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2025-04-01 16:35:49

入冬后,皇帝挑了个清闲的日子,叫了几位重臣到行宫议事,正式提了想要禅位给太子的意思。

让谢迟很意外的,是这几位重臣中竟然没有极力反对的,最多只是不温不火看起来不太乐意而已。

皇帝在下棋时和他说起这事,他费解了半天,还是把这疑惑说了,皇帝听罢笑道:朕初时也觉得奇怪,后来想想,大概也是怕强扭的瓜不甜吧。

位高权重的人消极怠工,是很可怕的。

朝臣办差懈怠,还有皇帝可以来申斥、换人,可皇帝消极怠工怎么办?盛世江山毁在昏君手里多少回了?何况这大半年下来,谢迟批折子的事朝臣们也都知道了,他有几分本事,众人心里也有数。

你自己的才能也很要紧,他们现下对你大概是放心了。

皇帝说着,心下颇感欣慰,手里的一颗子就这么落了下去。

转而定睛一瞧,发现个更合适的地方。

他旋即要把这颗子拿起来:朕没看清,重新走一步。

?!谢迟按住他的手,您怎么还悔棋呢?就一步……父皇,您这还没禅位呢。

谢迟不由分说地把那颗子按回了棋盘上,君无戏言啊,不能悔棋。

……皇帝不甘心,手指搓了搓,又争道,这不是也没外人吗?咱父子下棋就图个乐,悔一步悔一步。

说着就又伸了手。

谢迟无奈而笑,只好由着他把这步重新走了,摇头叹道:您啊……有机会让您和儿臣的爷爷下个棋,你们比着悔棋,正合适。

皇帝还不乐意了:你看你,朕跟你下了多少次棋了,不也就悔过这一次?你怎么还讽刺上朕了呢?谢迟:……怎么还成了他不对了呢?!皇帝不依不饶:你爷爷要是悔棋成性,朕哪儿比得过他啊?谢迟:是是是,儿臣说错了说错了。

他一边退让一边忍不住地腹诽,父皇最近愈发的老小孩了。

禅位之后会不会变本加厉啊……当晚,谢迟回到锦华宫的时候,元显元晋正好也在偏殿下棋。

谢迟经过殿门口时,恰听见元显教训元晋:不许悔棋!皇爷爷说了,落子无悔!噗……谢迟喷笑出来,然后在两个孩子看过来之前,他赶紧快跑了几步,窜进寝殿去了。

叶蝉正在那儿吃着一碗加了猪肉末、山药丝的小米粥呢,听见他笑就抬起头:什么事这么高兴?谢迟哈哈哈地又笑了一阵,挥手让宫人退了出去,才把皇帝的事跟她说了。

说罢他摇头笑叹:近来父皇玩心可明显重了,教起孩子来倒还像样,不知道说他点什么好。

叶蝉哑了哑:真好……啊?我是说父皇这样真好。

她一哂,伸手拽了拽,让谢迟坐了下来,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有好几年,你都已经风生水起了但还是很怕他?那时候他们都觉得,君威不可侵。

就算是现在,皇帝在外人面前,也还是不怒自威的。

但是,在他们、在孩子面前,他是完全的放松下来了。

他就像是个普普通通的老爷爷,爱和子孙玩闹,有时也犯犯馋。

做到这些,对许多儿孙满堂的老人来说都不难,但对早几年历经磨难的皇帝来说,太难了。

谢迟一声长叹:是啊,如今……他抿了抿唇,希望他这么高高兴兴地再活个几十年。

偏殿里,元晋听到了父亲的笑声就扭头看了一眼,于是看到了父亲闪走的声音。

他便跟着一笑:父王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听说皇爷爷要禅位了。

元显道。

元晋眼睛一亮:禅位?就像尧舜那样?把皇位给父皇,让他直接做皇帝吗?元显点点头:对,我听宫人说,已经召朝臣们议过了。

可能过不多久,就该定下来了吧。

哇!元晋一脸的惊喜溢于言表,他也不清楚父王从太子便成皇帝之后,他们的生活又会有怎样的变化,他只觉得父王能早点当皇帝一定是好事。

元晋便又匆匆地落了一子就跑了:我去告诉元明他们!这么大的好事,当然要一起高兴一下!而且元晨最近在行宫玩得有点野,他可以借机跟他说,当了皇子更要好好读书!你慢着点……元显劝了一句,元晋就跑没影了。

