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迟到户部的时候,其他人都不在,只有张子适在屋里翻着书。
书案几尺远的椅子上杵了个谢逢,一脸的愤慨。
怎么了这是?谢迟边走进去边问。
张子适听出是他的声音,抬头便笑道:你可来了,赶紧把这尊大佛给我请走。
大早上就跑我这儿为你鸣不平来了,我刚从老师那儿讨的好茶,全便宜他了。
谢迟一愣:鸣不平?他看向谢逢,谢逢狠一咬牙,顺手抄起茶盏就要摔。
哎哎哎哎哎……这是我手头最好的茶具,还是东宫赏的!张子适及时一喝,谢逢瞪着他把茶盏又放了回去。
……到底怎么了?谢迟坐到谢逢旁边的椅子上,谢逢一声沉叹:昨天我们去紫宸殿禀事,你不是有事先走了吗?后来陛下看完折子,说就那么办挺好,得派个人走一趟乔州。
他憋屈地看了看谢迟:你不在,谢遇就毛遂自荐往乔州去了!啊?谢迟一愣,旋即明白了过来。
这事说大也不大,但确实亏得慌。
因为上折子出主意和亲自去办是两码事,最后若要论功行赏,那自然还是亲自跑了一趟把事情办妥的人更辛苦、更重要。
换言之,谢遇在抢功。
谢迟不由短暂地冒了一下火气,但火气之后,他更多的是哭笑不得:来这一手,他也太不入流了吧?这事按规矩来,自当是他或张子适去,头功也是他们的。
若他们不去,才能是旁人。
谢遇自己这么往上冒不要紧,可奏章是谁写的、主意是谁出的,户部上下都清楚,谢遇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可不是么,他一开口,我都惊了。
张子适摇着头放下书,可惜我要教皇长孙读书,没工夫自己跑一趟,不然真不想让他如意。
谢逢听到这儿,又瞪张子适:那你倒是在陛下跟前提提谢迟啊!我想提你还掐我!张子适当时在他手背上一拧,把他皮肉都拧红了!张子适嗤笑:真是就属咱们四王府的世子殿下性子直。
这点事你当陛下不明白?左不过是没心思多理。
咱们当臣子的,能把差事办好最要紧,陛下不愿多费心神的事你非往上说,万一反给谢迟惹了麻烦,你上哪儿喊冤?张子适的意思,是这事陛下心里根本就有数。
可他们如果非要在圣驾跟前帮着谢迟争,陛下怎么看就不一定了。
——谢遇抢功是不好,可他们几个宗亲一起进户部办差,竟然这么快就分出了派系暗中互踩,在陛下眼里就会是好事么?真让陛下介意了这个,谢遇好歹还是五王世子,以后就算再也没有差事给他,他也能当个闲散亲王。
可谢迟呢?勤敏侯?一个侯位,如果没有实差、不被陛下器重,过个半年洛安城里就没人记得他了。
张子适于是呛完谢逢又劝谢迟:别跟谢遇计较。
他就是个小人,成不了大器,左不过就是恶心你一把。
你真让他恶心着了,就如了他的意。
谢迟一哂:我知道,不搭理他便是。
正好孩子刚平安降生,他在家陪陪小蝉、陪陪孩子也好。
至于差事,以后多得是,他还真不信谢遇回回都能恶心他。
几人于是把这事翻了篇儿,谢逢消气之后可算想起来问:嫂子和孩子怎么样?谢迟道母子平安,谢逢便眼睛一亮:那我又多了个侄子?说完就叫了身边的宦官进来,取了张银票塞过去,去去去,快去找工匠打个平安锁,给我侄子的!纹样怎么吉利怎么来,分量要够重,要压得住福气!让他们连夜赶出来谢迟听得笑坏了,但既然是长辈给晚辈,他便也没跟谢逢客气。
于是第二天,这锁就送进了勤敏侯府的正院。
夫妻俩打开匣子一看,里面一只沉甸甸的平安锁足有两个巴掌那么大,叶蝉吓得一脸惊悚:这是给孩子戴的吗?!孩子戴它还是它戴孩子啊?谢迟扑哧一声,接着就笑倒在了床上,然后边笑边喘着,艰难地跟她说了谢逢交待宦官的经过。
