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谢迟就开始了往返与两部之间的日子,然后一下子忙得不可开交。
这里面的事务他一点都没接触过,陛下开口说要他去盯着府邸修整的事,以免底下人以次充好的时候,他想象中的主要事务是去新府邸杵着,当监工。
其实并不是,监工这活完全不用他自己操心。
他在认识到这一点后,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陛下为什么主要提了户部,其次才是工部。
真正要他耗费心神的,是账目。
关于钱的事,都是从户部走。
像给宗亲修葺房屋的事情,户部虽是把钱一笔拨下去,但后续的账也要返回来再细看一看。
这里面的门道可就多了,比如石料有没有缺斤短两?该用红木的地方实际上有没有从木仓领了硬杂木糊弄事?房瓦石砖的钱有没有虚报个三两成?每一笔都要细看。
当然了,账对得上,也并不等同于实际上就真用了那些东西,因此皇帝才又提了工部。
他得偶尔去抽查一下,看看那边用的料对不对。
尤其像漆柱之类的东西,如果用朽木就能贪好些钱,上了漆也不太看得出来,最后吃亏的可是他自己。
在了解了这些工作内容之后,谢迟从一开始就给自己定了个计划。
他打算每五天跑一趟工部,跑完工部再去看看宅邸。
余下的时间,都在户部泡着。
但没过几天,他就又恍悟了一回,发现自己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想想也是,陛下所说的历练不该是让他看账目而已。
他有那么两天真是手忙脚乱,因为他突然发现户部和工部之间还有许多要交接的大事小情。
这才真是考验人的本事。
比如,工部在修整宅邸的过程中,发现有一处较为要紧的院子内部已坏得厉害,基本需要重修。
那先前户部给拨的钱可想而知就要不够了,得让户部补一笔。
他这边把工部的要求递给户部的官员,然后就得等钱下来。
钱下来之后还得重新规划一遍怎么修怎么整,在一切妥当之前,这一块儿是停工还是另行安排?若是停工,工匠却不能走,那工钱就得照给;若是另行安排,那别处也都有其他人在干活啊,给找点什么活干?谢迟刚碰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头都大了。
这钱若是从他口袋里掏,他只觉得心疼。
可户部走的是国库,要他浪费他简直自感罪孽深重。
那他自己掏些钱补上?不明不白,回头再叫人说他行贿怎么办?谢迟闷头琢磨了整整一天,无计可施。
第二天,他去请教了一位主事。
结果那主事说:工钱照给就是,你操什么闲心?谢迟懵了一瞬,接着就说那怎么行?国库的钱哪能这么白花出去?咱得想法子帮着朝廷省钱啊。
那主事一脸悲悯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道:年轻人,不要钻牛角尖儿。
这么大一个朝廷,糊涂账多了去了,修个院子的钱没人跟你计较。
再说,这事归根结底是他们工部的错——工部在给你看宅子时,就该认认真真都瞧明白哪处要大修、哪处要小修,闹出这么一档子是他们当初办差时就偷懒来着。
你要是想操心,那就想个辙扔回去让他们操心去,咱们凭什么给他们擦屁股啊,对不对?主事的头一句话,谢迟那是绝对的不赞同。
不仅不赞同,他一时还怒火中烧,甚至有一刹那想到陛下跟前告御状去。
但主事的后一番话,是对的。
六部之间分工明确,纵使在差事上难免要有交集,责任归谁也应该分明白了。
就拿这前头偷了懒导致后来发现钱没算对的事来说,给他修整府邸这还是个小事。
那如果换作大事呢?比如行军打仗,前线将士需要冬衣,将领报错了所需数目,后面要补,那多运一趟又要多花许多钱,将士们挨冻搞不好还要白白死伤不少。
若要追责,这责任难道该户部站出来担吗?谢迟便这样一琢磨,觉得一来不该麻烦户部,二来也不能让朝廷白花银子,必须让工部出来把眼下的问题解决了!他就在当日晚上,去堵了工部尚书的门。
