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惟谨到底不放心, 亲自去了趟东京。
年根底下,皇家总有诸多活动,带着亲眷去勾栏瓦舍听听讲史、看看相扑, 也算体察民情了。
这日,官家赵恒带着皇后郭氏与宠妃刘娥出宫看戏, 随行的还有包括赵惟谨在内的一众宗亲。
三福瓦子的参军戏最好看, 每月都出新戏,今日得知贵客光临,班主特意上了一出诙谐有趣的新戏码。
参军戏早期表演形式类似现代的相声, 一般是二人演出, 一名参军,一名苍鹘, 内容多滑稽搞笑。
二人一唱一和, 讲了个诙谐讽刺的故事。
话说, 某朝某代某时某地有一乌姓富贾, 平日里最爱烧香拜神仙。
起初只是祈盼神仙保佑生意红火、家人平安, 愿望被满足之后渐渐贪心起来, 米粮不够了也拜, 衣服没得穿了也拜。
神仙并没有白白地给他, 而是让他用香火钱来换。
乌氏精明地算计一番,发现非常划算, 于是心满意足地驮着粮食出了神仙庙。
没想到,回到家却遭了夫人一通骂。
乌夫人言道, 你烧三炷香才得一袋米, 可知城南老翁一炷不烧就能白得?乌氏不信, 自去找老翁求证。
走到半路便瞧见了那个瘦骨嶙峋的砍柴老翁, 恰好, 老翁背上扛着粮食袋子,同他的一模一样。
乌氏上前问道:老丈老丈,你这粮食打哪儿来的?老翁答曰:神仙给的。
乌氏又问:烧了几炷香?老翁又答:哪有钱买香?用柴禾换的!乌氏不由大怒,原来这神仙还长着一副偏心肠呢,他的那些香火钱能买十车柴禾了!乌氏转头去找神仙理论。
神仙只问了一句:你可愿同那砍柴老翁换一换?乌氏毫不犹豫点了头,这样的便宜不占白不占!于是,神仙轻轻吹了一口气,乌氏背上陡然一轻。
麻袋还是那个麻袋,里面的粮食却由原本香软可口的稻米换成了仅仅用来果腹的黍子!这还不算完,等他回到家,发现雕梁画栋的房子不见了,换成了四面漏风的茅草房,满院的仆人牲口也没了踪影,全家最值钱的东西仅仅是一把破了口的柴刀……两位表演者配合默契,姿势滑稽,逗得观众笑声不断。
赵恒边笑边道:乌氏虽为商贾,却也讽喻了吾等,与民争利,徒增笑料。
刘娥柔声道:既然官家喜欢,不如赐个戏名吧!赵恒略一沉吟,道:便叫《好生之德》吧!当真贴切,戏中的神仙不就是个有‘好生之德’的好神仙么!刘娥眼波流转,看向人群中不显山不露水的赵兰蕙。
赵兰蕙激动地与赵惟谨对视一眼,心知这事成了。
有了官家赐名,《好生之德》大火,京城中人争相观看。
那些生着七巧玲珑心的贵人们渐渐咂摸出戏文背后的深意。
恰逢年尾,各地官员考评送到官家案头。
小太监得了宰相寇准的好处,将杨延昭的那份放在了最上头。
赵恒对于挖了多少溏泺、增了几许兵力无甚兴趣,倒是瞧着末尾那句腊月大雪,保塞境内无一人冻饿而死起了兴趣。
河北路连年征战,向来贫寒,往年雪天伤亡不知凡几,怎的今年这般特殊?赵祯悄悄地派了皇城司的中贵人到保州明察暗访,几日后案头便多了一首童谣——鸭绒衣,轻又暖,今年过冬不冻脸。
无绣花,无缎面,四十只鸭换一件。
无鸭无鹅也无妨,河沿食肆去帮忙,老人小孩可赊账,没钱也有冬衣穿。
负责调查此事的中贵人连带着把林悠然开办流水席培训班、带着全县的孤寡妇人赚钱,以及在河沿儿食肆和山神庙成衣铺增加就业机会的事迹在劄子里一一写明。
赵恒逐字读来,抚掌大赞:保州林氏,实乃‘义商’!眨眼就到了除夕。
