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山这封信送出去后,犹如石沉大海。
他的原配夫人卫氏其实就住在洛安,是忠王妃的本家姑母,信必定当天就送到了她手里。
不回,明摆着就是不想理他。
于是,谢迟在接下来的八天里,被老师盯功课盯得有点惨,还被打了三回手心儿。
再回家的时候,他掌心还肿着,便一直有心收在袖子里,不让叶蝉看。
结果等夜里折腾完,下人端了水进来搁在屏风后,他过去擦完后又投了干净的帕子递给她的时候,还是被她看见了。
谢迟躺回床上便被叶蝉一把捉住了手:这怎么回事?……谢迟心虚地抽开手收回被子里,没事,当学生的嘛,难免的……本来不想让你知道,就怕你担心。
我担心你也得告诉我啊!叶蝉气鼓鼓地瞪他,接着便穿好中衣裙下床找药。
她爹就是教书先生,老师罚学生的门道她清楚得很。
一般来说,但凡老师是好老师,那都不至于打得太狠。
不过一般打的也都是左手,不耽误提笔写字,所以如若住在老师家里,一般不给用药,就慢慢养着。
肿上几天疼上几天,也正好是个警醒。
谢迟手上这个就明显没用药,回了家还不用?叶蝉翻出一瓶治淤伤的膏药又爬回床上,把他的手给捉了回来,边上药边呢喃:你要是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更担心了好吗?再说,你自己也说当学生这难免,那万一过两天先生还打你怎么办?新伤压旧伤吗?那可太疼了。
谢迟由着她给左手上药,右臂揽着她,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不会,我要在户部待上几天,见不着老师。
还没说完就察觉到她一记眼风扫来,他又忙哑笑着赔不是: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下回再受伤决计不瞒你。
叶蝉得了保证就满意了,一边轻手轻脚地继续给他上药,一边随口问:户部有事要你办?嗯,突然发现账不太对,陛下让我和几位世子一道去查。
他说着一喟,你带孩子一道去明德园住几天吧。
叶蝉一下子警惕:会很危险?!……怎么跟只小猫似的,一惊一乍的?谢迟好笑地端详着她:……没有没有。
我就怕查账牵涉得多,会有人心虚跑来府上说项,平白给你添麻烦。
说完,他看出她明显地松了口气,就又继续心无旁骛地给他上药了。
谢迟便盯起了她,不过她直至给他把药上完才察觉:看我干嘛?没事。
他替她把药瓶盖上搁到枕边,又揽着她躺下。
躺了会儿,到底还是问了,我在外面忙的时候,你是不是总为我胡思乱想啊?叶蝉一怔,随即道:也没有吧……她在家其实还是有不少事要忙的,府里的账目要她管,元晋要她管,元显那边她也得尽尽心。
除此之外还有爷爷那边——他在时她要和他在一起,不过去可以,他出门在外,她再不隔三差五地去问个安,就不合适了吧?就……得闲的时候会想想。
叶蝉坦诚道,说着抬眸觑了觑他,真的。
真的是真的。
她想他的时候,大多是无所事事的时候。
比如做绣活或者午间小歇时,脑子经常不由自主地就会转到他身上,这个没办法啊?谢迟笑笑,把她搂紧了些,然后耐心地宽慰了她一番。
他说:别担心,外面的事情我跟你说的少,是因为大多繁琐,也无从说起。
但如果真的出了事,我一定会及时告诉你的。
他说着亲了亲她,不告诉你,我还能告诉谁呢?叶蝉在他怀里一缩,脸上红红的:那行……所以,你不用为我提心吊胆,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就行了。
他说罢又强调了一下,这回户部的事也一样,我让你去园子里住,是不想给你添麻烦,不是有事瞒着你。
好,我知道了!叶蝉爽快地应下,第二天便收拾了行李。
等他再离家,她就带着两个孩子外加容萱和减兰一道去了明德园。
另一边,谢迟也是带着行李去的户部。
行李倒不多,主要是几身换洗的衣服,因为之后几天他大概都回不了家。