他说要分量够重压得住福气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想把平安锁拿出来看看,伸手一试发现一只手竟然有点拿不动,估计塞过去的银票面额也大了点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过去办差的宦官也真实在,跟他一个脾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平安锁为了方便小孩子戴,大多都是做成空心的,不沉。
这个大就算了,竟然还是实心的!谢迟笑到抹眼泪,笑够之后,叫了刘双领进来:把这个拿去小公子屋里摆着……摆床头吧,给他镇着福气。
刘双领看到那巨大的平安锁也是一脸惊悚,面色僵硬地捧着锁走了。
叶蝉被他们俩的神色弄得也笑得扑哧扑哧的,直到产婆进来。
产婆是来给她按筋骨的。
她从前没生过孩子也不太懂,赵大夫的解释她也没太明白。
大约就是说这能帮着排恶露,外加对身材的恢复也比较好云云。
——可是,真的很疼!叶蝉昨天被按了一回,按完感觉都不想活了。
当然了,若硬说比生孩子更痛苦,那是她睁眼说瞎话。
可问题是,生孩子的时候她心里有个明确地盼头,眼下是完全自己咬牙熬啊!叶蝉泪眼婆娑地看着产婆:我……恶露排得挺顺的,今天都换两回床单了。
产婆怜悯地笑笑,温声劝说:夫人,这不只是排恶露的事,好处可多呢。
女人生完孩子容易落下病,按一按稳妥一些。
叶蝉抱紧了被子,然后,在谢迟正要开口劝她的时候,她反倒踢了踢谢迟:那你出去……?谢迟一愣,叶蝉深吸气:不要你看,你出去。
……行吧。
谢迟鼓励了她几句,便依言出去了。
厢房的房门关上片刻,里面传来了惊天地泣鬼神的惨叫。
……谢迟一把辛酸泪,想了一想,到后头的小厨房给她找点心去了。
点心有几样现成的,不过谢迟又按着叶蝉的口味给她点了三两种,陈进恭敬的应下,等谢迟走了,就把周志才请了过来。
周志才瞧了瞧,悠哉哉道:知道了,一会儿我叫青釉过来端,你放心吧。
上回大厨房闹的那一出事,让他们都长了记性。
上回还只是厨房间争抢,眼下可是夫人正好刚生完孩子,万一府里谁动点不该动的心眼,绕着他们往屋里送东西呢?谁都别想!所以周志才和陈进一早就商量好了,日后但凡有他俩在,正院就是铜墙铁壁,什么外人都别想往里渗。
至于像夫人刚生产完这类较为特殊的时候,就连正院里的人,他们俩都不能全信。
像青瓷那种爱来事的、还有减兰那种身份上比较尴尬的,近来一个都别想往夫人和小公子跟前凑。
但凡入口的东西,全叫青釉亲自来端,端到夫人跟前得先让宦官侍女各尝一遍,尝完等上一刻确定没问题了才能进屋,余下的还得留两天备个档才许倒,免得出了纰漏查不出来。
——这一套规矩,都是宫里头带出来的,如果这样还能出问题,那他们就认栽。
半个时辰后,点心端进了屋,叶蝉哭唧唧地歪在谢迟身上,由他喂着吃。
她爱吃奶味的东西,于是点名要先吃那个玫瑰牛乳。
这东西其实特别简单,就是把牛乳和玫瑰花瓣搁在一起,小火慢炖,炖出玫瑰香后再把花瓣撇掉,趁热喝就行了。
谢迟拿勺子舀着喂她,她又泪眼婆娑的,让他总有种在喂小孩的错觉。
于是喂着喂着,他扑哧就笑了。
叶蝉不解地抬眸看看他,他又喂了她一勺:没什么没什么……就刚才一瞬间,感觉自己多了个闺女。
……叶蝉抿掉了那勺奶,回头我给你生个闺女,让你喂着玩。
谢迟一哑,赶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叶蝉疑惑地怔了怔,我是那个意思呀……府里有三个男孩子了,给他们生个小妹妹嘛。
三个哥哥带一个小妹妹,多可爱啊?可谢迟好半晌没说话,就沉默地喂她喝了一勺又一勺,直到她把一小碗玫瑰牛乳都吃完了,还吃了两小块红枣奶糕,他才又回到这个话题上。
他认真地看了她半晌之后发问:我觉得三个孩子也够了,谁有出息爵位就给谁。
你要是比较在意,就先定下元明也可以。
你说呢?叶蝉被他说得有点懵了,滞了滞道:你不想要女儿?……不是。
谢迟沉了沉,我想要女儿,也不介意再添儿子,人丁兴旺是好事嘛。
可是生孩子这事……他闷了闷,道,我怕你出事。
