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叶蝉足有三天没从床上爬起来。
而谢迟这个罪魁祸首,因为要回顾府读书,第二天就逃之夭夭了。
叶蝉只好自己趴在床上哭唧唧,好在元明一岁多,分量正合适,压在她背上爬来爬去很舒服。
而在这三天里,府外风云变幻。
谢迟在家时便听说了一些风声,到了顾府,又从顾玉山口中听说了更多。
二王病得厉害了。
顾玉山言简意赅道。
彼时,这句话只让谢迟心里一紧,因为他知道此事或多或少的和过继之事有关。
可除了这一紧之外,他也没想到什么别的。
第六天,皇帝下旨让谢迟进了吏部。
和先前去户部工部一样,谢逐谢追也在。
第七天,谢迟从谢追口中听说:我昨儿个进宫,和御令卫的大人交接差事,看到二伯家的世子在紫宸殿外长跪不起,求陛下赐太医。
啊?谢逐在旁边一哑,合着二伯是真病了啊?他们都以为是在装病。
谢追接着就叹气:御前的人说,他都跪了一夜了。
谢迟呼吸微滞:这是陛下不肯让太医去?陛下根本没见他。
谢追摇摇头,据说紫宸殿的门都没开。
哦,不过也未必是成心不见,据说近几天陛下精神不太好,也或许是御前的人压根就不敢往里禀吧。
或许,也或许。
诸如此类的话,不仅在三人之间传来递去了很久,在街头坊间也流传了开来。
因为拿不准,谁也不敢在这或许里下定论;又因为牵涉九五之尊,谁也不敢把这为之辩解的或许忘了不提。
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大概只有御前的几个人知道了。
又过一日,陛下为二王赐了太医,嘱咐太医好生医治,每三日务必往宫中禀一次话。
——看似平常的旨意,又在洛安激起了千层浪花。
众人都还记得,去年四王大病的时候,旨意是要求太医每日进宫回话。
除此之外,紫宸殿里每日都有山参灵芝一类的东西赐出来,陛下还拨冗亲自探望了好多次。
虽然现在宝亲王的爵位已经没了,原本的四王府门前也已门可罗雀,但当时的那番热闹,人们还是都记得。
宫中,御前侍卫们在休息的时候,也难免把这事当了话题。
御前侍卫都是三个时辰一轮值,譬如谢迟那时是卯时开始,到午时结束。
午时用膳后小歇半个时辰,然后有两个时辰的操练。
夜值是在他之前的一班,自子时开始,到卯时结束,然后一道用早膳,早膳后同样是休息外加两个时辰的操练。
谢逢轮值后一进屋,就正好听到一句:陛下还是待四王好啊……他脚下滞了滞,又继续往里走,闷头从桌上拿了个碟子装了两个馒头又盛了碗粥,默不作声地坐到角落里去吃。
那边的谈话还在继续:当时四王刚病,陛下可就指了好几个太医过去,后来病得厉害了,又立刻让四世子把所有差事都先搁了下来,回家侍疾;再看现在,这二王刚病,世子就跟外头跪了一天一夜才求着太医。
呵,四王当时那么得脸,还不是人走茶凉?儿子连个爵位都没保住,如今混得跟咱一样。
这二王一府日后真不知会是怎样的……这人说到一半,突然后脑勺吃痛,不禁啊地一脚。
他扭过头,看到白康一脸怒色。
白康如今是千户了,掌着含元殿前的一众侍卫,那人赶忙起来抱拳:白大人。
白康朝谢逢那边睇了一眼,又骂他:你疯了是不是?早饭堵不住你的嘴?……屋中的氛围一下变得十分尴尬,那人继续戳在这儿不对,去向谢逢赔不是也很别扭。
白康懒得再理他,径自折回桌边盛了粥,端了一碟包子,坐到了谢逢旁边。
白康先前在谢迟府上参宴时就见过谢逢,虽然没说过几句话,但知道他跟谢迟关系好。
白康又一直对谢迟印象不错,这几天没少关照谢逢。
谢逢便和他也熟了,见他过来,颔首道了声白大哥。
白康掰开包子瞅了一眼,见是实实在在的肉馅,就塞了一个给谢逢:别光吃馒头,一会儿还操练呢,不吃点肉顶不住。
谢逢哑声笑笑,就把包子接了过来。
他也是坐下才发现自己竟然只拿了馒头。
白康接着跟他说:别放在心里,他们就是嘴碎,没坏心。
我知道。
谢逢轻叹,白康又往他碟子里夹了一筷子咸菜:你也连着当了好几天值了,今儿歇歇吧。