这是谢迟头一回和几位世子一道办差,从前在御令卫一起盯案子只不过是一道学习而已。
他于是有点紧张,另几人其实也紧张,都怕自己手生把事儿给办砸了。
说起来,这查账的事,也是御令卫那案子给牵起来的。
那是个还没闹起来就被先一步察觉了的谋逆案,谋逆的是个将军。
这位将军长年镇守边关,难免拥兵自重,被手下一挑唆,觉得若能称王称帝也不错。
后来不是赶上玛尔齐进犯么?朝廷派兵前往,途经那处关隘,领兵的将领一瞧,这阵仗不对啊?为什么连军服都换了?打完玛尔齐就捎带手把这位将军给押了回来。
谋逆的罪名很快就审完了,连带着牵出的事,是他在招供说自己曾向一位户部侍郎受贿,每每有粮草调拨下来,都多坑朝廷一成,因此查起了账。
结果这么一查吧……发现除了那一成之外,还有别的账也对不上。
可余下这些,单看门类也知道和那将军没关系,为了尽快弄清怎么回事,也避免再有官官相护和稀泥的,皇帝就点名要几个宗亲来办这事了。
这其中,原本只有谢迟是正经在户部挂了名。
所以即便他身份低,在此事上却成了个领头的。
几人在小厅里一道安静无声地喝了一刻的茶,户部尚书曹敬时一来,就先把谢迟给请了出去,借一步说话。
谢迟和他也算不打不相识。
上回曹敬时上完陈情的折子,谢迟还在紫宸殿挨了顿训。
所以现下,谢迟知道自己先前的做法欠考虑,对曹敬时格外客气。
曹敬时呢,则有点心虚:这个……君侯啊,老夫知道,咱从前有点……是吧。
不过当下的事,还望君侯公事公办,咱的私人恩怨,不能误了朝廷的大事。
谢迟一听,这是怕他公报私仇?不过这话能这么说出来,可见曹敬时也是个痛快人,他赶忙道:尚书大人过虑了,上回是我思虑不周,大人别跟我计较。
这回的事,咱该怎么办便怎么办,不冤枉人,也不徇私。
日后我还要在户部做事,还得劳大人多教我。
曹敬时不禁松了口气,点头道了两声好,又说:那我给你添个帮手,也是刚进户部的,和这案子无关,你用着放心。
对谢迟来说,这可太好了!方才他喝着茶就在琢磨这事该怎么办。
案子出在户部,户部上下就都有嫌疑,用谁也不放心。
可一道来的那几个世子,平日里关系好归好,但他能不能使唤得动他们,可是另一回事。
二人便将那一屋子人先丢下了,曹敬时引着他,去了后头的一个小间。
房门推开,谢迟首先看见的就是满屋子的纸张本册。
柜子上、地上、桌上全是。
然后走近了几步,才从桌上那厚厚的账本堆里看到个正趴着睡觉的人。
曹敬时咳了一声,过去拍那人的肩头:子适?子适。
快醒醒,先起来见个人。
张子适熬了一整夜,半个时辰前才扛不住趴倒睡去。
眼下蓦地被人拍醒,他脑子里全是浆糊,眼前的重影撞了好几遍才稳定下来,然后他就听曹敬时道:这位,是这回陛下钦点下来主理这案子的,勤敏侯谢迟。
……勤敏侯谢迟?熟悉的名号令张子适脑中倏然清醒了三分,眼睛也连带着一亮。
曹敬时又说:对。
有什么事,你同他讲,咱得尽快查个明白,好向陛下交差。
好,我知道了。
张子适应着话,已不知不觉在惊喜中完全清醒了过来。
曹敬时又嘱咐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房门阖上,张子适嚯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就是勤敏侯?!……是。
谢迟一脸疑惑,心说我认识你吗?张子适端正一揖:久仰久仰!你可害苦了我了,我早想瞧瞧你是什么样子,没想到会在这儿见面!说罢便是朗声大笑,笑声里显然没有记仇的意味,畅快得很。
谢迟更加一头雾水,赶忙追问我怎么害苦了你了?张子适便将被薛成逼着去敲顾玉山的门的事同他说了。
早知道陛下也要让顾玉山收你,我就不去吃那闭门羹了!张子适说得直笑,谢迟则微微讶异:你是……太子太傅的门生?张子适点头说是,谢迟又问:那你怎么来户部了?你不是该去当东宫官吗?嗨,当东宫官有什么意思?想报国还得等好些年,我这人性子急,不肯那么等。
张子适边说边摆手,忍下了对太子的一腔不满没同他讲。
