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会议室的气氛变得不太一样。
刚刚还坐得七倒八歪的中层干部们, 都悄悄地直起了身子。
带着笔和本子的, 郑重地翻开本子假装开始纪录;空荡荡晃过来的,此刻则略显尴尬, 恨不得从旁边人本子上撕一张纸遮遮丑也是好的。
别看何小曼来了东方印染厂已有二十天的样子,实际上和中层干部们的接触并不很多, 她更喜欢和一线工人打交道。
这些中层干部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关系,就算本来没有关系, 从一线摸爬滚打上来, 也建立了自己的人脉, 对于何小曼这种年轻的外来者, 会有一种天生的蔑视。
在听说何小曼是市长家丑儿子的女朋友之后,蔑视收敛了些;今日又领教了何小曼的凌厉手段, 即使还有蔑视, 也是半分都不敢再表露出来。
接下来何小曼的一番话, 直接将他们那些不敢表露的蔑视都给打击得烟消云散。
何小曼讲完规矩, 刚刚还紧绷着的神情, 逐渐地放松下来, 提高了声音:在座的16位,都是目前咱们东方厂的中流砥柱。
尤其是李军副厂长出了些问题……瞬间, 会议室里骚动起来。
李副厂长出什么问题?对啊,既然是紧急会议, 李副厂长怎么没来?嗯, 你们反应有点慢, 现在才想到这个。
刚刚市纪委来人把李副厂长带走了。
什么!不可能吧!一句话,犹如扔进深潭的巨石,砸起滔天的浪。
趁着他们面面相觑、兵荒马乱,何小曼嘴角挂笑,默默地将所有人的反应都看在了眼里。
等众人好不容易从震惊中缓过来,纷纷又看向何小曼期待下文的时候,她才平静地继续:之前的财务审计发现厂里的账目有不少问题,李军副厂长作为这几年东方印染厂的常务副厂长,需要配合市纪委调查。
大家也不要多想,在结果没有出来前,我们不信谣、不传谣。
今天开这个紧急会议,就是要做好长期打算,将李军副厂长留下的遗留问题尽力解决,对厂部工作重新梳理……不信谣、不传谣。
一般来讲,这六字真言被祭出说明事态是真有些严重了。
问题是,大家还不知道谣在哪里啊!不过能做到企业中层的,多半也不会太笨。
顺着何小曼的表面意思反向推理,那就是说配合市纪委调查需要反向理解,不要多想也需要反向理解。
这鉴谣鉴得也太容易了,通过辟谣,一下子就知道了谣是什么,这手段的确高。
要知道人民群众最喜欢传谣,什么智者不智者,在谣言面前都会失去理智。
实在是内心有崇高道德标准的,最多在传完谣之后加一句说不定是谣言啊,不好当真。
这不废话嘛,谁传谣还当真了,不都是传着玩嘛。
就在何小曼一本正经地说完不信谣、不传谣之后的一个小时后,整个东方印染厂,但凡能听懂人话的,都加入了传谣队伍,而且争先恐后。
一时间,全厂职工连下班都不积极了。
跟自己浑身不搭界的莫名兴奋;受过李军冤枉气的热泪盈眶;跟李军穿一条裤子的人心惶惶。
丁砚来接何小曼下班,二人走出去好远,直到看不见东方厂,何小曼才长长地舒一口气,拉着丁砚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坐下,将脑袋靠在丁砚肩上。
脑袋里太多智慧、又太多浆糊,脖子太累,要支撑不住了。
李军被纪委带走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是局里也放弃他了吧。
丁砚看事情也是很透彻的。
何小曼挑眉:怎么什么都被你看穿?丁砚笑道:一个亏损企业的副厂干部,没有人撑腰不可能如此张狂。
我们的经济类法规还并没有很严谨,执行力度也有欠缺,素来这些有问题的干部,最后也都是酌情处理。
若不是行业内部放弃,市纪委直接来带人的可能性很小啊。
这倒是,光何小曼来到这个世界,就老听到别人说保这个字眼。
加之以前听到别人说些陈年旧事,也知道法律法规的完善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时期,这个八零年代,一切都还只是刚刚起步。
