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晖斋, 韩镜正站在书房前的空地上舒展筋骨。
见韩蛰走来,便带他往书房里走,情形如何?长孙敬都认了。
韩蛰随他入内,掩上屋门, 快步走进内间,皇上荒疏整事,任由田保弄权干政,羽林卫归田保管, 长孙敬对他不忿已久, 被贬去行宫后, 便觉得皇上昏聩, 不配为人主。
皇上每年都会去行宫,他从年初就在谋划,搜罗了刺客备着。
皇上去行宫之前, 他已借职务之便让刺客混入行宫,待禁军搜查完毕,又借半夜换值的空当,让他们埋伏在密林。
倒有些胆气。
韩镜沉吟, 此人可用吗?孙儿觉得不行。
长孙敬虽有弑君的胆量,却只凭一腔孤愤,言谈之间,半点都不提顾全大局, 只欲杀了昏君而后快。
韩蛰回想狱中情形, 眉头微皱。
阴暗逼仄的囚室里, 铁骨铮铮的男儿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含血吐出的话却只有愤恨——杀了这狗皇帝,正好让有本事的人来争,谁当皇帝都比他好!这般心态,想要的显然是乱世,跟韩家要走的路截然不同。
韩镜听罢,沉吟半晌才叹息道:可惜了。
凭他的本事,若招在麾下,会是一员干将。
既是如此,就无需出手营救,该如何处置,自然有律法裁决,让刑部和田保办吧,弑君谋逆不是小事,别蹚这浑水。
韩蛰应命。
铜鼎中香烟袅袅,祖孙俩又说了半天昨日刺杀的事,韩镜啜了口茶,看向韩蛰时眼中精光奕奕,满含审视,昨日人多眼杂,我也没问,平白无故地你怎去了后山,偏巧碰到长孙敬?是孙儿带傅氏游山,碰巧遇见。
这种有底可查的事,瞒也无用,韩蛰不做半点掩饰。
韩镜皱眉,不悦道:游山散心?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端午前你从河阳回来,只让樊衡回京复命,你迟了几日才回,是去了金州傅家?说着,站起身来,负手走到韩蛰跟前,双目矍铄,颇含苛责。
韩蛰对上韩镜的沉厉目光,不闪不避,是去了傅家。
韩镜冷笑一声,你对这岳丈家倒上心!当初皇上赐婚,你是如何许诺的?娶来放着,权当摆设。
亏你还记着!韩镜的声音拔高些,拍着桌案,脸上已笼罩一层怒气,傅氏娶进门才多久,不知安分守己,竟连番生事!解忧的事也罢了,如今又来蛊惑你!那傅家什么德行,平常就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招惹了田保,无端让皇上赐婚,你再去给脸面,他们还不反了天!府里费了多少心血,你舅舅在河阳吃了多少苦,岂容他们来添乱!怒气和不满积攒了多日,韩镜花白的胡子都在颤抖。
韩蛰神情渐渐冷沉,最终躬身行礼,沉声道:祖父息怒。
孙儿去傅家,是怕傅盛惹事,特地告诫,让傅家严加教导看管。
靖宁伯府虽荒唐,在金州却仍有地位,金州紧邻京城,顺路去一趟,并无害处。
且傅家虽弱,跟他家往来密切的宋建春却颇强干。
说罢,瞥了韩镜一眼,径直引向他最关心的事,招揽宋建春,于我们只有益处。
宋建春?韩镜果然怒气稍敛。
三朝相爷屹立不倒,朝中半数官员他都知道,宋建春跟韩墨曾是同窗,为官的政绩口碑也都很好,年初才升了长史,也算是个干吏。
且为政一方手握实权,比同品阶的闲散官员又厉害几分。
韩镜沉目不语,显然是在斟酌。
韩蛰续道:宋建春在潭州为官,颇受百姓爱戴,跟当地的带兵将领处得也融洽,这在别处很罕见,可见他的才能。
他膝下无女,对傅氏视若己出,年初来拜访父亲,显然是有意修好。
祖父教导孙儿胸怀天下,这等能臣干吏,何不结交?一番游说,韩镜果然略有松动,半晌才沉声道:宋建春若有用,是该招揽。
但府里走的路艰难凶险,不能有半点闪失,更不许有片刻松懈。
孙儿明白。