他们这回千般万般地小心,可结果她急产了,或多或少地还是伤身。
反过来说呢?相较于难产,急产又已经非常幸运。
谢迟怎么想都觉得,这里面的讲究和危险都实在是太多了。
他们只能不停地加小心,可再加小心也有说不准的时候。
他只觉得这就跟在赌一样,运气好就平安无事,但万一噩运砸来呢?他们谁说了也不算。
所以,眼下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实在是够了——就算只说元明这个亲生的也够了啊,他爷爷只有他爹一个儿子,他爹也只有他一个,不是也就这么过下来了?反倒是叶蝉不太甘心,她静了静,嗫嚅说:我……想要个女儿,而且我觉得,我觉得也没那么凶险……他是作为她的夫君在为她担惊受怕,可是她亲自经过这一回,反倒觉得这事能接受。
主要是,旁人所说的凶险她基本都没经历着。
孕中多思什么的……他也没给她这机会。
——说起孕中多思,叶蝉理智地告诉自己,她真是被他给宠坏了。
她先前跟元晋的乳母聊过,乳母说自己有孕那阵差点一根绳扔上房梁吊死自己。
原因现下说来很简单,就是因为丈夫不会照顾人,婆婆对她也不冷不热,可那个时候她身处其中,就觉得日子难熬得很,觉得相对于活着,死要容易多了。
乳母还慨叹道:后来进了恪郡王府,也没觉得什么。
等到来了咱们府里,见您怀了孕,真是羡慕得不知说什么好。
君侯真是时时处处都顾着您,不然怀孕的日子,断没有这么好过的。
大约也就是如她说的这样,叶蝉觉得十月怀胎开开心心地就过来了。
当中痛苦的时候当然是有,可没到忍不了的份上,孩子生下来后,初为人母的喜悦也就把那点子痛苦遮过去了。
如此这般,眼下和谢迟聊起这个,她都觉得既然如此,她完全可以再生一个啊?只要他对她的心不变,她就比天底下大多数的孕妇都要幸福,那她为什么不愉快地享受这种幸福,连带着满足一下自己想要女儿的愿望呢?她跟谢迟掰扯完之后,谢迟神情复杂地看了她半天,诚恳道:我觉得你现在母爱泛滥。
叶蝉:……他一脸冷静地笑说:等你看腻了元明再说——回头可是三个孩子在府里闹来闹去,到时再看你还能不能说出再要一个的话。
叶蝉:……一个月后,在元明满月的次日,出了月子刚回到正屋的叶蝉就在卧房里笑翻了。
因为谢迟把赵景叫进来问有没有什么药能避免她再度怀孕,赵景告诉他说有,但这类方子都大寒,她年纪又轻,喝了会很伤身。
谢迟便思绪一转,改问那有没有让他喝了后能避免她再度怀孕的药?赵景神情复杂了半天,委婉地说出一句:也有。
但对于床笫之欢……颇有些影响。
直白点说就是:君侯,那种药会让您不举的。
三个人彼此尴尬了半天谢迟才挥手让赵景退出去,叶蝉趴在罗汉床上笑得直抖,谢迟气坏了,伸手就往她腰上挠。
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叶蝉赶紧求饶,往远处一滚脱离了他的袭击才止住笑。
她抹抹眼泪:你看,这回不怪我母爱泛滥了吧!要不要再生咱随缘吧,再怀上就生,怀不上我也不刻意去调养,行不行?谢迟瞪着她哼了一声。
不识好歹!他为她担心,她还没心没肺的。
他于是绷着张脸不理她了,叶蝉看了他一会儿,身子一翻又滚回了他面前,她抬手扯扯他的脸:别生气嘛。
谢迟继续不理她。
夫君——叶蝉声音娇柔,撑坐起来,往他怀里一靠。
谢迟神情冷漠,并没有抬手搂她。
叶蝉于是委屈巴巴地勾住了他的肩膀,捏住了嗓音:从前柔情蜜意,如今奴家生了孩子,夫君就这般态度。
夫君是嫌奴家生完孩子丑了,还是吃准了奴家有了孩子跑不掉?咝——谢迟倒吸冷气,一阵骨酥,然后一用力把她按到了床上,你这都跟谁学的!我揍你啊!叶蝉一双明眸无辜地望着他。
算了,下不去手。
他只好恶狠狠地在她脸上使劲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