元显无奈一笑,接着情绪却一分分地沉了下来。

皇爷爷禅位这事,是今天才开诚布公地跟朝臣说,但其实他前几天就听说了。

当时他是跟元晋出去骑马,他跑得快,早早到了约定的终点,就无所事事地等元晋。

然后,他遇到了两个侍卫。

从服制看,那两个侍卫不是行宫的人,应该是哪位宗亲府上的。

他们向他见礼,他也就点点头便了了,但在他们走出几步后,一句话随着秋风飘进了他耳朵里。

那人说:唉,可怜啊,陛下禅位之后,太子殿下的两个继子肯定要送回去了。

元显当时就怔在了原地,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已经许久不见的恐惧重新再度冲进了脑海。

但之后,他又很快就劝好了自己。

他跟自己说没关系的,皇爷爷现下身体还好着呢,到父王继位的时候,他和元晋大概都已长大成人,他们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可现下,他突然又慌了。

他突然明白了那两个侍卫为什么会平白无故聊起这个话题,原来禅位之说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那,后面的那一句,大概也并不会是说说而已。

天家总是看重血脉的,废太子那么不济,皇爷爷也还是等他和皇太孙都没了,才能考虑过继之事。

父王的孩子又那么多,他和元晋作为恪郡王府出来的孩子,大概原也不该在父王继入皇爷爷膝下时跟着沾什么光吧。

元显这样想着,觉得父王若把他们送回恪郡王府,似乎也没什么错。

只是,他很害怕。

恪郡王府对他而言,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只知道现今的恪郡王是他们的长兄。

但这位长兄在承继爵位后就把他们这两个庶出的弟弟送了出来,可见是没什么胸襟的人。

他和元晋若现下回到恪郡王府,恪郡王容得下他们吗?若容不下,他们斗得过他吗?他们现下也才十一岁。

元显这般想着,也想不到什么法子来避免这一切。

最终只得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将棋子一颗颗收了。

然后,他起身向外走去。

候在外头的宦官迎上来,看了看他的面色,小心道:大公子,您身体不适?没有。

元显摇了摇头,下棋下累了,我回房睡一会儿。

那宦官就躬着身随他回了房,元显这一头栽下去只觉得格外累,一下子就睡得天旋地转。

他在梦里浑浑噩噩地想,容母妃如今的身份也不低,如果她到时肯帮他们说说话,他们或许可以留下来吧。

或者……至少可以有别处安置他们,不用让他们回恪郡王府去。

可同时,他在浑浑噩噩中又无比清楚,容母妃不会的。

她早就不在意他了,不会管他去了哪里。

是以晚膳的时候,叶蝉落座后一瞧,就发现元显不在。

这种情况很罕见。

一般来说,他们若不让几个孩子来一同用膳,都会提前跟他们说,孩子们若有事想自己用,也会提前告诉他们。

一起用膳的时候,偶尔要人去催的则是元明和元晨,元明是经常读书读得忘了时辰,元晨则是性子太皮,玩起来顾不上吃饭。

元显却鲜少在该用膳的时候不见人影。

叶蝉便问几个孩子:你们大哥呢?怎么没过来?几个孩子都摇头说不知,叶蝉只好让白釉过去瞧瞧。

白釉这一去不要紧,片刻后折回来告诉叶蝉:大公子睡得昏沉,头有些热,好像发着低烧呢。

叶蝉一滞,忙道:快让太医去瞧瞧,秋冬更替的,别病厉害了。

谢迟则蹙眉说:怎么你去了才知这事?身边的人都是干什么的?这话白釉不好接,就低着头没吭声。

谢迟身边的刘双领即刻出去了,打算把大公子身边伺候的都教训一顿。

谢迟自然清楚刘双领要去干什么,也只由着他去。

因为元显性子太好,平常对父母恭顺、对弟弟们和善,对下人也仁慈。

可这么一来,下人们就容易懈怠。

谢迟说了他两回也不太管用,便只有他们替他给下人紧弦了。

叶蝉对这一点心里也有数,想了想,跟元晋说:近来多照顾着点你大哥,宫人要是干活不利索,你也多替他提点。

……元晋扯扯嘴角,我可不敢。

我前几天教训宦官,他还说我呢。

他让我性子别那么冲,说叫人见了不好。

说起这个,元晋很不服。

因为那天,是他和元明元昕发现身边的几个宦官聚众赌博,三个人就一起把宦官全教训了一遍。

结果大哥把房门一关单训他一个,凭什么啊!他心里正琢磨要不要跟母妃告这么一状,嚼完了一口鸡丁的元昕腾出嘴了:母妃放心,我替大哥盯着!他也发现了,大哥好像对二哥格外严格。

