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的月光被封在了窗外,屋子里燃着一盏民间的油灯,最普通的那种。
豆大的昏黄光晕在风影中一摇一曳,映出一团简陋的桌椅板凳。
纪棠背对着灯光,趴在他的床边,睡得很安详。
她眼底下淡淡的青黑,像一片阴影,笼罩在他心头,乌凉凉的冷痛难忍。
许京从被中伸出手,放在唇边哈热了,才敢去触摸她的鬓发。
她的脸本来就小,现在更是瘦得下颌尖尖,弱得像是一揉就能掐碎了。
他所熟悉的婴儿肥,连睡梦中都能上翘的唇角,都不见了踪迹。
取而代之的,是眉宇间一抹轻愁。
棠棠,棠棠……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场迷梦,让他惶恐又不安。
纪棠捏着小小的拳头,揉了揉眼睛,困倦地问道:你醒了?话音未落,已经被他拉过来,紧紧搂了满怀。
咳咳。
卡在肩头的胳膊不断收紧,她感觉全身骨头都快被他握断了,你……你松手!两手无力地捶打着他的胸膛,却被他骤然低头攫住了双唇。
她浑身一软,更加使不上劲了。
许京!你……唔……他充满侵略性地压倒她,尽情攻城略地,一时温柔地含着她的唇瓣,一时疯狂地啮噬她的香舌。
他们接过很多次吻,缱绻的、甜蜜的,但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绝望而缠绵,似乎要把所有的愤怒和疼痛都发泄出来。
纪棠闭着双眼,感觉有什么湿湿的东西,一滴滴打在自己脸上。
很烫,很重,很痛,如同一把炽热锋利的火刀,一下一下绞割着她的皮肤。
对不起。
他把脸埋在她的脖颈,像个做错了事,后悔又无措的孩子。
她猜想自己的嘴唇肯定肿了,又热又辣,还尝到了一股血腥味,但看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怎么也狠不下心骂。
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后脑勺,哄道:没事了,没事了。
不就是吻技差了点嘛?咱们慢慢琢磨,总是能提高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身上的许京似乎僵了一下。
他抬起头来,湿润的眼睛还带着红血丝,禽兽……啊呸,野兽瞄准猎物一般眯起,凉声道:你说谁吻技差?这种事,总是有个从无到有的过程的。
你别难过……唔!在纪棠快要窒息时,脑海中最后闪过的一个念头是:你特么精分前打个招呼好吗!?-他们所在的小屋,是掌门的秘密私产,位于青穹山百里开外的一个树林里。
这房子风吹漏风,雨落漏雨,破烂得只剩下四壁和茅草屋顶。
纪棠看得一阵心酸,没想到堂堂第一仙门的当家人,百来年积攒下的家当,才这么一点。
以前掌门哭穷说自己两袖清风时,她真不该嘲笑他。
现在还养着两个被门派通缉的重病患者,玄阳子的荷包就更瘪了。
也无怪他每次给他们送丹药来,都是一副苦大仇深,长吁短叹的模样。
师妹啊,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不会想一直赖在这儿吧。
纪棠懒洋洋地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脸上盖了块白手帕,一晃一晃地摇着长椅。
她揭了手帕一角,朝玄阳子勾勾手指,凑在他耳边说:比起这个,我倒更担心……那个。
指了指蹲在门口修篱笆的许京。
自从受伤之后,他这里就一直……不大正常。
她戳着自己的脑门,小声说,不会是给执法长老打傻了吧?玄阳子左看右看,没觉得哪里不对,他怎么了?他现在每天看我的眼神,跟欠了我一百万两还不上一样。
每天洗衣服做饭,打家具修房子,上次我说嘴馋想吃酸的,他把满山的杨梅都摘完了。
玄阳子倏地一惊:你想吃酸的?你难道是……是你个大头鬼啊!纪棠无语地在他头上敲了一记。
就这抓重点能力,阅读理解别想及格了。
被暴揍的掌门不忧反喜,摸着脑袋傻笑: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反正……他就是不正常,非常不正常。
纪棠压低声说,我现在修为大跌,暂时不能擅动灵力,你帮我看看,那次的大战他到底伤到哪儿了?他和执法长老斗的是魂力,身上没什么痕迹,按照你这么说,可能是识海受伤了。