食肆众人商量好了一起吃年夜饭。
说到底,是担心林悠然。
不知是谁传出的流言,说是林悠然得罪了一大拨大官夫人,不知哪天就会被押到东京砍头。
百姓们不懂律法,吓得战战兢兢。
许氏整日惶恐不安,甚至都想好了,若那些大官真要砍头,她就替林悠然去!所谓患难见真情,有人生怕受牵连,走路都要躲着林悠然,也有人不离不弃,陪她共渡难关。
只是一个个如临大敌。
这边,林阿姑一边炒菜一边想着如何保下林悠然,油倒进锅里许久都没放食材,只听呼的一声,油锅着火了。
幸好林悠然反应快,眼疾手快地把切好的山药和芋头丢进去,就着热锅翻炒起来。
那边,柳福娘和林三娘一边洗鱼一边担心羽绒服作坊还能不能开下去,没瞧见崔娘子抱着一大缸甜面酱走过来,三人撞在一起,黑乎乎的甜面酱沾了满身。
孩子们也跟着忐忑不安,一人得了一大把棒棒糖都不见开心。
林悠然感动又无奈,反过来安慰大伙:郡公说了,官家和宫里的娘娘都是仁慈温和之人,纵使有什么不满,也不至于到抄家砍头的地步。
更何况还有郡公从中斡旋,我岂会有事?林三娘眼里闪着泪花,道:我爹爹说,郡公如今身上没有一官半职,未必能在官家跟前说上话。
林悠然给她抹掉眼泪,温声说:认识郡公这么久,你都不知道他的本事么?无论有没有官职,他都是那个击退过辽军、守护过百姓的大英雄。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原来在吖吖心里,我是这样的人。
你回来了?我还以为得过了初五!林悠然原本淡然的脸庞仿佛瞬间被点亮,眼中闪着明亮的光。
赵惟谨浑身的疲惫顿时消失无踪。
他舍弃东京繁华,日夜兼程赶回这个小小的村落,为的就是此刻吧,小娘子笑靥如花,体贴地为他拂去肩头微尘。
嗯,在东京待着也无甚趣味,左右无事便回来了。
分明是记挂悠然,紧赶慢赶赶回来的。
赵兰蕙凑到林悠然耳边,低声说。
赵惟谨抿着唇,清了清嗓子。
赵兰蕙掩唇一笑,俏皮地眨了眨眼。
经过这次并肩作战,她对赵惟谨少了几分敬畏,多了些亲近,从前相伴长大的情意又回来了。
赵兰蕙的夫君孙二郎上前,恭敬执手:从前虽见过林娘子,却从未正正经经见过礼。
校尉折煞我了。
林悠然忙屈膝,还了一礼。
孙二郎有官职在身,怎么也不该向林悠然这个平头百姓行礼。
如今这番作为,一来是感念林悠然对赵兰蕙的帮衬,二来瞧的是赵惟谨的面子。
孙二郎爽朗道:没有什么使不得的,指不定下回再见就是一家人了。
林悠然下意识看向赵惟谨,赵惟谨正含笑看着她,眼中的情意不加掩饰。
林悠然面上微烫,到底是害羞的。
还有惊喜在后面。
官家金口玉言,既然点了林悠然为义商,就不仅是说说而已。
这回赵惟谨夫妇跟着一起回来,身上还担着个使官的名头,给林悠然带来了官家的赏赐。
众人围在马车前,诚惶诚恐地把一样样精美的布匹、衣饰等物搬下车。
赵兰蕙笑盈盈地说:这里面有官家赏的,还有皇后和刘娘娘添的。
刘娘娘说了,穿了你那么多件鸭绒衣,也该投桃报李,回赠你几件。
林悠然暗自感慨,也就出身民间的刘娥才会有这种投桃报李的平等观念吧!还有一方匾额,官家的意思是,没有如此轻易地赐下,大约是想选个好时机,正正经经派几个人,隆重热闹地送来南山村,好生给你长长脸。
赵兰蕙挺了挺腰板,一脸的扬眉吐气:京中贵人们这下都知道了你的心思,不仅没再怪咱们,瞧见我倒比从前更和善了。
