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怎会是齐侯?!晋军大营中,郤克满面怒火,冲着献上齐侯的韩厥吼道。
他可是参加过会盟的,见过齐侯模样,跟下方那身穿锦甲的男子截然不同!韩厥很是惶恐,哪能想到好不容易请来的齐侯竟然不是本人,气急之下,冲那锦甲者喊道:汝是何人?逢丑父哈哈一笑:吾乃车右逢丑父,寡君早已取水离去,怕是不能见郤大夫了。
韩厥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之前下车取水的,才是齐侯。
他羞愤难忍,郤克也是大怒:欺三军者,罪应死!汝冒认齐侯,欺瞒吾等,岂能轻饶?来人!把他拖下去斩了!身旁亲卫上前,想要拿住逢丑父,他却挣扎着喊了起来:从今以后再无代国君受难者,有一人在此,还要杀吗?这话,别说郤克,连诸亲卫也犹豫起来。
正在此时,帐外传来喧哗声,一名小校飞奔来报:元帅,齐侯轻车入营,说要寻回逢丑父……这一句,帐中皆惊,逢丑父面露愕然之色,随后双目一红,险些落泪。
郤克也是惊疑不定,叫道:人在何处?快带吾去!此刻,那辆载了齐侯的轻车,已驶入了晋军大营。
立在车上,齐侯只觉背上冷汗淋漓,连暑热都觉不出了,入目皆是持戈握弓的晋人,个个披坚执锐,目露凶光,似乎只待一声令下,就要扑上前来。
更远处,则是一辆辆驷马战车,马鸣咴咴,甲士昂然,怎么看也不像是畏惧君侯身份的模样。
此来到底对是不对?就连齐侯自己,都生出了疑虑。
然而驾车之人,并没有半分犹豫,轻车不紧不慢向着敌阵而去,侍立车右的国佐也高声道:大夫逢丑父为救寡君,身陷晋垒。
寡君不忍义士被戮,特向晋卿求人。
他的声音洪亮,器宇轩昂,在万军面前也不露怯色。
如此雄健的御戎、车右,加之立在一旁,着诸侯服饰的男子,确实震慑住了晋军,在这辆毫无威胁的轻车前,步卒如驯顺的羔羊,分列两侧,让开了道路。
他们竟然毫发无损,入了晋垒?这一刻,就连齐侯也震撼莫名。
也是这时,他才定下心细看四周,然而目光所及之处,人人都避开视线,不敢与其对视,就连战车上的甲士也纷纷下车,向他行礼。
这才是一国之君应有的待遇。
冷汗止住了,惊惧也消失不见,齐侯站的笔挺,高高仰头,又找回了当日冲在阵前的勇气和决心。
他当然要寻回逢丑父,要寻回自己的声望名气!郤克走出营帐时,见到的正是这副景象。
当初折辱自己的齐侯竟大摇大摆入了营垒,他立刻双目红赤,勃然大怒:还不与吾拦下那车!周围将士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郤克却已提剑,大步朝那轻车而去。
千乘的营垒何其广大,这一隅的动静,不少人都没察觉,而御车的田恒却轻轻扯动缰绳,让轻车向着另一侧的狄人列阵驰去。
晋国边患不小,累年攻伐戎狄,因此阵中也有不少附庸。
比之那些果敢晋卒,狄人的阵列就没那么整齐了,兵刃陈旧,着甲的更是没有几个。
见到齐侯的车驾驶来,阵中竟然起了一阵喧闹,似乎对这位大胆的君侯颇有兴趣。
车上齐侯和国佐都是诧异,为何要来这边?正在此时,喧嚣由远及近,就见一队人马持着兵刃,向他们冲来。
这是要来抓人?身陷敌营,如何走得脱?两人面色大变,田恒却已高声道:寡君单车入营,只为救忠义之士!可有勇士愿随侧拱卫,拦下犯君之人?他用的是燕语,语意豪壮,颇有侠气。
狄人皆通燕语,此刻见到一国之君,竟然敢犯奇险前来救人,也是热血激荡,感同身受。
他们若有此等君侯,又何必受制于人?立刻有狄人冲了上来,持刀盾立在了车前。
狄人悍勇,哪甘落于人后?不多时,整支队伍团团围住了轻车,如层层壁垒,拦在了郤克面前。
谁曾想还有这等变故?郤克一时也是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辆轻车调转了方向,在狄人拱卫下,出了营垒。
贼子可恨!郤克叫道。
一旁却有人道:齐侯得人心,还请元帅慎之,不可再辱国君!这一声,让众人齐齐称是。
伤国君有刑,才是军礼之重,当日驱车追赶齐侯,已是大不敬,如今一国之君孤身前来,只为救忠义之士,焉能再辱?面对异口同声的劝阻,郤克也不由迟疑起来。
且不说非礼之嫌,只躁动的狄人附庸就让人头痛。