陛下赐了些东西给东宫伴读的宗亲,你跟着一起送过去,然后回府便是,操练缓上一天。
我没事。
谢逢即刻道。
白康锁眉:你眼下都青得发黑了你知道吗?他觉得谢逢和当年的谢迟一样,拼起来不要命。
可谢迟那会儿好歹是白天当值啊,谢逢天天都是夜值。
可白康忘了一件事,从御前侍卫里起步的宗亲不少,可宫中颁赏的事鲜少交给他们干,那是有原因的。
宫里虽然等级森严,但若硬要划分成两类也不是不能化,无非一类是被伺候的,一类是伺候人的。
御前侍卫显然属于后一类。
侍卫们去东宫送赏赐,见了满屋的宗亲,免不了要行礼——那种自己带着爵位在侍卫中任职的当然可以免去,可谢逢现在没爵位啊,见了面这礼他行是不行?不行,凭什么?行,伴读的全是他的小辈。
更要命的是,许多孩子都与他还算相熟。
谢逢心里憋闷得紧,他逃无可逃的意识到,在目下的处境里,并不只有迷茫无助和愤怒,还要面对尊严被踩在脚下的窘境。
可是他没有和白康说这些。
因为就算避过了这一次,也难免还有下一次。
总要面对的,他既然看不到自己今后是否有翻身的一天,就得一步步接受这些。
东宫里,小辈宗亲们正各自在房里用早膳。
常言道食不言寝不语,可各府里对这事大多都没有那么严格,他们又都还小,东宫的嬷嬷们也不好管太多。
元晰近来都爱跟元显元晋凑到一起用膳,因为他发现元显元晋好像对吃饭特别有热情,除非生病,不然他们总是胃口很好。
他觉得这很新奇,因为他吃饭时总在想功课的事,时常吃得心不在焉的。
他也不想这样,可他控制不住,他还好奇地问过元晋:你吃饭的时候,不会想别的事吗?元晋茫然地看着他:吃饭的时候为什么要想别的事?就……元晰哑了哑,你吃饭的时候就闷头只顾着吃,脑子里一片空白?元晋摇头:那倒也不是。
元晰登时一脸期待:所以呢?你都想点什么?怎么顿顿都吃得那么香?元晋歪头,回思了一会儿,认真地告诉他:比如前天的午膳,我就一直在想……那个红烧鸡腿真好吃,舀点汤拌饭最好了,不过吃完觉得有点腻,于是我又想饭后要吃一点水果,比较爽口。
——元晰当时就服气了!为什么有人能在吃饭的时候如此专心致志地研究味道和吃法?殿外,侍卫们陛下的赏赐交给东宫里的宦官,正要走,又被东宫的掌事宦官给叫住了:哎,你们,过来搭把手。
几人循声看去,旁边的宫道上有一口大瓷缸,旁边几个宦官累得气喘吁吁。
那掌事的道:抬到皇长孙殿里去,小心着些,里面的金鱼都是精挑细选的好品相。
确实只是搭把手的事。
几人也没多想,就上前抬了,这一抬才发现分量真不轻,而且瓷缸外壁光滑圆滚,抬也只能抬边沿那一圈,手指还真有点吃不住劲儿。
几人围了一圈合力去抬,谢逢恰是其中倒着走的一个。
到了殿前有两级台阶,谢逢第二步抬得不够高,不经意地一绊——下一刹,惊呼齐响,清水涌出。
瓷缸轰然砸下,谢逢下意识地背过身躲避,便觉背上一阵剧痛。
但也多亏那缸是瓷的,砸中谢逢的同时也触到了石阶旁的扶手雕镂,于是缸体瞬间碎裂,这力道才没继续压下去。
几个人全傻了,看看全身湿透的谢逢,又看看在满地水渍里挣扎跳跃的金鱼。
殿里的三个孩子听到外头不正常的动静,相视一望便齐刷刷地放下了碗筷,冲到殿门口,三个脑袋一个摞一个的扒在门边。
最上头的元晰痛心疾首:啊——鱼!当中的元显声音发蔫儿:没的玩了。
蹲在地上的元晋更伤心:我还给它们准备了鱼食呢!外头,连那掌事宦官都怔了好一会儿才回神,然后勃然大怒:瞅你们这事儿干的!来人,来人!都押出去,杖三十。
周围的宦官赶紧上前来押人,几个侍卫心头一紧,接着有人上前了半步,压音跟那掌事的说:公公,我们您打也就打了。
那位……是从前的宝亲王。
那掌事的正在气头上,自然听不进这些,尖酸地道了声宝亲王?哪还有什么宝亲王!就又接着招呼手下:快押出去,愣着干什么!宦官们便七手八脚地押了人要出去,元晋抬头看看元显:哥你看!那是不是四叔叔?元显心说肯定不是啊,仔细一瞧:还真是四叔叔?!话音未落,元晰已经跑出去了:喂,你们!住手!你们——住手!他喊了两声,前面的众人终于注意到了,押人的和被押的都停下脚来,回头一看,又赶忙见礼:殿下。