那个傅氏……韩镜想着这些天查问的事,毕竟不悦,她若安分守己,养在银光院就好,你肩上担子重,绝不可分心!嗯。
别跟我置气!韩镜瞪了他一眼,冷声道:我过问内宅的事也是为你好。
现成的两个例子摆着,若傅氏搅扰了府里大事,我定不饶她。
你克妻的名声在外,多她一个无妨。
韩蛰神色微变,那两人是咎由自取,傅氏却不同……优柔寡断,妇人心肠乃是大忌!韩镜打断他。
韩蛰分毫不让,祖父教我读书为政,这条路固然要权谋狠厉,但若事事斩尽杀绝,对无辜妇孺也下手,如何成为明君?有罪有过之人,孙儿自不会有半点手软,但傅氏从无过失,昨日长孙敬偷袭时,还是她引开长孙敬救了孙儿性命,岂能以怨报德?韩镜一愣,她引开长孙敬?是她。
祖父若不信,可查问在场的羽林侍卫。
韩镜万分意外,将他盯了片刻,知他不是说谎,才稍缓怒色,道:她能有这份心,倒也难得。
但温柔乡是英雄冢,她若蛊惑于你,带累府中大事,我一样不饶。
为着这件事,府里府外,多少人战战兢兢,苦心筹谋,我决不能容忍你因妇人而出半点岔子。
韩蛰声音略微生硬,若因耽于私情误了大事,孙儿自会写和离书,送她出府。
好!记着你今日的话。
但是——韩蛰话锋一转,祖父也须答应孙儿,不伤傅氏性命。
韩镜未料他竟会提出这种条件,心中微诧,对上韩蛰执拗冷硬的目光,半晌颔首,好。
两人各自不悦,书房里沉默了片刻,韩镜才道:用过早饭了?还没。
去吧。
孙儿告退。
韩蛰告退出门,韩镜仍旧站在紫檀长案后,皱眉沉吟。
……走出藏晖斋,韩蛰神色冷凝,连韩征从不远处打招呼时都没留意到。
日头已上三竿,府中亭台屋舍皆笼罩在阳光下,树荫浓绿,松柏高耸。
韩蛰脑海中一时是长孙敬的事,一时是韩镜的威胁,一时是昨日携手游山时的风清日朗,一时又是令容那晚噩梦惊醒,说梦见有人想杀她。
易地而处,他明白韩镜的担忧。
但明白并不代表认同。
韩镜的脾气他最清楚,在朝堂摸爬滚打数十年,又手握相权劳心劳力,眼瞧着皇帝代代昏聩,人心渐散,百姓遭难,哪能视若无睹?这些年不止府中走在刀尖,舅舅家也是战战兢兢、苦心经营。
谋逆的事韩镜志在必得,也因此苛求万无一失,不愿出半点差错。
但令容又不是唐解忧那样不知轻重、肆意妄为的性子,前后两回遇险,还都是她帮着渡过难关。
韩镜认定她是祸水,未免失于偏颇。
这份偏颇却又不容忽视。
三朝相爷久居高位,手握实权,行事多少刚愎强横,在未扭转态度之前,若不想伤及牵连无辜,冷静理智地行事是最好的选择。
——无非是少去银光院,专心政务,有何难处?虽如此想,心里却仍觉得烦闷,不知不觉走到一处院门前,抬头一瞧,是银光院。
他顿住脚步,想回身去书房,却听身后有人道:夫君,你回来了?转过头,就见令容轻衫浅衣,笑盈盈走过来。
韩蛰嗯了声,问道:吃过饭了?吃过了,方才去散步消食。
夫君呢?还没。
正好,我叫红菱留了一份。
令容只当他是为昨日刺杀的事烦忧,也没多打搅,待红菱端来糕点小菜,利落摆在桌上,陪着他又吃了半块糕点。
她今日穿的衣裳宽敞,吃饭时也小心翼翼,尽量不让身体碰到桌沿。
韩蛰忽然想起来,昨日走得匆忙,你在山洞可曾受伤?没有,都很好!令容当即否认。
韩蛰遂放心,吃完饭才道:刺杀的事一出,近来会很忙,我打算歇在书房。
好,那我晚上就不等夫君了。
令容含笑回答,神情中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味道。
韩蛰觑着她。
看起来她很乐意让他留宿书房,比老太爷还乐意。
不过,留她在后宅安稳度日,确实比在外涉险的好。
韩蛰没再多说,吃完饭搁下碗筷,回内室换了套干净衣裳,吩咐宋姑将血污的官服浆洗后送去书房,便带剑回锦衣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