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上旬,太子的册封大典终于结束,叶蝉在府里忙了一上午,谢迟从府里到太庙再到宫里整整忙了一天。
其实册立在晌午时就已结束了,但谢迟顾不上用午膳,就先要在东宫接受百官朝拜。
太子相当于半君,受起朝拜来那不是闹着玩儿的,但凡有资格进宫的官员全要进宫,纵使其中有至少半数的人都不太情愿认这太子,也不敢不走这一趟。
百官轮流在底下跪着磕头,谢迟坐在上头也并不轻松。
官员里,辈分比他大的在大多数,当然尊卑并不以辈分论,可是碰上辈分大、功劳又高的朝臣,就算是皇帝也要客气一些,至少要说两句体恤的话。
体恤两句不要紧,每人两句,连着体恤一下午你试试?更惨的是,他还不敢多喝水,喝了水就总得出恭,麻烦得很。
所以谢迟只能拼着年轻拿体力硬扛,到了傍晚终于见完朝臣时,他觉得嗓子都冒烟了。
他于是端着茶盏认真品了足足两盏明前龙井,好不容易缓和下来了点,刘双领进来道:殿下,皇孙们来了,等着与您一道去觐见。
谢迟有点崩溃地长吁了口气。
其实这次觐见,他是很盼着的,虽然他和皇帝已十分熟悉,但他也想以太子的身份好好向皇帝行个大礼,感谢皇帝多年来的照顾。
只不过现下,他着实有那么点……体力不支。
他于是又喝了两口茶,才点了点头:知道了,让他们等等,我就来。
殿外,六个男孩子好奇地往里张望着。
他们六个里,除了元显和元晋早年来东宫读过书以外,其余四个都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东宫的样子。
而且元显元晋当年也没踏足过太子的三大殿,多数时候都只在太子妃的宜春殿旁读书。
所以当下对于眼前的大殿,他们都好奇得很。
元昕张望了几回之后,见父王还不出来,便拽了拽元明的衣袖:三哥。
嗯?元明扭头,元昕一脸神秘地问他:你说,我们以后能来父王的殿里玩吗?元明想了想:不能吧,我听刘公公说,这个博政殿相当于陛下上朝时的宣政殿,来日是父王和东宫官议事的地方。
哦……元昕有点失落地点了点头,接着就举一反三道,那后面的修德殿,是不是相当于陛下的紫宸殿?我们能去紫宸殿玩,肯定也能去修德殿玩了?元明一拍他脑袋:你就知道玩!元昕揉着额头正一脸委屈,谢迟出来了,瞧见他这模样,顺手一捏他的脸:怎么了?元昕扁着嘴不说话,元晋在旁边哈哈一笑:他想知道以后能不能到博政殿和修德殿找父王玩,被元明教训了。
谢迟嗤地一笑,看向元明,元明吐了吐舌头。
谢迟蹲身跟他们说:那你们记住啊……六个小孩都往前围了围。
谢迟道:修德殿是父王的寝殿,你们是可以去的。
不过大多时候,父王大概会住在你们母妃的宜春殿,修德殿便会空着。
哦……六个人陆续点头,一想,对哦,父王一般都和母妃住,来了东宫应该也是一样的!然后谢迟又说:博政殿你们也可以进,不过不可以随便乱闯,进去前要问问宫人行不行。
如若父王在和旁人议事,你们就不能进去啦。
六个人又点点头,元显思量着问:那就是……博政殿相当于父王在府里时的书房?差不多吧。
谢迟一哂,说着站起身,走,我们跟陛下问安去。
孩子们便蹦蹦跳跳地跟着他一道往外去了,一天下来累得脑子都懵了的谢迟羡慕了一下他们,然后又不得不分神多盯着点,叫元明元昕不要追打,元晖元晨别乱跑。
紫宸殿前,宫人们还没见到人影,就先听到了孩子们的欢笑声。
于是好几个宫人都下意识地望了过去,很快便见几个皇孙先映入了眼帘。
他们一路说说笑笑的,一股别样的生气就这样被带了过来,惹得旁人也嘴角上扬。
宫里好似已有许多年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上一回听到这样的笑声,好像还是皇长子在世时。
那会儿三位公主和废太子都还小,皇三子也还在世,兄弟姐妹相处起来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然后,在谢迟的身影进入视线的刹那,宫人们一并跪了下去。
只有傅茂川还站着,他等谢迟走到近前后,躬了躬身:太子殿下万安。
陛下说了,不必另行禀奏,您请直接进去吧。
多谢傅大人。