多亏丁砚是从国外留学回来,才能认识到这不足,若是在街上拉十个路人问问,多半九个人都不觉得经济问题叫问题。
本来下午局里要开党委会讨论的,上午我正好和邱局长见了面,所以……党委会取消了。
丁砚点头:邱局长这招英明。
这事一上党委会,只怕就落个‘家丑不可外扬’,实际上邱局长跟东方印染厂的那些破事没有半点关系,他犯不上为他们做背书。
更何况,他这局长新上任,拿个典型杀杀不正之风,一定很有效。
何小曼不由仰起脸,望着眼睛上方丁砚的脸颊,这个要命的男人,连这种很谜的角度看上去都很迷.人。
我有理由怀疑你跟邱局长通过电话,你怎么这么了解他内心的小阴谋啊?哈哈,你是想说我也一肚子阴谋吧。
丁砚笑着捏了捏她的脸,罗曼罗兰说过,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我能看得清他们,但我会尽力避免变成他们。
他……们?何小曼挑眉,察觉到丁砚话中有话。
偶尔,我会听到邱局长跟我爸通电话。
当然他们谈的都是很正常的工作,不过我还是能大概了解邱局长的性格。
再说,别忘了我在崇光厂蹲点过,和邱局长也没少接触。
原来你说的‘他们’,还包括你爸啊!何小曼服气。
丁砚笑道:人都是复杂的啊,包括我爸。
对我来讲,他爱我、爱我妈,就足够了。
其余的不能完全以自身的标准去要求。
我是做学术的,用不着顾虑那么多;他们不一样,他们要在各自的领域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有更多更复杂的关系要去维护,要面对无数并非自己想要面对的现状,想到他们的困境,我就比较宽容了。
这也是何小曼这几年成长起来后,逐渐懂得的道理。
一开始,人都会嫉恶如仇,眼中容不得一点点沙子。
生活的打磨,会让人慢慢变得宽容。
这宽容不是圆滑,而是对不同性格、不同人生的尊重。
包括人性之弱点。
正视它,并非妥协,而是为了让自己更好的规避与完善。
你说得对。
在其位、谋其政。
我现在也能理解邱局长,管理一个诺大的行业不容易,各方面都要权衡与照顾。
不管到何种高位,还能在心底保留着善良,就很难得了。
何小曼认真地望着丁砚:如今的邱局长,是个成熟的领导者。
我能感觉到他从你父亲身上学到了许多。
哦?终于听到何小曼如此正面地评价自己的父亲,丁砚心底不由绽放起来。
因为数年前那场风波,他和父母的感情一度很冷淡。
这是价值观的不合拍。
而后的彼此接近,又说明双方其实都心怀珍惜,且父母也愿意作出改变。
从内心来讲,丁砚依然是热爱着父母,他听到父母对何小曼的褒奖,和听到何小曼对他父亲的肯定,这两种欣喜都是一样的,都让他充满希望。
我和丁市长在特区见过面,也有过一次简短的谈话。
人,贵在坦诚吧。
以后不要叫‘丁市长’,我听着别扭,你可以说‘我爸’。
我爸?何小曼一愣,这太快了点吧。
丁砚也一愣,立即意识到何小曼将你爸误认为我爸。
其实他的意思是,何小曼可以对他用你爸来称呼丁佐民,偏偏何小曼给理解错了。
丁砚大笑起来,确定将错就错:那就叫‘你爸’,这样是不是慢点了?我爸?不还是‘我爸’,哪里慢了?哈哈哈哈,反正你开心就好,随便‘你爸’还是‘我爸’,我的‘我爸’就是你的‘你爸’,你的‘我爸’就是我的‘你爸’,这样是不是清楚点了?何小曼更糊涂了,好好地说事呢,怎么突然就出来一堆爸?坐直了身子,认真地望着丁砚:我都被你绕糊涂了啊。
什么你爸我爸的。
要不这样吧,现在我们就叫‘丁爸爸’和‘何爸爸’,以后,咱们就可以统一叫‘咱爸’,这样是不是就很严谨了?这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把丁砚给笑死了。
好好好,你就是现在叫‘咱爸’,我也没意见。
要不,咱们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去‘咱家’,见见‘咱爸’?啊,太快了吧!(又嫌快!何小曼你还是个少女,不能老是嫌快,要知道读者都是很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