晋国虽强,收服狄人也花了不少气力,若是阵前逼反这些人,他要如何回去交差?沉默片刻,郤克终是按捺火气,命人收兵,不再追赶。
那厢,在狄人护卫下,轻车出了晋垒,齐侯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方才见郤克领人前来,他还以为要被擒住呢,谁料田恒只一句话,就扭转了局面。
君上!君上无恙否?急切的呼唤声,打断了齐侯思绪,这时他才发现,晋垒之外竟然聚起了不少兵马。
原来高固放心不下,还是领军守在了外面,方才察觉不妙,险些就要出击了。
此刻见到齐侯安然无恙,高固喜极而泣:君上仁义,千乘之躯甘冒奇险,下臣钦佩!所有齐军都围拢上来,称颂之词不绝于耳。
之前险些退去的勇气,瞬间又找了回来,齐侯一攥车轼:人未寻得,吾当再入敌营!国佐大惊:君上不可!今次有狄人相护,郤克必有戒备,此去危矣……然而驾车的田恒却摇了摇头:国大夫此言差矣。
君上入晋垒,是为救出逢大夫,此刻退走,岂不白费了功夫?晋垒不可再入,旁边不还有卫军、鲁军的营垒吗?国佐一怔,齐侯已经大喜:是了,可入卫垒!之前齐军深入卫国五百里,险些打到了国都,卫人惧他,岂敢冒犯?这下国佐也无言以对,齐侯立刻催促道:快快!不可耽搁!田恒果真依言,调转马头,向着另一侧卫国的营垒驰去。
果不其然,之前见识过晋垒发生的骚动,现在齐侯亲至,卫人岂敢阻拦?步卒退避,甲士勒马,竟是比之前晋军还要谦恭几分。
轻车在营中走了个来回,才缓缓退了出去。
这次不等田恒提议,齐侯便道:郤克仍不肯放丑父,寡人要再去一遭!这是要三入三出吗?国佐叹道:君上仁德,列国当知。
这样的举动,确实不是寻常君侯敢做的,只凭此举,就能挽回齐国颜面。
齐侯又哪会不知?抬高了头颅,挺直了脊背,任由车御策马,再入晋垒!齐侯竟又来了?听闻下人禀报,郤克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可是三入三出了,任其在营中往返,晋军颜面何存?元帅,放任下去,士气怕是不保啊!有人进言道,吾等毕竟是下臣,当遵礼制。
况且那逢丑父忠君,也是义士,何不放他归去?这也是无奈之举,之前狄人拥护,卫人退避,已经乱了军心,若是任由齐侯如此下去,仗也别打了,怕是三国联兵都要大乱。
而齐侯入营的目的,不过就是为了逢丑父,此人忠心救主,确实也不当杀。
看了眼立在一旁,已经泣不成声的逢丑父,郤克长叹一声:也罢,此人悍不畏死,只为救其君。
吾杀之不祥,当赦之以劝事君者。
说罢,郤克挥了挥手,命人押解逢丑父出营。
这边轻车又绕了一遭,齐侯意犹未尽,还想再冲,没想到晋垒中竟跌跌撞撞走出一人,不是他要寻的逢丑父,又是何人?只见逢丑父呜咽一声,跪倒在了车前:君上大恩,无以为报!齐侯眼睛也有些发红,亲自下车,搀扶起了这位功臣:若非丑父,寡人已身陷敌营,何必多礼?逢丑父愈发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
君上行事虽然莽撞,但是仁德重义,方为贤君啊!二话不说,齐侯命逢丑父一同登车,向着自家大营驶去。
一路上车乘环绕,兵士簇拥,竟然像是打了一场胜仗。
回到营中,齐侯一眼就看到了等在帐外的巫者,不由笑道:大巫果真灵验!楚子苓躬身一礼:全赖君上仁德,威服晋军。
话虽如此,她已不由自主望向了一旁御者,目光不偏不倚,正正对上了那双鹰眸。
田恒唇边勾起一点笑容,像是安抚,也似欣慰。
这话极是中听,齐侯不由大笑,高固却上前一步:君上,车乘已备妥,当早日归国。
身侧国佐也道:正是,我军粮草不济,兵士疲乏,当速速归国,待楚国来援。
齐楚会盟可不是作伪,如今已是兵败,只能等楚军解围了。
齐侯一怔,笑意也淡了。
是啊,这次涉险只是为了救人吗?当然不是。
最重要的还是鼓舞士气,麻痹敌人。
如今三入晋垒,敌军为之一挫,可不该突围吗?万一迟了,等人反应过来,就走不脱了!板起面孔,齐侯顿首:撤兵,速回临淄!当日,齐军拔营,快速回撤。
果不其然,第二日,晋军再次衔尾追上,竟是长驱直入,毁关拔城,攻入了齐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