谢迟颔首,元晖这一路跑得有点兴奋,不知怎地就扬音接了一句:谢谢!元昕赶紧竖起指头:嘘——元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不对,立刻紧张地捂住了嘴巴。
傅茂川好生憋了一会儿,待得一行人进了殿,没绷住扑哧笑出了一声来。
唉,小孩子真有意思。
可惜了了自己是个宦官。
殿中,孩子们先在宫人的指点下站到了一旁,谢迟在殿中规规矩矩地行了三跪三叩的稽首大礼。
皇帝是站在他面前受的礼,于是他第三次刚拜完,皇帝就伸手扶了他:快起来。
谢迟站起身,发现皇帝的眼眶竟有些红。
皇帝略背过身抹了把眼泪,又看向他笑道:这回,朕心里踏实了。
东宫里怎么样?缺不缺什么?朕前两日去看过一次,吩咐他们添置了些东西,也不知合不合你的意。
谢迟衔笑:一切都好,多谢陛下。
皇帝眉头一挑,脸上的笑容随之荡然无存。
然后他四下瞧了瞧,朝孩子那边招手:元显元晋,来。
元显和元晋走上前,皇帝低头问他们:去年去秋狝的时候,朕跟你们拉钩说的事,你们还记不记得?元显元晋点头,元晋说:记得!皇帝又说:那现在这事办成了,你们该叫朕什么啊?元晋歪头琢磨了一下辈分:祖父?爷爷?皇帝便指着他们,蹙眉看向谢迟:你看看,孩子们都比你强。
谢迟登时满脸通红。
他哑了哑,父皇两个字到了嘴边但就是叫不出来,也不知是哪来的羞怯。
皇帝睇着他不满:多大个人了,还不好意思?又没人笑话你。
谢迟:父……他噎住了,皇帝悠哉哉看着他。
父父……他磕巴了,皇帝继续悠哉哉看着他。
他终于将心一横:父皇!哈哈哈哈!皇帝满意地开怀大笑,又拍拍他的肩头,这就对了。
谢迟面红耳赤地死盯着地面:陛下您说……皇帝扬手就拍他的头,谢迟赶忙纠正:父皇您说好不笑臣……没说完就又被拍了一回。
谢迟崩溃地再度纠正:说好不笑儿臣的!改口真的好难啊qaq……朕这是高兴,不算笑话你。
皇帝说着又笑了两声,接着神清气爽地吁了口气,行了,知道你今天累得不轻,朕不多留你了。
回去好好用膳,早点歇着。
谢迟一揖:诺,那儿臣告……一巴掌猝不及防地又拍了过来。
谢迟茫然抬头:这回没错啊?!?皇帝想了想,哦,是没错,继而绷着脸咳了一声,顺手了。
谢迟:……皇帝冷静地摆手:退下吧。
谢迟:……哦。
父子七个回到东宫后不久,晚膳就呈进了修德殿。
谢迟喝了小半碗汤后缓过了些气力,然后忽而有那么一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怔了怔,觉得这感觉来得奇怪。
再想想,好像是因为小蝉不在?可这照样很奇怪,因为纵使在宫外时,他其实也有许多时候会在外办差,或者在顾府住着。
这些时候,都是没法跟她一起用膳的。
那是怎么回事呢?他琢磨了半晌,觉得可能是……心境不太一样?他办差住在六部的时候,或者读书住在顾府的时候,心里都知道那不是家,所以她不在理所当然。
可现下,东宫在他眼里是个新家,而且孩子们也在旁边,更让他有了实在的家的感觉,她此时不在,就让他觉得很不适应了。
府里,叶蝉用膳也用得没滋没味儿的。
她心里也同样奇怪了一阵,觉得不应该啊?谢迟不在家的时候多了去了,除却最初那一阵子和孕中以外,她可鲜少有这种感觉。
再想一想,哦,大概是因为孩子们也不在。
平日里他不在府中时,还至少有孩子和她一起用膳。
可今天,孩子们都跟他一起进了宫,只有她暂时还不能进去。
她的心一下就空了,觉得自己好像没在家里——其实也差不多,家人都不在的地方,能叫家吗?叶蝉于是翘首期盼起了三日后的太子妃册封礼。
两天后,妾室们先一步离府入宫时,她甚至有点激动,因为她们提前进去就是为了迎她的,她们去了就代表她真的再咬咬牙就等到了啊!又一夜后,洛安城再度陷入一阵热闹。
叶蝉在丑时末刻就被尚宫局差来的女官们从床上拎了起来。
盥洗后坐到妆台前梳妆时,她的脑子都还在梦里,随便她们怎么摆弄。
然后她又被扶起来更衣,吉服一层层地往身上穿,她连穿到第几层了都不知道,只觉得眼前所有的人影都很迟钝。
待得吉服穿好,她其实距离起床都已有一个时辰了。
因着穿着吉服不方便吃东西的缘故,小厨房送了几道蒸点进来,让她先垫一垫,以免册封礼的时候饿。
青釉在旁边唤了她三声殿下?,她才回过神。