纪棠在底下掐了一把他的胳膊,你不是开了天眼吗?赶紧给他看看。
哎呀,我那天眼才开到一半。
玄阳子虽是这么说着,却还是将灵力凝于双目,开启了天眼之术。
突然,他压在额上的手指猛地颤抖了一下,满脸的不可思议。
怎么样?他是不是伤得很重?纪棠着急地问。
……不,不是。
他,没什么事。
玄阳子说,他的识海比常人大得多,吓了我一跳。
纪棠放心了。
毕竟是系统钦定的男主,有点外挂也是很正常的。
-许京刚修好一段篱笆,头上忽的压下一片影子。
他抬起头,看见玄阳子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旁,掌门有事?玄阳子瞥了眼在躺椅上熟睡的纪棠,压低声道:你准备瞒她一辈子吗?许京手下动作没停,重新把头低了下去,我不知道掌门您在说什么?经脉倒流,识海尽碎,魂魄离体,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玄阳子冷哼一声,迅雷不及掩耳地握住他的手腕,将两指搭在他的动脉上,近来你是不是烈火灼心,浑身犹如万蚁啮噬,每走一步,关节就像碎裂重筑一次?一般人,早痛也痛死了。
许京甩开他的手,搁下手中的锯子,冷冷道:掌门你又何必多管闲事?我可以不管你,但我不能不管她。
玄阳子苦涩道,若你死了,教她一个人如何独活?见许京缄默不语,他又急声说,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只要你闭关三十年,结成元婴,就能重铸金身,凝聚魂魄……来不及了。
许京截断他,我不会离开她三十年,去修劳什子仙的。
师妹寿元悠长,区区三十年,算不了什么。
玄阳子劝道。
然而,许京却摇了摇头,满腹柔肠地望向院中那个恬静的身影,叹道:你不懂,这是我欠她的。
如果真能让他活活痛死,心里倒还好受些。
两人都没有发现,盖在纪棠脸上的那条雪白帕子,一左一右,洇出了两点深色。
她藏在袖底的手指,分明捏紧了,却还是禁不住微微发颤。
-我们成亲吧。
纪棠开口说这句话的时候,许京正趴在灶下给柴堆扇火。
他有点懵地仰起脸,你说什么?她拿手帕俯身给他揩了揩灰,脸颊被火光映得泛红,重复了一遍:我们成亲吧?许京抱着她的小腿,把她倏然举起来,足高了自己大半个头,吓得纪棠赶紧搂住他的脖子,嗔怒地扯了扯他的耳朵,你干什么!你再说一遍。
纪棠指尖划过他齐整的眉毛,辛酸又甜蜜地说:我想和你成亲,越快越好,这样行了吧?听明白了吗?尽早成亲,结束这个副本,他才能不受病痛折磨。
不能越快越好。
许京顿了顿,认真地凝视她,要十里红妆,凤冠霞帔。
纪棠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摇头道:不要,我都不要。
要的,你喜欢那个。
他笑得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你说过,你喜欢。
你记错了,我不喜欢。
她再也憋不住眼泪,抱着他的头,将自己的脸埋在他耳后,我这个人最怕麻烦了,一点都不想穿那么繁琐的嫁衣。
我还晕车晕船,如果坐上花轿,肯定会一路走一路吐。
许京本想伸手去抚她的背,可僵硬的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垂着长睫,看向自己痛到扭曲抽搐、指甲外掀的右手,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无力弱小,居然连安慰她都做不到。
棠棠,你还记得我们在长生树上留的红笺纸吗?纪棠拼命点头,嗯。
许京用暗劲掰断了自己的手指,使它看起来不那么狰狞,免得吓坏了她。
他将手藏在袖中,用手背轻轻摩挲她的长发,柔声道:等我们成亲的时候,我就告诉你,那上面写了什么。
-三天后。
长生树下,一对璧人,身着红衣。
少女长发挽起,额间垂着一颗红玉,娇艳如花。
少年满脸缱绻,苍白如薛涛纸的俊秀脸庞上,挂着淡淡微笑。
他摊开骨瘦如柴的手,默念了一句话,满树的红笺纸便飘摇晃动起来,仿佛有了生命。
其中一张跳出红绳的束缚,蝴蝶般飘落到他的手心。
上面写着两个名字纪棠、许京。
——愿言配德,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使我沦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