穆假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