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2025-04-01 16:35:48

这宦官显然怕谢迟有门路从户部查他的家人,撕心裂肺地愿意招供,谢迟却已犯不着等他说。

实际上他也并不想杀这宦官全家,因为虽然此事是这人直接下的手,但他也不过是为钱办事,他自己死罪难逃没关系,把一家子都牵连进去就不讲理了。

谢迟想去户部也并不是为了查他的家人,而是想到既然有了改换了户籍,那户部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不论户部有多少官员,不论这背后之人买通的是哪一个,都可以顺着这条线摸下去。

加上谢迟早先在户部办过差,对户部的各样事务门儿清,在去户部的路上,他就已想好了大致的查问方向。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户部上下被御令卫轮着叫去问了一遍话。

大家都是为朝廷办差的人,谢迟即便心疼自家孩子,也没让御令卫敞开了动刑。

问着没有疑点的都好好地送了回去,不对劲的才会扣下接着查问,一时户部众人虽然有些怨气,但面子上也还过得去。

这么一问就大半个月,问到一个巡官的时候,终于问出了一些端倪。

帮着审案的御令卫说这人明显心虚,说话时常答非所问。

再搜查其府邸、盘问其府中家眷,发现近来确实有几笔钱来得说不清原由。

谢迟于是便请了旨,将此人押起来严审,又过了两日工夫,就有了结果。

庆郡王?谢迟看着供状沉了沉。

他和庆郡王爵位相同,现在又都在争夺储位,事情挨到了庆郡王身上,他就不好再审了,应该避嫌。

谢迟便只好将这供状呈进宫去,请皇帝另择官员问审,没想到这会儿正赶上谢追从江南回来,皇帝二话不说就把差事给了谢追。

谢追一下子头都大了。

他原以为自己走江南当了一把纨绔子弟,储位之争就彻底跟他没了关系。

谁知道这一回来,储位倒是没了他的份儿,陛下却让他去审其中一个正争储的?谢追便在去诏狱之前,赖在谢迟府里喝了一夜的酒。

他欲哭无泪道:审犯人这活儿我是真不容易干,血次呼啦的,忒恶心了。

谢迟跟他碰着杯,呵呵一笑:是,不过我都审了大半个月了,没事。

谢追气蒙:你那是为了你儿子!我儿子不是你侄子?谢迟厚着脸皮跟他抬杠,你就别抱怨了,你这一躲几个月多逍遥啊?我们在洛安提心吊胆的。

再说,你扔下谢逐自己跑了,他上我这儿骂你,可都是我劝着的,这回就当咱俩扯平了,行不行?谢追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声呸,心道什么扯平?你怎么还得了便宜又卖乖呢?但不管他肯不肯,圣旨放在那儿,他都只能乖乖地走马上任。

第二天一早,谢追就到诏狱干活儿去了,毫不夸张地说,这差事办起来,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谢追审着案子,一连好些天吃不下东西,吃不下东西他心里就不痛快,心里不痛快就去找谢迟卖惨,在他府里赖着蹭吃蹭喝。

谢迟拿他没辙,后来只能拿元昕哄他,说元昕最近也可惨了,有胃口但不能吃。

元昕前阵子中毒伤了胃,加上年纪又小,本身脏器就弱,御医就说让他好生将养些时日。

这将养,说白了就是给他添加了许多忌口,辛辣荤腥基本全忌,每天吃得清汤寡水。

可元昕今年五岁,正是爱吃肉的时候。

几天下来他就受不了了,抹着眼泪跟叶蝉说自己没事了,可以正常吃饭了!叶蝉也心疼他,可是不敢松口,怕他现下不好好养胃日后会落下病,只敢严格遵照医嘱,偶尔给他吃一点点肉。