这次我回来,好几拨人给我塞钱,托我买些不绣花、更保暖的鸭绒衣回去,送到各处慈幼局。
林悠然问:你可收了?不仅收了,还擅自做主,跟她们说既是送去慈幼局给那些老人孤儿穿的,咱们山神庙成衣铺便只收成本价,也算尽一份心……悠然不会怪我吧?林悠然挑了挑眉,你说呢?赵兰蕙扑哧一笑。
林悠然问:这么说,那场参军戏效果不错。
戏本是她写的,原本还有些担心把握不好尺度,适得其反。
你是没瞧见演得有多好,多少人想看都要排队!赵兰蕙瞧着林悠然,满眼崇拜,我好生纳闷,我家悠然莫非真是神仙下凡不成,怎么什么都会,还样样都做得这么好?不等林悠然搭话,赵惟谨便一脸严肃地过来,说:妮妮哭了,二郎喊你过去瞧瞧。
赵兰蕙抿唇一笑,凑到林悠然耳边悄悄说:我看呀,妮妮哭了是假,八成是嫌我霸占着你,耽误了他跟你亲近!你呀,快去看孩子吧!林悠然轻轻地推了她一下,笑意藏在眼底。
屋内只剩下她和赵惟谨。
赵惟谨的目光明目张胆地黏在她脸上,险些把林悠然看毛了,才开口:几日不见,怎么瞧着还胖了?林悠然瞬间炸毛,捏起拳头捶在他肩上,你才胖了!你最胖!赵惟谨不闪不避,笑得宠溺,我瘦了,东京的饭菜不如你做得好吃,我日日都吃不饱。
林悠然红着脸,软声问:可喝到胡辣汤了?这是他离开之前,他们闲聊时说起的。
赵惟谨点点头,寻了一家还算不错的,改日带你去吃。
林悠然心思一动,道:年后我确实想出一趟远门……赵惟谨问:去哪儿?雄州。
赵惟谨一句去见吴英吗险些脱开而出,最终还是忍住了,免得吓到这个小细作。
他想等着,林悠然主动跟他摊牌。
林悠然对赵惟谨的心思一无所知,指了指地窖的方向,道:这段时间杀了不知道多少只鸭鹅,全都做成鸭货存在坛子里,地窖里都快塞不下了,想着到榷场看看能不能遇到大主顾。
需要我做什么?阿娘和二丫在家我不放心,还望郡公照应一二。
赵惟谨抬手敲了敲林悠然的脑门,一脸不满,食言而肥的小骗子。
林悠然捂着脑袋,委屈道:此话怎讲?自己想去吧!赵惟谨傲娇地转过身,净了手,把盆里的面团当成林悠然,揉揉捏捏。
林悠然看着他幼稚的模样,心内偷笑,也不哄,巴不得他把整盆面都和了。
今日除夕,按当地习俗不吃饺子,要烙饼。
这饼有个有趣的名号翻身饼,烙的时候三翻六转,把霉运都赶走了。
赵惟谨这个壮丁让林悠然很是满意,至少没干出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又加面的蠢事。
崔娘子从旁经过,瞧见赵惟谨在和面,一脸惶恐,连忙挽起袖子要接替他。
林悠然拦住她,笑盈盈地夸赞:不用,崔姐姐你看,郡公不愧是习武之人,和出来的面团劲道又扎实,比我不知道强了多少。
想使唤我就直说,不必拿话奉承我。
赵惟谨嘴上嫌弃,实际却干得更卖力了。
大伙纷纷过来围观,赵惟谨也不觉得丢脸,反倒表演起来。
只见他高高地抛起面团,在空中挽了几个花活,然后精准地用盆子接住。
林悠然看得心惊肉跳,忙道:当心些,若这团面掉地上,今晚就没大饼吃了。
赵惟谨啧了声:小看我?就算盆碎了,我也不能让面掉地上。
话音刚落,就听咔嚓一声,偌大的陶盆生生被落下来的面团砸裂了……赵!惟!谨!小小的食肆,一派欢乐。
作者有话说: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