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兄弟

2025-04-01 16:58:08

韩墨熬过颇凶险的一夜,在太医妙手调理下, 烧稍微退了些。

太医怕病情反复, 时刻守在丰和堂外, 按着时辰给他换药, 加之回府后照料得当,又有杨氏守着, 韩墨昏睡了几次, 到次日傍晚时,精神总算好了些许。

两位太医见状,稍松了口气, 仍不敢掉以轻心。

杨氏已按太医给的方子, 熬了汤备着, 带韩墨醒来, 命人给他背后垫上软枕。

韩墨的脸色颇苍白,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汤,目光只落在她脸上。

夫妻俩成婚二十余载,如今年逾不惑, 韩墨甚少那样瞧她。

屋里的丫鬟仆妇都在帘外候命,静悄悄的就只剩夫妻独对。

杨氏被看得不自在, 别开目光, 何必赶着回京呢, 平白耽搁了几天。

怕我撑不住。

韩墨缓了片刻, 快死的时候, 我只想见你。

杨氏瞧了他一眼, 沉默不语。

这二十年——他顿了下,想去碰杨氏的手,杨氏轻轻避开。

孩子们都大了。

杨氏搁下汤碗,太医说你得歇着,不能费神。

睡着的时候我很迷糊,总觉得疲累,害怕醒不过来。

韩墨闭上眼睛,身体虚弱,头脑仍旧昏沉,像是不断往下坠,喃喃道:要不是有你,昨晚我兴许就……别胡说!杨氏打断他。

门下侍郎是三省长官之一,也算宰相,只是有尚书令韩镜和中书令甄嗣宗在前,风头并不显露。

但韩墨毕竟居于中枢多年,平常虽不像韩镜沉稳老辣、韩蛰锋芒毕露,行事也稳重有度,碰见难事不退缩,更不曾说丧气的话。

杨氏回想昨晚的凶险,鼻头毕竟微微发酸。

不是胡说。

韩墨睁眼,到了快死的时候,好些事情才能想明白。

这辈子一转眼就走到了头,我总是对不住你。

路上我总在做梦,梦见你刚嫁给我,意气风发,英姿飒爽,骑马射猎的时候,比瑶瑶和蓁儿好看很多。

幼微……幼微是杨氏的闺名,从前夫妻情浓时,韩墨便是这样温柔唤她。

已有很多年没听到了,有几回韩墨只在梦里这样叫她。

杨氏偏头不语。

我很后悔,却说不出口。

韩墨病中昏沉,寻常的理智克制尽失,只哑声道:一念之差,终身后悔。

辜负了你,也断送一条人命。

这种话他以前从没说过。

年轻的时候各自气盛,高门贵户娇妻美妾的不少,沉闷喝酒时,朋友总会劝他,收个通房不算什么。

韩墨心里其实很清楚,夫妻情浓,这种事总归伤人,是他的错,也愧疚悔恨。

对着杨氏的决绝姿态,却难宣之于口。

且韩墨幼时读书,刀剑都没碰过,赵氏又是长辈跟前的人,做不出打杀的决断。

便想着等无辜的稚子出生,送赵氏回老家,不闻不问就是了。

直到杨氏的态度毫无松动,他才慢慢醒悟,于是除掉赵氏,生平头一回手染鲜血。

回府后纵然追封姨娘,却抹不去赵氏将死的情状。

彼时他才二十岁,满腹诗书,胸怀报复。

酒后一念之差,那女人纵然有错,他也难逃责任,却不得不将他的过失尽数清算到一个女人头上,亲手取她性命。

夫妻不睦,心中愧悔,韩墨意志日渐消沉,更不敢跟杨氏吐露半字,只沉浸公务之中。

后来杨氏对他相敬如宾,即便有了韩瑶,也是跟惯常的官场夫妻毫无二致,她操持内宅,他忙于公务,虽也会说些贴心的话商议内外要事,却不会掏心掏肺。

就这么耗了二十年,韩墨甚至想过,那些话他能带到棺材里,余生好好待她,再不犯错就是。

然而濒死之际,却仍舍不下。

不想就这么带着心结死了,到了那边,仍不敢见你。

他声音渐低。

屋里安静得针落可闻,腥苦的药气窜入鼻端,让人嘴里都觉得发苦。

杨氏见他又要睡去,眼角温热溢出,迅速渗入秋香色的衣襟。

她深吸口气,竭力让眼前清明,若是这样死了,没个交代,我到哪里都不见你。

她端坐在榻边,帮着掖好被角,盯着憔悴昏睡的韩墨。

从前觉得日子难熬,而今回看,二十年也就这么过去了。

除了夫妻感情不冷不热,其实她过得还算不错——婆婆固然可恨,却没能耐压制她,公公要借杨家的力,也肯容让几分,儿子成器,女儿活泼,妯娌也算和睦,待韩蛰和令容添个孙子,更有孙辈饶膝,添些趣味。

唯一意难平的,也只韩墨。

当年誉满京城的俊面郎君,温柔知意,夫妻和美,也曾羡煞旁人。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韩墨有点转危为安的架势,让韩蛰祖孙都松了口气。