所以,元昕最近见过的最奢侈的肉,就是炒肉末了,拌在粥里真的很香,比肉松实在多了。

谢迟说着这个就叹气:昨晚小厨房炖的红烧肉特别透烂,他馋得不行,我就给他吃了,可也只敢给那么一小块。

那一小块,半瘦半肥,带着一小块皮,可怜的元昕品了半天才舍得咽下去。

好好一王府里的孩子,过得跟穷苦人家似的。

彼时谢追正坐在他书房里喝着一盅鲜虾汤,听言嗯?了一声,抬起头就道:什么红烧肉?给我来一道,我就着米饭吃。

……谢迟瞪他,你是不是人?说罢还是让刘双领去吩咐了厨房。

谢追笑了两声,放下汤盅,也敛去了笑容:不跟你逗了。

唉……那个庆郡王,这回是真缺德。

他府里的下人我审得差不多了,最后再让他自己招个供就能结案。

不跟这种事你也知道,你家孩子没真丧命,怎么治罪就都有可能,我呈进宫的那封折子如何写是最要紧的。

所以我想问问你,你自己希望他落个什么下场?我好回去写这奏章。

谢迟便和谢追议了一番,临近傍晚时送谢追出了府,谢迟便折回了正院。

元昕最近因为身体还弱的缘故,都只有上午读书,下午就来正院歇着,睡睡觉,或者和两个弟弟玩一玩。

于是谢迟一进院,就看见他和元晖元晨一块儿蹲在墙角处戳着什么。

想想叶蝉昨天说的,谢迟便知他们又在欺负小蚂蚁了……谢迟摒着笑蹑手蹑脚走过去,到了他们背后蓦地伸手,把元昕一把抱了起来。

啊——元昕一声惊叫,扭脸看见他就又变成了小声,手里的小树枝一举,父王!元晖元晨也欢快地转过身来望着他。

谢迟看看元昕手里那一小截树枝上正慌张地爬上爬下的几只蚂蚁,弹了他一记爆栗:果然又在欺负小蚂蚁,万物皆有灵,不能这样,知道吗?当时,元昕哦……了一声,揉着额头把树枝扔下了。

但等到谢迟进屋跟叶蝉一起喝了会儿绿豆汤,他又突然跑了进来:父王,我觉得您说得不对!叶蝉一愣:什么不对?元昕望着谢迟道:父王说万物皆有灵,所以我不能欺负小蚂蚁。

叶蝉点点头:这话没错啊,小蚂蚁回不了家,它的家人多难过啊?元昕脆生生又道:可是,父王母妃看到蚊子,不是也会打吗?还有以前那些很坏的蝗虫,如果万物皆有灵就不能欺负他们,为什么要打他们?叶蝉不禁噎了一下,谢迟好笑地看着元昕,心下感叹这孩子脑子挺活,接着把他拉到了跟前:那父王再告诉你,这事上是万物皆有灵,但万物之间,也有以牙还牙——以牙还牙先生教过你没有?元昕摇摇头:还没有。

以牙还牙就是,旁人欺负了你,你便可以反抗回去,不能让他们一再欺你。

所以,蚊子咬了人、蝗虫害得庄稼颗粒无收,我们就要打回去。

但咱院角的小蚂蚁没惹你啊,是不是?哦……元昕若有所思地点一点头,接着仰头又问,那,让我中毒的人,我以后也要毒回去!元昕很生气,他现在连肉都不能吃!叶蝉微微一怔:元昕,你不能说这种话。

为什么!不是说以牙还牙吗!元昕一下子觉得很委屈,抹着眼泪争辩,而且小汇子都被害死了,那是坏人啊!你听母妃说。

叶蝉把他抱起来放到膝头,以牙还牙,是为了让自己不吃亏,但是下毒这种事你不能做,因为那是下三滥的手段。

你做了这种事,就变的和你讨厌的坏人一样了,懂吗?那不就只能被人欺负……元昕委屈地低头。

谢迟一笑,舀起绿豆汤喂了他一口:不,你可以用正大光明的手段以牙还牙,等你长大你就慢慢懂了。

然后他又喂了一口:再你长大之前,这些事是不需要你担心的,父王母妃会保护好你,会帮你把坏人收拾掉,这你信不信??元昕愣了愣,继而笑脸一扬,信!啊,自家儿子真可爱!叶蝉抱住他使劲亲了一口,又摸摸他的头:接下来,你就不要多想这件事了,好不好?父王母妃一定会替你处理好,你该读书读书,该吃饭吃饭,该和兄弟玩就和兄弟玩,不要让这些不好的事情一直纠缠你。

