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
赵妧临窗而坐, 她的手中握着一碗茶,正看着那外处光景——连着下了十几日的雨。
整个汴京都朦胧胧的,雾气生烟, 仙气萦绕, 远远望去竟如几座神仙居。
窗外行人匆匆,而那雨水...随着那屋檐落下一串又一串的雨帘来。
街道小巷, 几处坑坑洼洼的地方,泥土与那雨水混在一道, 积成了小坑...那些因没带雨具而奔跑的行人, 没瞧见, 便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上头,溅起了不少泥泞。
有不少走在边上遭了此秧的路人, 便朝前头那掩在雾中看不见的身影,骂骂咧咧说来几句。
而后,等行人过去,便再无声。
赵妧搁下茶盏, 交手而握,眼滑过那瓦,那墙, 那门,那接连不断的雨水...最后看着那一株桂树。
如今正是初秋时分。
那株桂树也已盛满了一粒一粒的金桂花。
在这大雨倾盆下,摇摇欲坠,吹落了不少...却也随着那风那雨, 传来一股甚是好闻的味道。
赵妧合了眼,轻轻闻了闻,有几许雨水轻轻打进屋里,落在了她的面上。
她却因着这扑鼻清香,缓缓舒展了那一拢弯眉。
王珂正在煮茶,如今看着她的模样。
一面是递了快帕子过去,一面是递了一眼往外,笑着开了口,表姐喜欢这香?赵妧睁开眼,接过那帕子轻轻擦拭着脸,仍看着那株桂树,应了,是啊,很喜欢...她的声很轻,说的亦很慢,往日在府里栽过不少,满满一条道上栽了两边。
等天儿好的时候,便从那条小道一路往前走去,那香气便也随你一路——若喜欢贴身带着,便也可以摘个一筐子,待洗干晒干,便往那荷包里装去。
既香,又应季...赵妧仍看着外头,声带着几许愉悦,那会,我最喜欢这花花物物。
若是那春日,便择一枝临窗的桃花,瞧着粉嫩又好看。
等到了夏日,便去摘一段塘中清荷,把它剪成一片片的,再把它装进荷包里。
若是到了秋日,便取这金桂花,虽小,香味却极为浓郁。
而冬日...便握盈盈一手梅花香。
每回做好,我便喜欢把这些往人身上挂着——他却不喜欢,每回我挂在他腰间。
他便皱着一双眉,然后看着那只带着香气的荷包,却也没个办法只好这样出门去。
她这话说完,才发现自己说的是桩什么事,而那事里说的又是什么人。
赵妧眼里生了几分怔楞,她的手中仍握着帕子,眼也仍望着那株桂树,笑意却僵在面上。
而后,她站起身,合了那木头窗棂。
室内一时静寂无声,唯有那茶水沸腾的声音,和那外头雨水轻轻拍打着木头窗棂的声音。
王珂见她这般模样,心下自是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她未说话,仍低头泡着茶,待过三道...才捧了茶,递予人,面上带着笑,秋日一盏茶,表姐尝尝。
赵妧闻言,抬眼看去,是一盏清茶。
她接过,饮下一口。
王珂也握一盏茶,饮下一口,而后是问赵妧,表姐觉得如何?赵妧因先前那事,心中还过不去。
如今闻言,仍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你用心煮的,自不会差。
王珂便笑,她眉眼清明,笑起来却甚是好看。
她仍捧着那碗茶,轻轻闻了下,而后是一句,这世间最可贵的,便是这用心二字。
屋内暖炭生热,赵妧抬眼看着她。
王珂也抬眼,看着她,一面是笑道,就如这茶,表姐觉得是好茶。
可这茶、这水,皆是老丈这处的,与您方才握的那一盏是一样的。
茶饼用纱巾包着磨了碎,然后把这碎茶放进盏里,再用这铜壶尖嘴倒出一碗热水来。
这步骤人人都会,却有一桩,要靠这用心二字——这茶饼磨得不能太碎亦不能磨得太大块,而这铜壶抬得不能太高亦不能抬得太低。
如此一二下来,方成了表姐口中的一碗好茶。
赵妧看着手中这一盏清茶,搁了下,放置一旁。
她轻轻唤人一声阿珂,而后是很平一句,你想说什么?王珂就着手中端着的茶,饮下一口,才落了盏。
她的声很轻,而她的眉眼仍带着清清淡淡的一抹笑,表姐,你与徐大人之间的是非对错,我们是无法置喙什么的。