元晰并没怎么见过谢逢,看看他,指指元显和元晋:他们说,您是四叔叔?……谢逢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其实刚才刚被从地上拽起来的时候,他就看到后头殿门口的一摞小脑袋了。
他不知道元显元晋能帮忙么?他当然知道。
可他宁可把这顿板子挨了,也不愿意让小辈看见他这副模样。
但小孩子哪懂那么多?元显元晋看到他们被元晰叫住,可高兴了,一前一后跑过来,元晋还一把抱住了谢逢的胳膊:四叔叔好久不见!您怎么不来我家玩儿了?谢逢:……他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一边觉得无地自容,一边又觉得小孩真可爱。
另一边,元晰像模像样地摆手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那掌事宦官自不会傻到非得打完人再走,余下的侍卫也就此逃过一劫。
半个时辰后,谢逢穿着半湿的衣服回了府。
因为没有操练的缘故,他今天回府的时间要早了不少,南宫氏还正在正院和胥氏一起做女红呢,他就一语不发地走了进来,俩人都一愣。
然后,她们又几乎同时注意到他衣服湿着。
怎么弄成这样?胥氏先一步走了过去,不由分说地要帮他脱衣服,南宫氏便去柜子里找干净的衣衫。
可胥氏给他脱了外衣一瞧,却见里头的也湿着。
来人,快备水去。
胥氏扬音道,又跟谢逢说,先洗个澡,暖一暖。
谢逢没答话,胥氏只道他是心情不好。
南宫氏却觉不对,上前一摸他的额头,脸色都不对了:快叫大夫!屋里一下子忙了起来,下人们备水的备水、喊人的喊人,然后,这忙碌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因为谢逢烧高了,越烧越高,用了药体温也不见退。
胥氏和南宫氏都急得不行。
子时刚过,叶蝉被减兰从睡梦中唤了起来。
减兰躬着身跟她说:谢四公子府里来求大夫,说是四公子病了,外头请的大夫开的方子不顶用。
怎么病了?叶蝉迷糊间下意识地问,接着摇摇头又问,他们自己府里的大夫呢?减兰答说:说是为了府里少些开支,早就把大夫辞了。
原本大概觉得偶有些小病小灾随时请外头的大夫医治也一样,没想到四公子突然病得这么厉害。
谢逢家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叶蝉只好赶紧让赵大夫去,又让人去顾府知会了谢迟一声,让他得空时过去看看谢逢。
交待完这几句话,她却彻底清醒了过来,一时再酝酿不出睡意,索性去看了看元明和元昕。
元明睡着,很乖。
元昕醒着,正大睁的双眼听乳母念歌谣。
叶蝉便把元昕抱进了自己房里,放到床上,跟他一起咿咿呀呀了半天。
最后元昕先困了,叶蝉把他拢在被中拍了会儿,他就睡了过去,叶蝉大概没过多久便也睡着了。
临近天明,叶蝉感觉有人轻手轻脚地挤上来,大概觉得地方不够,又把她和元昕分别往里挪了挪。
她不睁眼知道是谁,迷迷瞪瞪地问: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出事了。
谢迟声音沉然,叶蝉心头一紧,睁开眼,他在室内迷蒙的光线中一叹,二王两个年纪最小的儿子,昨天没了。
二王的病情也不太好。
叶蝉讶然清醒:怎么回事?可能是时疫。
谢迟道。
屋里一下就变得死寂。
时疫每过个几十年,总要闹上一闹。
有时能找到方法治,有时也不能。
不能治的时候,最好的方法便是将疫情严重的地方封城,以确保别的地方不再遭殃。
但那一城的百姓,只能自生自灭。
百余年前在洛安也闹过一回,亏得洛安是国都,虽然封城但也不可能让人自生自灭。
饶是那样,城中人口还是一下少了将近三成。