元昕认真地点点头:好。

真乖。

叶蝉拍拍他,出去玩吧,父王母妃再说会儿话,一会儿咱们一起用膳啊。

嗯!元昕愉快了起来,从叶蝉膝上滑下去,朝二人一揖,就跑了。

这么哄完了他,叶蝉自己却有点不安了起来。

她瞧瞧谢迟,问了一句:庆郡王最后会怎么样啊?谢迟嗤地一笑:他死定了。

这倒让叶蝉有点意外。

谢迟悠悠喟叹:刚跟谢追说完这事,费了好些工夫才说服他。

当时,谢追正喝着一盅鲜虾汤,听他吐出杀了他那三个字后,差点把一口汤喷出来。

然后谢追愕然看了他半天,劝说:你……再想想?现下这么个局势,是不是还是留几分情面更好?你把他弄死,朝臣们难免又要小题大做,找着茬说陛下不宜立你为储了。

但谢迟摇了摇头:这回不管朝臣们说什么,我都要他的命。

若非留他一命不可,这储君我不做也罢。

原本,当这事落在公主身上的时候,他也希望大事化小,那是因为陛下的恩情。

若放在以前呢?他大概会说直接请陛下决断就好,因为他不想让陛下觉得他逾越,也不想放纵自己私心。

可现下,谢追这么问他,他的想法却突然变了。

他告诉谢追说:这回的事,在我这边,害了的是我的儿子;在陛下那边,差点殃及淑静公主。

陛下若不打算立我为储,这两边我该分开来算,我可以为了大局忍下自家孩子受的委屈。

但陛下既然打算立我为储,牵涉其中的就都是家人。

我此时留庆郡王一命,于公是陛下想册立的储君打了他的脸,于私,是我瞻前顾后却护不住家人,那我就对不住陛下这样看重我。

谢追懵了懵,他觉着谢迟所言是有道理的,但沉吟着又道:可这奏章是我来写,你只当我没问过你,顺水推舟让庆郡王活着,自己也省得再惹是非,也是不要紧的。

不,庆郡王必须死。

谢迟一哂,如果你不这么上疏,待得陛下廷议此事时,我也会请命,求陛下杀了他。

谢追最终被他说服了,因为谢追也相信,陛下现下必定恨庆郡王入骨——陛下如今是断然容不得旁人再动他仅有的女儿的,庆郡王却敢用公主搬弄是非,差点害得公主被终身幽禁。

但叶蝉听了这些经过,还是有点心惊。

在她的印象中,谢迟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狠过。

就连蝗灾那件事里,他也是为了救人才迫不得已去害人。

而这一回,他是坦然冷静地要去取人性命。

可转念想想,她又很快觉得,这样其实也好。

时至今日,她有十足的底气说,他们两个都不是恶人。

可纵使不是恶人,也不能太善,不该忍的就是不能忍。

朝中的局势,现下还说不清呢,那么多人如同豺狼虎豹般蠢蠢欲动,今天他们能放过一个对元昕下手的庆郡王,明天就会有别人把手伸到别的孩子头上。

杀一儆百或许无情,但是有效。

三月末,庆郡王被一杯鸩酒赐死在狱中。

另外,皇帝削了他的爵,其子无爵位可承,洛安城中一时甚至无人敢出手接济,情形一时比谢逢当年还惨上许多。

在庆郡王被赐死的次日,皇帝召了谢迟入宫,谢迟见完礼,皇帝张口便问他:八世子说,取庆郡王性命一事,是你的主意。

谢迟浅怔,继而端正一揖:是,臣觉得此人留不得。

毒害孩子在先、构陷公主在后,于私臣想给孩子换一个安宁,于公臣要维护天家体面。

皇帝点了点头,连说了两声很好。

他口吻深沉,谢迟一时觉得别有意味。

尚不及问,皇帝离座走到了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头:朕一直觉得,你能做个仁君。

但有时也担心,你心地太善。

为君王者心善不是坏事,心善的皇帝会顾百姓疾苦、会体谅臣工难处。

但若心太善,就会变得懦弱,会压不住朝臣,朝中反倒会乌烟瘴气。

这次的事,你的分寸很对。

更多的,朕日后可以慢慢教你。

谢迟只道这是一句寻常的勉励之语,衔笑颔了颔首,皇帝的下一句却是:回府等着吧,明日一早,礼部的旨意就到。

陛下?谢迟愕然,群臣如今还……群臣如今还在争,朕知道,但朕不能纵着他们了。

他不想看着谢迟府里出事,也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们搅进去。

有些事,还是要快刀斩乱麻。

如果礼部不肯,他就撤换礼部官员;如果有人以辞官、自尽相要挟,那就由着他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