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上岸后还不消停,河水淌湿了鞋袜,天渐沉,树叶和绿草开始摇摆,江月明被刮过的小风一吹,蓦地打了一个喷嚏。
乌金甩着沾湿的毛,飞水四溅,风还在吹,它也打了一个喷嚏。
朗云何赶紧给江月明递过去一块干帕,江月明接过,揉揉泛红的鼻尖,说:真奇怪,猫儿明明不爱洗澡,却愿为捉鱼下河。
朗云何指着乌金原本站立的地方说:它本不愿下河,岸边生了青苔,猫爪没立住,一不小心滑下了河。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江月明说他含沙射影,嘲笑她刚才捉鱼时没站稳,险些栽倒在水里。
朗云何叫冤:对天发誓,我没有。
你发誓,老天都要害怕。
河边的风有些凉,江月明衣裙湿了小半,和在暗影阁执行任务时不同,日常时候心弦没有紧绷,江月明连头发丝儿都懒散起来,轻轻软软垂落,被水一泼,几细缕羞羞答答粘在瓷白的皮肤上,濡湿的红裙给她的气质增添了几分浓艳,好像从前那股爽快利落的劲儿全然消失,她不再是照夜胡娘,只是江月明。
而江月明身娇体弱不太抗冻,一个喷嚏之后,帕子几乎没有从面上拿开。
她捂着帕子哼哼,带着轻微的鼻音:一定是暗处那几个人在骂我。
人家捉鱼也要看,真是闲。
朗云何牵着她的胳膊远离水边:这段时间冷暖变化大,莫要着了风寒。
江月明嘴犟:我身体好着呢。
说罢又是一个喷嚏。
褚非凡被招呼去计算江、王两家的垂钓成果。
他们下午收获颇丰,鱼篓已经快满了,远处的老王家只有他们一半多,江风清赢了,成功当上了王小远的大哥。
王小远邀请大哥去家里吃晚饭,老王本想叫他们一起过去,但是被应梦怜婉拒。
我们是忙里偷闲,明日医馆要开,还有许多琐事等着我们回家处理。
阿清去吧。
她给江风清脖子上挂了一只小银哨,贴在他耳边说:两家离得不远,按时回来,遇事吹响它。
江风清摇着手走了。
江家胜利,结果令人满意,而戏水会令人上瘾,朗云何一下没看紧,江月明又蹲到河边去拂水草。
朗云何只好说:师父师娘,天晚了,我们回家吧。
江横天说:好嘞,你们先收拾,等我钓完最后一饵。
两句话的功夫,江月明觉得吹到身上的风少了,回头一看,朗云何默默朝她靠近,他移动位置,哪处的风大往哪儿站。
朗云何身上也是湿的,可他仿佛不惧风吹,这些年,他被毒与药塑造成一个四季都冷的冰块,除了毒发时的痛苦,好像从来没有其他病痛能将他击垮。
江月明每次触碰到朗云何时都觉得哀凉,她日复一日期盼他能够温热起来,可即便是毒快解尽的现在,情况仍然没有一丝好转。
朗云何安静地站在那里替她挡风。
江月明不再摆弄水草,她站起来,心想:你现在开口邀功,我可以让你的排名往前窜一窜。
朗云何始终没有开口,他常年和江月明生活在一起,对某些事习以为常,就像呼吸,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呼吸,却没有人会强调。
朗云何见江月明一直盯他,奇怪问道:我脸上有东西?江月明嗯了一声:有泥点。
朗云何看她半晌,嘲笑说:你脸上也有,像花猫。
江月明方才的感动顷刻间化为乌有,她一爪向朗云何招呼过去,边挠边想:我挠死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说话。
夕阳斜照里,暮色伴人归。
他们收拾好东西往回走,沿着小路向前,远远望去,家门口的石墩上坐了一个少年。
落山的余晖被高大的建筑遮挡,少年整个人都被蒙在围墙的阴影下,他正百无聊赖地拿着树杈在地上戳蚂蚁。
穆逍。
江横天走在最前方,他十分热情地上前打招呼。
武馆之事若非穆逍,黑崖刀客早已身份暴露遭人追杀。
江横天觉得这小子傻愣愣,傻得可爱,他功夫也好,只是心思单纯,横冲直撞,容易上当受骗被人诓,不太适合走江湖。
穆逍这样的新手别说抓刺客,两年后能从江湖这个大染缸全身而退都难。
江横天心里早盘算着哪日把他找来,大家一起聊聊人生,如果穆逍执意要走江湖路,江横天他们还可以旁敲侧击提点他几句,他们这群人,别的没有,经验多得是。
穆逍闻声抬头,他站起身,拍拍衣上的尘土,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江馆主。
江横天略微惊讶,连忙上前把他弯下的腰扶直,说:不用和我客气。
后面众人上前,穆逍一一问候。
今天的穆逍有些奇怪。
江月明见他换了装束,一身墨袍增添了几分稳重,头发用冠规规矩矩竖起来,一丝不苟。