眼下又闹起来了。
或许有上一次的经验,这回的情形会好一些,可身在洛安,叶蝉自然还是难免害怕。
然后,她打着激灵想起来:谢逢……谢迟的表情滞了一滞,叹息着摇头:不知道。
也许是,但愿不是。
若是的话,他能不能活下来,一来看命,二来看医者的本事。
可以现下的局面,陛下肯不肯给他指个太医过去,真不好说。
皇宫之中,皇帝也因疫病崭露头角而被惊醒。
他惊出了一身凉汗,又迅速地冷静,吩咐太医院堂上官、御医、吏目速去为二王诊视,尽快研制药方,避免民间闹起疫灾。
傅茂川即刻着了人去传了话,接着又禀道:在吏部的七世子、八世子和勤敏侯连夜上了折子,说事情急,让臣先看了禀给陛下,免得陛下顾不上,臣便看了。
皇帝点头:你说。
傅茂川道:他们请旨暂且免朝,免得文武百官在出入之间染了病又带进宫或者带进各府。
另外,请旨让太医院在宫外专设一处衙门,若有哪位大人出现疫病的症状,方便即刻去禀,随时安排太医前去医治。
皇帝尚未听完就懂了,这是百余年前洛安那场疫病留下的经验。
他不禁点头赞许:他们反应倒快。
另外……勤敏侯还提了件事。
傅茂川迟疑道,他想请旨动用御令卫。
百姓也好、官吏也好,一旦患病,便将一家子都看在家里,免得出来走动再传给别人。
皇帝点头:理当如此,交给他去办吧。
可这事……傅茂川有些犹豫,平头百姓还好,各位大人、还有各王府人手都多,勤敏侯的意思,是一旦出现疫病,便连采买的下人也不许进出,朝中恐怕要怨声载道了。
要让傅茂川说,这主意是好,干脆果决而且有效。
可是,他也真佩服勤敏侯敢把这主意说出来,因为它得罪人啊!不让采买的下人进出,便只能靠外头送日常所需进去,这准定会造成许多不便。
官吏也好宗亲也罢,受了这份委屈可不会怪陛下,只会怪提这主意的人。
皇帝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这小子有魄力,让他去办吧。
告诉他,宫里也归他管,若哪处宫室出了疫症,他可以着人封宫。
……傅茂川缩头应声的同时心下揶揄着,陛下您怎么不宠死勤敏侯。
这份皇恩浩荡,若是分给四公子一成,四公子现下的日子估计都能好过不少。
四公子府中,谢逢到了入夜时,高烧终于退了一些,浑浑噩噩地醒了过来。
他脑中像是被塞了一团浆糊,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没做多想就要起身下床。
你干什么?好好躺着!趴在床边的南宫氏赶忙拦他,谢逢晕乎乎地说:我还得进宫当值…………当什么值!南宫氏鼻中酸涩,强把他按了回去,你病着呢,快好好养着吧。
他得的或许是时疫这回事,南宫氏不敢告诉谢逢。
她只能盼着陛下能顾念几分情分,让太医来瞧瞧,别让谢逢这么生熬着。
可是,太医没到,御令卫却先一步来了。
各处府门都被把手住,还有几人涌进了府,径直去见了胥氏。
胥氏端坐在正厅里,面色铁青,却又气势不减:你们干什么?我夫君还没被革出宗室呢!为首的那个抱拳:夫人息怒,我们是奉勤敏侯的命来的,勤敏侯暂还忙着顾不上过来,请您多担待。
听到勤敏侯三个字,胥氏微松了口气。
打从谢逢落难开始,勤敏侯一府对他们来说便跟救星似的。
不论谢逢当下得的是不是时疫,有勤敏侯关照,都让人安心许多。
她侧首吩咐了侍女一句:告诉南宫妹妹,来的人是勤敏侯的人,让她不必担心,好生守着公子。
诺。
那侍女一福身便告退出去,胥氏循循地缓了口气,又四平八稳地扬音道:各位大人请坐。
来人,上好茶。
勤敏侯府里,叶蝉又补了一觉之后,突然就觉得气氛都不一样了,到处都透着慌乱。
元显元晋已被谢迟接了回来,但谢迟又出门了,只留了话给她,让元显元晋在前院住三天再来正院。
他说这样比较稳妥,因为宫里也有几个宫人生病了,怕元显元晋也染了病症只是还没发出来,到正院会再传给她和别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