丰和堂里有杨氏在,暂且让韩征回屋歇息。

韩蛰往衙署走了一趟,想着韩征昨天的颓丧模样,有点心疼惯于言笑不羁的弟弟,顺道去买了几样他喜欢的糕点吃食,拎着回府,前往韩征住处。

韩征站在朝西的窗边,夕阳挑在山头摇摇欲坠,给他身上镀了层猩红般的光。

韩蛰进去时,就见他保持这姿势,不知站了多久。

看了半晌,韩蛰才开口,二弟。

韩征仿佛没听见,仍手扶窗沿。

二弟!韩征总算回过神,见是韩蛰,叫了声大哥走过来。

韩蛰将糕点吃食搁在桌上,看他脸色仍然泛白,有些不放心,道:父亲挺过昨晚,又有母亲陪着,应当不会再有事。

先吃点东西。

遂提壶给他倒了杯水。

自他进了锦衣司,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兄弟间碰面的机会也不多。

韩征喉头一动,取两块糕点吃了。

韩蛰仍穿着锦衣司使的官服,腰间佩刀仍在,将他看了两眼,才坐在桌边,当日在光州,掳走重伤父亲的是谁?见韩征微愣,补充道:带兵的人。

晁松,原本是楚州一员小将。

韩蛰颔首,他作战手法如何?韩征微愣,见韩蛰神色冷凝、目光阴沉,陡然明白韩蛰或许是想亲自去讨贼复仇,虽不知此事能否实现,仍如实回答。

他在光州作战数回,虽因初入沙场武职不高,于战场情势仍观察过,加之韩墨有意安排,听河阴节度使帐下的人商讨对策,于晁松的手段知之不少。

不过河阴节度使帐下也颇多纸上谈兵的,对阵晁松的那位更甚,虽对晁松看得透彻,打仗却不行,即便知己知彼,仍节节败退。

韩蛰听罢,尽数记住。

父亲的腿,也是他伤的?是他身边的人。

韩征不认得那位,默了半晌,才沉声道:父亲原本不必受遭这场灾,若我当时在他身旁……韩征拳头不自觉的握紧,回想当时韩墨腿上鲜血淋漓匍匐在地的模样,心里就像是绞着似的。

你在沙场是要对敌,不是保护父亲,这事无需自责。

大哥!韩征担心后悔了一路,每个晚上守在韩墨身旁,瞧着他命悬一线,肠子都青了,听韩蛰这般安慰,心里愈发难受,拳头愈收愈紧,最终单膝跪地,父亲原本要先去别处,为了看我,才来军营。

结果我……我赌气骑马跑出军营,听见贼兵攻打,回来时父亲已被擒走——他声音微微颤抖若我当时在他身边,总不至于如此。

大哥,你罚我吧!韩蛰微诧,垂头看他。

从初回府时,韩蛰就觉得韩征不对劲,只是韩墨伤势摆在跟前,未及细想。

他盯着韩征,半晌才道:所以,为何赌气跑出军营?韩征嘴唇翕动,片刻后低声道:父亲告诉了我姨娘的事。

屋内霎时陷入死寂,韩蛰的手僵在膝头,一动不动。

赵氏的事,他其实早有猜测。

韩镜的性情、韩墨的性情,他都一清二楚,进了锦衣司后办案无数,自有鹰鹫般洞察的目光,回想所谓赵氏为救韩墨而死的说法,更是疑点重重。

当年随父亲外出的人或死或散,当然不可能去查,但他曾试探过韩墨,从韩墨话语中,也能窥出蛛丝马迹。

韩征得知真相后赌气跑出军营,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韩蛰并没多问,沉默片刻后起身,托着韩征的臂膀,将他拉起来。

等父亲伤愈再提此事。

他将小食盒推到韩征跟前,养好身体,跟我去活捉晁松。

说罢,在他肩头拍了拍,大步离去。

……韩征没有兄长那样处变不惊的定力。

韩墨半身是血的模样深深刻在脑海,即便他有意振作,也没法抹去。

韩墨即便杀了赵氏,也是他血脉至亲的父亲,这些年抚育教导,也没给过他半点委屈。

杨氏更是尽心教导,略无芥蒂,算来恩情深重。

这些天她眼圈不时泛红,韩征瞧见,更是难受。

过了四日韩墨伤势好转,韩征趁着没旁人时,跪地向杨氏禀明经过认错。

光州的事韩墨没提过,这些天父子间古怪的相对沉默也让杨氏诧异。

听罢韩征所禀,杨氏许久不语,最终扶着他起身,说了跟韩蛰同样的话。

但她不责备韩征,不代表她对此事无动于衷。

二十余年的夫妻,即便感情有裂痕,也相互扶持这走到了如今。

韩墨纵然不曾刻意弥补,也没刻意提过旧事,二十年的时间里律己甚严,没再做过拂逆她意思的事,毕竟也有情分在。

丈夫无端重伤了腿,往后行路不便,怎能不心疼?且一旦那腿废了,韩墨门下侍郎的位子更保不住,重压便尽数搁到了韩蛰头上。

加之韩墨近日提及旧事,念及二十年前被毁掉的夫妻情浓,杨氏焉能不恨?这日太夫人病势稍稍好转,趁着天气和暖,便由丫鬟肩舆抬着,来丰和堂看望重伤的儿子。

太夫人上了年纪,这一年半病情时好时坏,原本健旺的身子迅速虚弱下去,母子相见,看着端方稳重的儿子右腿半残,更是泪落如雨。

杨氏站在旁边,看着太夫人满脸浑浊泪水,眼光愈来愈冷。

待太夫人总算肯动身,出了内间,杨氏便请她往侧间喝茶,要跟婆母说说韩墨的病情。

太夫人满心挂念,又不好多搅扰儿子歇息,当即应了,到侧间后坐在短榻上,取软枕垫着。

杨氏叫人奉茶给她,坐在对面的檀木方椅里,将丫鬟尽都屏退,只留鱼姑在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