青釉端着一碟虾饺说:您快吃两个,不然要饿到中午了。
叶蝉赶忙接过筷子,夹起虾饺吃了一个。
这虾饺做得刚好是一口的大小,可惜为了防止汤水滴下来脏了吉服,不能蘸醋。
但不能蘸醋也不要紧,虾饺十足的鲜味还是一下子让叶蝉舒服了几分,接着连一直僵着的脑子都醒了过来。
于是她吃完这个便道:虾肉吃不饱,有没有猪肉牛肉的?我吃两口。
有。
青釉赶忙去端别的碟子,旁边的几位女官则都愣了一下。
这就是……让殿下随便垫垫,殿下您挺懂啊,还知道要顶饱啊!便见叶蝉又吃了两个猪肉小笼包、一个牛肉小笼包,末了还添了个奶香小馒头。
一肚子的主食和肉,这一上午大概是能捱过来了!然而事实却是,册封礼行到一半,叶蝉就饿了。
不是她饿的快,而是册封礼上要站很久、跪很久,还要磕不少个头。
这真是实实在在的体力活儿,叶蝉平日里一个月消耗的体力加起来都不一定有这么多,自然很快就觉得饿了。
是以当她终于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太庙登上步辇前往皇宫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好像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见谢迟了。
她此时此刻只想吃饭睡觉,她真的很想吃饭睡觉。
可是,入了东宫,她却暂时不能吃饭,也不能睡觉。
就像谢迟这个太子要接受群臣参拜一样,她得挨个把洛安城里有头脸的命妇见一遍!修德殿中,谢迟从听闻她已经到了宜春殿开始,心就静不下来了。
小别胜新婚,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她,无奈并不能去。
然后他就想到三天前自己累得不轻的那一遭,琢磨着今天她应该也是差不多的累。
可是,她的身体可不能跟他比,他早年在御前侍卫里历练过,后来又常没日没夜的办差都累成那样,她今天只会比他更觉辛苦。
谢迟于是鬼使神差地开始胡担心了起来,怕她把自己给累坏了。
片刻后他问了问时辰,又掂量了一番轻重,跟刘双领说:去宜春殿说一声,就说今日诸位都累了,小歇两刻,让宫人领命妇们去花厅喝茶。
再去小厨房,让他们赶紧备点吃的送到宜春殿去;让青釉扶太子妃去寝殿躺一躺,两刻之后再接着见人。
吩咐完这一大套,谢迟心里舒坦了,刘双领心里简直想笑话他。
刘双领心道太子妃册封仪程历来都是一样的,她又不是本朝头一位太子妃,不至于累坏的好吗?您至于这么不放心?消息传到了宜春殿,叶蝉喜极而泣!——知她者,夫君也!她其实也早就在想,如果真累得都虚了,能不能稍微歇歇再继续?觐见太子妃,不能建立在把太子妃累病的基础上吧?但她最终也没好意思开口,因为不知道有没有先例。
如果没有先例,她这么一说,明摆着就是自己撑不住了嘛,命妇们或许会觉得她娇气。
可是谢迟开口,那就不一样了。
他是她夫君,他这会儿来这么一茬那是关心她。
命妇们能说太子关心太子妃不对吗?那绝对不能!叶蝉便在满心的甜蜜中扶着青釉的手跌跌撞撞往寝殿里走,走进寝殿一碰到床,她就骨头散架般倒下了。
殿外,刘双领毕恭毕敬地交待完了太子的吩咐,虽然他是按谢迟所言说的今日诸位都累了,但命妇们自然还是听得出,太子主要是担心太子妃。
于是便有人掩唇笑道:太子殿下这是心疼了。
刘双领也没瞎遮掩,陪着笑说:是,太子妃殿下今日丑时没过就起了,太子殿下实在怕她累出个好歹来,不得不关照一二。
太子妃好福气。
不少人都在这么想。
几步开外,崔氏抿着笑一喟,也心道这真是好福气。
她当了那么多年的太子妃,经历过不少这样劳累的仪典,却都从来不知原来太子可以发话请众人歇歇。
她每次都是强打精神从早撑到晚,有时身上要一连酸痛个两三天才会好。
而在那样的疲劳之后,会对她说两句关心担忧之语、嘱咐她好生歇息的,也从来不是太子。
——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呢?不知道。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