工部尚书叫曹敬时,现年五十多岁。
除夕宫宴时他也在,对这勤敏侯很有印象。
傍晚从工部衙门回家,一瞧这炙手可热的人物亲自在门口等着,还觉得挺新奇,下了轿便亲自迎上去:哟……勤敏侯?幸会幸会。
谢迟也说幸会幸会,然后道我这有点公事,您借一步说话?曹敬时忙道请请请,里面坐,我这儿有好茶。
二人便一道进了府门,在厅里落了座。
谢迟等到来上茶的下人退出去,便将来意条理清晰地说了个明白。
曹敬时初时看他神情严肃,心里还有点紧张,听他说完,嗨了一声:就这事啊?不打紧不打紧。
你让户部多补几日的工钱就得了,不必担心。
谢迟心说你要不要脸?这话要是户部的人说也就得了,因为错处不在他们。
你可是工部尚书,你手底下的人办差不仔细惹出了后续麻烦,你还不当回事?他颔首笑了笑:曹大人,凡事以小见大。
这种事,应该不是只出在我的宅子上吧?曹敬时还是没当回事,在他眼里,谢迟毕竟还是个年轻人。
他就又道:这种事是多得很,可也正常得很。
在朝为官,总要与人共事,总要顾忌一下同僚颜面。
你放心,这事户部那边也明白得很,断不会招惹别的麻烦。
谢迟点点头:你们官官相护,自然不会招惹别的麻烦。
这话颇不客气,曹敬时面色微变,谢迟抬眸看过去,又道:我来这一趟,也是为了顾忌一下同僚颜面。
曹大人,我走这工部户部这一趟,差事办完可是要向陛下递折子的。
这些个错处您不抓,闹上去恐怕就不好看了。
你……曹敬时愕然,他觉得谢迟可能是疯了——为了个最多关系二百两银子的小事,他打算到陛下跟前参他这尚书一本啊?!他滞了滞道:就为这点小事,君侯你……若真是小事,想来曹大人也不会怕捅到陛下跟前去。
陛下见了,也反会怪我惹事,是这个道理吧?谢迟冷静地驳道。
曹敬时语塞,木了半晌,竟想不出和他争辩的话。
他说得没错,这事如果深挖,总会小事变大事。
他一个府是多花二百两,那十个府呢?皇宫行宫呢?单是像他府中这样因为疏漏而错算还罢了,万一被查出有人中饱私囊呢?曹敬时自己不是个贪官,但他可不敢保证手底下的人个个都清廉。
平日里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闹到陛下那儿,陛下能吗?曹敬时强自缓了缓面色,边是不安,边又因被这十八岁少年将了一军而颇为憋闷。
须臾,他道:那我查一查。
谢迟噙着笑抿了口茶,他咬着牙又添了句,我必定给君侯一个交代。
那先多谢曹大人了。
谢迟一脸满意。
这样查下去,多半可以罚涉事官员自己把钱补上,事由清晰,户部的账也就可以走了。
给朝廷省了二百两银子,谢迟挺高兴,离开曹府时神清气爽。
曹敬时可给气坏了,将这尊大佛送出门后他自己缓了半天的气儿,咬牙切齿地直在心下说,这可真是个扎手的刺儿头啊!几天之后,这事一如谢迟的预想一般顺利地解决了。
但工期到底因此耽搁了些时日,导致的直接结果便是没能在三月初三上巳节之前修好。
不过好在,到了三月底的时候总算收了工。
叶蝉的生辰在四月末,就算全家搬进去还要耽误些时间,给她办笄礼也来得及。
于是叶蝉赶紧给家中去了信,请父母赶紧动身来洛安。
亏得她家在江南,来洛安大半路程都可以走水路,若是只能走陆路可就慢了,多半要赶不上日子。
又过了小半个月,阖家迁府。
迁府的那天很是热闹,熟悉的街坊邻里都来送了送。
主要是送谢迟的爷爷,爷爷虽然是个臭棋篓子,但在坊间还是有不少棋友。
迁府的当天谢迟没在,他到宫中回话去了。
新府邸离旧邸不近,叶蝉一路颠簸过去,又盯着青釉她们收拾东西,等差不多忙完了只感累得不行,倒头便先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全黑,屋里的灯火都亮着。
谢迟在她旁边靠着枕头也正小歇,连鞋也没脱,可见刚回来不久。
才回来?叶蝉撑坐起来,这么久?是有什么事吗?唉……谢迟一叹,摇头,没什么事,只是白等了半天,却没见到陛下。
叶蝉一愣,立刻想到是不是其他人出什么事了?所以在紫宸殿里议得出不来?接着就听谢迟又叹:太子可真不是东西。