若不是那张脸还是曾经的样貌,她几乎不敢相信此人是整日咋呼的穆逍。
穆逍右肩膀上还挎着初到晓春城时带的包袱,包袱看上去瘪了一些,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
看这架势……江月明心中猜测:难道是要走?也对,城里的江湖人都散了,穆逍来此的目的就是抓刺客,大家都说刺客不在,他要离开再正常不过。
此番前来,说不定是辞行。
江馆主,此前承蒙众人照顾……穆逍神色伤感,江月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没错,他要走。
只听少年踌躇着继续往下说,今后,可能还要更麻烦你们,请你们收留我。
江月明送至嘴边的送别话语硬生生咽了回去,她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什么?其余人也纳闷,江横天问:你不是有宅子吗?宅子……穆逍看着地,用鞋踢着地面的石子,支支吾吾,宅子不能住了。
江月明握拳捶掌说:那就再买一栋。
反正是财神,有钱还怕没地方住?江月明想,有朝一日她有钱了,她要把晓春城所有新上市的漂亮首饰都买下来,衣裳每天换三套,首饰轮着戴,半天不重样。
以穆逍的财力,换套宅子简直小意思。
穆逍低着头,声若蚊蝇:钱……也没了。
众人集体沉默,他们好像在河边吹了太久的风,耳朵闹病出现了幻听。
江月明震惊了,他怎么会没钱,当初那么厚一摞银票,兑成银子打水漂,日夜不停能打半年。
她小心翼翼问道:遭贼了?穆逍摇头。
失火了?继续摇头。
穆逍欲哭无泪:钱全被家里收走了,他们要我回家,我不肯,他们就霸占我在晓春的房宅,收走我最喜欢的衣服和弹弓,每日强迫我整衣戴冠,我脑袋勒得好疼啊。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离家出走。
褚非凡在旁边听着,感同身受跟着一起红了眼眶。
最开始的时候,他每天被江月明逼着整理仪容,对方威胁褚非凡不许破坏医馆形象,他无法,只能每天镜子不离手,很多事项最近才开始熟练。
不过效果很好,褚非凡打心里觉得自己比以前人模狗样了许多,于是把即将溢出的泪水收了回去。
穆逍脸上稚气未脱,他长得朝气开朗,眼睛还大,受委屈时颇惹人怜爱。
应梦怜的慈母之心开始泛滥,她说:外面风大,站着累,有什么难处我们进屋说,看看能不能帮到你。
夫君,快开门。
江横天将大门推开,他说:好嘞,回家喽。
宽敞的庭院中,大病初愈的段沧海迎风而立,他见门开,扬起一抹笑容,抬手说道:老江,好久不……江横天紧急握住门环,大院门砰一下关起。
……见?段沧海孤独地站在院中,有些凌乱。
他想:刚刚发生了什么?江横天心都要蹿到嗓子眼:面颊上有刺青,方才的人是段沧海没错。
这个老段,招呼不打就跑到人家院里,真是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
除了低头垂目正伤心的穆逍,其余人都看见了段沧海,皆是心跳咯噔觉得好险。
穆逍抬起脑袋,疑惑道:门开了?咦?还是关的?我刚才好像听见谁在说话?是在院子里面吗?连环追问令人心慌,应梦怜把他的脑袋重重按下,十分勉强地笑道:怎么会,院门出了点问题,让你江叔叔解决一下。
江横天握着门环急喘气,手心都要沁出汗来:对,哈哈哈,破门年代久了,一下推不开。
你们稍等。
他拼命冲后面的朗云何使眼色。
朗云何点头,他接到命令,趁穆逍低头的瞬间翻身进入院内。
段沧海正扒着门缝往外看情况,他想将门打开,可对面的蛮劲太大,无论怎样推拉,门都纹丝不动。
段沧海自言自语:见鬼了。
他开始拍门:老江,你在外……最后两个字还没喊出口,段沧海忽地被人从后方捂上嘴。
他才从泰峰派的魔爪下逃出,心灵脆弱受不得刺激。
这一捂,几乎吓掉了他最后半条命。
段沧海拼命挣扎,只听挟持他的人在身后说:段叔,是我。
段沧海安静下来。
门外,江横天依旧握着门环,穆逍问他:我好像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别是闹贼了。
还是推不开吗?要不我来,我力气大。
江横天不知里面情况如何,强颜欢笑道:不打紧,不打紧,我来就好。
他对着门缝往里看,不断催促:臭小子,手脚麻利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