谢迟听罢只觉得自己和这张子适多半投缘,但也忍下了对太子的不满没说。
俩人接着就说起了公事,张子适将房里的各样账目都给他介绍了一遍,谢迟这才发现屋里虽然瞧着乱,但其实还是分门别类放得很清楚的。
这回有问题的,主要是这部分——张子适拍拍桌上那一堆,朝廷近五年给各处官学的拨款开支。
还有那一堆……他指指远处角落里的高高一摞,这四年里修缮官舍的钱款。
……天啊。
谢迟意识到了这案子的棘手。
开办各处的官学,牵涉的是读书人;官舍,涉及的是各地官员。
这事一旦查明,背后的主使不论是谁,都可想而知要面对天下人的一腔怒火。
由此便也可知,在事情查清之前,这背后的人为了活命,难免会出手阻挠。
这事不好办啊。
谢迟锁眉而道。
张子适坐在桌上,睇了他一眼:你怂了啊?不。
谢迟咂嘴挑眉,我在想,咱是先接着往下查,还是先把你理出来的这些往紫宸殿禀一回。
先禀一回?张子适饶有兴味地看看他,君侯有什么想法,请说。
……我得先同老师商量商量。
谢迟沉吟道。
曾经想拜顾玉山为师却未果的张子适顿时悲从中来,一叹:这样,你先说说,我也回去同老师商量商量。
他的老师也是好老师,哼!三天之后,明德园里小小的震荡了一场。
因为离得最近的另一处园子里,正在避暑纳凉的一位王府公子突然叫御令卫给押走了。
叶蝉摸不清状况,不知跟自己府里有关没关,一时整颗心都紧绷了起来。
可御令卫是天子亲兵,假若真要往他们这边来,他们也不能堵着不叫进。
叶蝉便让上上下下都回了屋去,两个孩子也嘱咐乳母看好,然后自己去了前头会客的厅里。
她在厅里踱了足足一刻的步,门房的宦官跑进来禀说:夫人放心,人走了。
叶蝉骤然松气,又追问怎么回事?门房道说:不太清楚,只听说好像是查什么官学的案子,和这位公子有点关系,便先把人看起来。
官学?叶蝉仔仔细细地思量了一会儿,想这确实跟自己府里没关系,就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勤跟府里通着点儿信,万一君侯那边有什么事,及时告诉我。
一个时辰之后,五王府的一个宦官进了户部,和自家世子谢遇低语了几句,原正专心查账的谢遇一下就炸了。
谢迟!你疯了吧!谢遇怒发冲冠,直奔谢迟而去。
旁边的谢追谢逢一看,赶紧拦他:哥,你干什么!满厅的官员都搁下了手头的事看他们,不远处的小间里,谢迟和张子适听到动静,也赶忙出来查看究竟。
我大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事没完!谢遇怒不可遏。
刚被御令卫拿了去的,真是他的亲大哥。
二人都是府上侧妃所出,嫡母无子,世子位原本该是他大哥的。
父王要请旨立嫡的时候,是他大哥站出来说自己资质平庸,爵位该给二弟,这世子才轮到了他来做。
论资质,谢遇也确实比兄长强,可这并不影响他一直敬重兄长。
当下听说因为谢迟的一道奏章,兄长就被御令卫给押起来了,谢遇恨不得活撕了谢迟。
张子适一看,得,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这三天里,连他都看出来了,其他几位世子和谢迟关系都还不错,唯独这个谢遇跟他不对付,结果这事还偏就撞上了谢遇。
他便想让谢迟先避避,反是谢迟没虚,把手里的账本交给他,就走向了谢遇。
谢遇比谢迟大四岁,高他半头。
谢迟抬眼一睇他:第一,我只是为了查案顺利,请陛下将与之有关又有权势在手的暂且看押起来罢了。
除非有确凿证据,否则连审都不会审。
第二,我在上奏之前不知你兄长和此事有关,如果知道,我必会事先知会你一声。
这一点上,对不住了。
谢迟颔了颔首,谢遇想挥拳揍他,但被几个堂兄弟一并拽着,实在动不了,气得满面通红:你……第三。
谢迟迎上了他的怒容,官学里的读书人是国之栋梁,官舍里的地方官是一地父母,这事我一定会查个明白。
若你的兄长当真从这两处贪钱,被治了罪他也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