听到太子两个字,叶蝉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然后谢迟就紧锁着眉头跟她说了起来,说今天一到紫宸殿就见请见的朝臣都被挡在了外头,唯独太医进出不停,御前宫人们都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
太子妃年初时大病了一场,上个月时又有了身孕。
太医说她受孕时身子本来就弱,这一胎得好好养,不能动气也不能为旁事操心。
结果……谢迟说下一句话时直磨牙,我听御前的人私底下说,太子昨晚对太子妃动了手。
啊?!叶蝉一下子脊背都绷紧了,他打了太子妃?!谢迟点点头,叶蝉破口大骂:他还是人吗?!太子的那些风流事,恨不得满洛安都知道,太子妃有孕他也绝不可能收敛。
可是……动手?他动手打怀孕的妻子?!她接着又问:那太子妃现在怎么样?折腾了一天,据说胎是保住了,现下忠王妃在东宫陪她。
她的娘家崔家……谢迟说着又一喟,崔家从前顾忌太子的地位,一直忍而不发,今天连上了三道奏折,求陛下主持公道。
可是这主持公道,大约就连崔家都清楚,最终也只是说说而已。
他们就算再上三十道奏折,也不过是表明他们的态度,希望太子有所忌惮、有所收敛。
若不然还能怎样?能指望陛下为这事废了独子的太子位,或者把太子下大狱吗?根本就不可能。
把太子再禁足个几个月,再叫太子亲自登门给崔家赔个不是就是顶好的了。
谢迟为此愤愤不平,兀自沉吟了片刻,才忽然注意到她不不知何时倚到了他胸口上,一双明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怎么了?他勉强笑笑,她在他怀里蹭着,呢喃说:还是你好。
他就绝不是会动手打妻妾的人。
若是她有着孕和他争吵起来,她相信他就是抽自己一嘴巴泄愤都不会伤她。
?谢迟认真瞧瞧她的面色,这才发现她好像有点被吓着了。
他拍拍她的后背:别怕别怕,这跟你没关系。
我知道给我没关系……叶蝉幽幽一叹,我就是替太子妃不值。
太子妃的娘家崔家,在洛安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权贵了。
她要是嫁给别人,夫家敢给她这份委屈受,估计早早地就已和离改嫁,不改嫁也可以让娘家出面整治一番。
可她偏偏嫁了太子,离也离不得、治也治不得,只好这么忍着。
谢迟紧紧地搂了搂她:不说这些了,我们吃饭吧。
让小厨房做点合口的东西送来,吃完早点歇着。
叶蝉:?小厨房?谢迟:?他心说你今天晌午不到就搬进来了,都不知道自己院子里有小厨房了吗?这是他特地为她挑的。
宫里当初送出来的几处堪舆图中,正院没有小厨房的两处院子他都没考虑。
新家嘛,让家人住着舒服才最要紧。
所以当下她的院子里不禁有小厨房,还有一班单独的人马——就是明德园小厨房的那些人,他看她好像还挺爱吃陈进做的东西,就在新府邸修好后把那波人全调进来了。
叶蝉于是来了兴趣,认真想了想说:那我想吃个酸口儿的面!——乔迁新居,就想吃个面,谢迟心说你可真有出息。
不过酸的东西确实开胃,他们两个今天都累狠了,谢迟就叫刘双领去传话。
很快,两碗面端了进来,都是酸笋肉丝面。
面汤冒着热气,携着酸香一起扑过来,叶蝉一闻就有了胃口。
她先夹了一根酸笋来吃,颇腌了些时日的酸笋足够入味,口感也已软了下来,但又没酸到倒牙,吃起来刚好可口。
二人风卷残云地吃完了,谢迟又看了会儿书,叶蝉陪着元晋玩了一会儿,就早早地躺到了床上。
然后谢迟突然想起来:对了。
他翻过身跟她说,近来家里的变动会比较多,你多操心。
在关于他的事上,叶蝉本就爱胡思乱想。
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紧张起来:什么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