要是兄弟几个一起犯点小错什么的,大哥一准儿传盯着二哥说!元晋听了朝元昕一笑,也就没再告元显的状。

叶蝉知道元昕魄力足,这事便也由着他去了,只是不由自主地用膳用得快了不少,吃完就先一步离了席,去瞧了瞧元显。

山下的行馆里,谢遇在听说元显病了之后,乐了半天。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两个孩子一定能着这个道!在今上之前,本朝只有世宗皇帝收养了一个女儿,便是当今忠王的先祖。

今上过继太子算是破了个例,但这个例也是没法子才破的,因为在废太子死后,今上便再无别的子孙。

那待得谢迟继了位,凭什么还把那两个孩子留在皇室里呢?谢遇摸索了好几日,觉得谢迟一定也已思量过这个问题,思量过要把孩子送回恪郡王府,或者安置去别处。

他不能把这个契机平白浪费了。

如果他们父子能斗一场,那多精彩啊?两个孩子又都还小,容易被旁人左右,若他能想法子让他们对谢迟做点什么,岂不是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他在朝中也没太得罪过其他人,当今太子一没,来日旁人继位也好,陛下多当几年皇帝也罢,他这个亲王的爵位都可以安安稳稳地承下来了。

真是天不亡我!他兀自又乐了会儿,接着把宦官叫来问:东宫那边的人手安排妥了吗?……宦官滞了滞,闷头道,东宫现下滴水不漏,伸不进去手。

咝……谢遇锁着眉头在他脑袋上一拍,蠢货,哪儿有真滴水不漏的地方?东宫伸不进去,别的府你还伸不进去吗?这帮孩子总凑在一块儿玩,谁身边的宦官多个嘴不一样?哎,是、是!那宦官恍然大悟,作了个揖,立刻退出去办。

行宫里,元显病得不重,第二天烧就退了。

父王一早就来看过他,母妃和弟弟们则迟了一些过来,但一直在他房里待着,令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他担心的事情,或许并不会发生?元显不敢把这种事拿出来问,但在心里好生劝慰了自己一番。

想着想着他就又睡了一觉,再醒来,是因为嘴上有冰冰凉凉的东西在碰他。

他刚将眼睛睁出一条缝,就从那小方块的颜色判断出是一块牛乳冰,于是不看也知现下床边是谁。

……小坏蛋!元显猛地起身,一把将元晨抱上了床,元晨吓得把冰都扔了出去,接着就咯咯咯使劲笑。

元显扬手打他屁股:干什么你!我在养病!元晨嬉笑着挣开,坐起来望着元晨无辜眨眼:我觉得好吃嘛,拿来给大哥尝尝!说完他就又从床边滑了下去:我再去给你拿几块,你等着!元显便笑看着他跑出去又跑回来,但跑回来时刚要迈过门槛,让母妃赶过来拦下了。

你大哥病着呢,不能吃这么凉!叶蝉把那盛冰的小碟子抢走交给宫人,然后把元晨轰走了。

进了屋,她往元显床边一坐,就开始眼也不眨地看他。

元显很快就被她看得后背发凉,磕磕巴巴:母、母妃?嗯……乖,别紧张。

叶蝉顿了顿,道,母妃问了你身边的宦官,他们说你昨天和元晋下完棋,看着就气色不好了,但你非要自己回来歇着。

她一边说一边摸了摸元显的头:怎么不直接跟父王母妃说呢?……怕给您添麻烦。

元显闷着头道。

我就知道。

叶蝉指心一点他额头,你这孩子,总怕别给人添麻烦干什么?怎么跟爹娘还客气?你这孩子。

——元显一听这话,莫名其妙的脸就红了,浑不自在地捂着脸,下意识地争辩说自己是大孩子了。

是是是,你是大孩子了!叶蝉一本正经地应完又打趣他,你皇爷爷要禅位的事,你们应该也听说了。

等着,等你父王继了位,就给你们挑个好姑娘,让家里好好教几年便过门!啊?!元显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他脑子里轰地就炸了,一时不知自己该先纠结父王继位后自己的去向问题,还是该先纠结娶媳妇这么难为情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