只是有一话,我却还是想问一问表姐——您与徐大人的这六年时间,您可用心爱过他?当然。
赵妧这话回的又快又肯定。
而后,她的指尖轻轻蜷了起来,因此,我才更加怨恨于他。
怨也好,爱也罢,您都曾用心的付出过。
可如今,您说于他,谈及他的时候...您的面上,却只余这股子不自然——表姐,您的心,障了。
她的心,障了?赵妧蜷着的指尖,轻轻攥了起来,却未说话。
王珂握壶,再满两盏茶,轻轻说了话,那大道,阿珂不会讲。
可却有一条小道,愿说于表姐听——不管如今您是恨他怨他,还是仍忘不了他,您都不必觉着有什么,这是您一个人的事,旁人无权干涉,亦无法置喙。
这亦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因为...因为徐大人也曾有他的好,因着这个好,使您如今尽管恨他怨他,却仍忘不了他、放不下他。
王珂举杯奉予她,表姐,这世间情感...总归有几分难说滋味。
可是,这就是生而为人的乐趣,好也是他,坏也是他,爱恨情仇皆是他。
这当真是一桩,极有趣的事。
赵妧抬头看着她,看着她眉目中的笑,竟有几分出神,随着人的话呐呐开了口,有趣?王珂点头。
赵妧看着王珂,良久才问下一句,那晏琛呢?于他,你当真也能做到如此。
王珂一怔,而后却轻轻笑开了。
她的面上仍含着笑,而她的眼中也仍是旧日的清明...她看着赵妧,而后是一句,我用过心了,而此后结局如何,我都无悔。
王珂的声很轻,而那话中的意却是坚定的,是决绝的。
外头的雨下的仍很大,而室内却无声。
赵妧仍看着王珂,她长大了...她一直都知,她们之中,阿珂最是清明。
可她却不知,阿珂于情/事方面竟也能这般冷静。
赵妧未说话。
她知阿珂说的对,她是障了。
是她把自己障住了,困住了。
可是清醒又有什么用,把那一桩桩事剥开来,分清楚,又有什么用?赵妧摇了摇头,只是捧起那碗茶饮下一口。
什么话也不曾说。
———午后,待赵、王二人离开。
同福茶馆,却又迎来了一位娇客。
那店家瞧见,是喊了声贵人来了。
秦清看着那张桌上,有尚未撤掉的茶壶碗盖。
她想起方才那一瞥而过的身影,便问了一句,方才这位,有人坐过?店家瞧她问来,便也开了口,贵人来的不巧,上回与您一道喝茶的女贵人,刚刚才走。
他这面说完,引人往前。
一面撤了桌上的东西,拿着肩上的巾子擦了擦桌椅。
一面是恭声与人一句,您先慢坐,老朽这就去给您上茶嘞。
秦清却未坐,她仍看着那一桌一椅。
良久却也只是轻轻笑了笑,转身去了另一桌坐下了。
她这面坐下,便与店家说来一句,老人家,今日我不要茶,劳烦给我上两壶热酒罢。
店家一愣,哎了一声,忙去准备了。
屋中生着炭火,桌上亦摆起了暖炉,上头煨着一壶热酒。
秦清的手里亦握着一壶酒。
而屋外的帘子却又被打了起来,进来的是一个年轻贵公子,他是先往旧日的位置看了眼,未瞧见人,心下生了几分遗憾。
方想落帘,便听见一个声音,宋公子。
宋玉抬眼,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一处,如往日一般...只是那平素握茶的手,如今却换成了一盏酒。
他心中遗憾换作喜悦,忙迈了步子,朝人那处走去,拱手一礼,秦小姐。
秦清点头,又倒一盏酒,予人,宋公子公务好似不忙?宋玉在人对面而坐,接过茶谢过人,而后是轻轻一笑,于宋某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秦清握着酒盏的手一停,而后,她的眼滑过那个同样握盏饮酒的贵公子,抬头饮下一盏酒,却未接话。
外处风未停,雨未止。
室内,依旧无声。
只有暖炉中的炭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而对坐的两人,也再无话,唯有手中的酒,依旧一杯接着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