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一堑,长一智。
经历了藏书阁被窃,身边的丫鬟差点被打死的事,苏玉台比从前沉稳了很多。
他没有堂而皇之地走进药堂,问药堂的弟子拿药。
而是向他们取经,受了外伤、受了内伤,应当如何治疗?药堂里都有什么药,分别是什么功效,哪一种药的功效最好?并让药堂弟子将这些药分别取来,放在柜台上,一一给他介绍。
而他则一边听着药堂弟子的介绍,一边注意他们取药、还药的顺序。
多谢了。
他对药堂弟子笑着点头,然后走了出去。
不多时,外头传来异动,药堂弟子好奇走出去瞧,而苏玉台顿时闪入药堂,取走一部分治疗外伤的药、治疗内伤的药。
揣在怀里,赶在药堂弟子回来之前,匆匆离开。
风雨之中,少年护着怀中的药,一路奔行在长廊之中,削瘦挺拔的身量,像一只疾行在雨中的白鹤。
兰音,我回来了!终于,抵达小院。
他推开房门,满是欣喜地朝里面说道。
没有人回答他。
苏玉台连忙闩上门,快步走到床前:兰音?等看到双眼紧闭,脸颊泛红的身影,他顿时松了口气。
还好,没被母亲发现。
倘若被母亲发现,她就要被逐出去了,他恐怕不见得能救下她。
兰音?他走到床边,坐下。
手贴在她的额头上,不出所料,果然摸到一片滚热。
连忙晃动她的肩膀,将她叫醒,我取了药,你吃些药再睡。
韶音这会儿在发热。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朝他看去:少爷?苏玉台原还想着她能听懂他的话,这会儿见她烧得迷迷糊糊的样子,顿时知道不能叫她了。
所幸他虽然不通俗务,但从前受伤、生病的时候,兰音是怎么照顾他的,他还记得。
连忙走到桌边,倒了杯水,端到床边:来,吃药。
他先喂她吃了治疗内伤的药丸。
韶音被他扶起来,倚靠在他身上,就着他的手,吃了药丸,喝了水。
然后被他扶着躺下。
他去将水杯放回桌上。
再一回头,就见床上的少女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握着治疗外伤的药膏,苏玉台有些为难起来。
她是女孩子,受的伤又遍布各处,他能怎么办呢?解开她的衣服,为她上药,这种事情苏玉台做不出来。
但是,叫别人来,又担心透露出风声,被母亲知道。
思来想去,他咬了咬牙,冒着风雨,跑出山庄,在附近的农庄里请了一个农家女孩,让她代为上药。
韶音其实意识是清醒的,也不是不能自己上药。
但是,她为什么要逞强呢?她受伤了。
他妈打的。
她淋了雨。
也是因为他淋的。
那么他费点心思,照顾她一下,不应该吗?她全程没有动一根手指头,由着苏玉台操心着里里外外。
而苏玉台站在屏风外,听到农家小姑娘不时的吸气声,不由得心中一阵阵发紧。
怎么样?他忍不住问。
农家小姑娘说道:没有一块好皮子了。
少爷,这位姐姐犯了什么错,要将她打成这样?看着这样子,也不会是什么小姐了,八成是为奴为婢的。
小姑娘心里一阵怜悯,手上动作更轻柔了些。
八十道鞭伤。
她身量纤细,哪能承受得住这么多道鞭伤?必定是一道摞一道,纵横交错,遍布全身。
想到这里,苏玉台不由得握紧拳头,羞愧得抬不起头。
脸上火辣辣的,恨不能烧起来。
都是因为他,是他太过贪玩,误了大事。
也是他,没用,不能从母亲手下护住她。
苏玉台站在屏风外,陷入深深的自责和反省。
而屏风里面,小姑娘累出了一身的汗,花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将韶音身上的鞭伤,涂了个七七八八。
她为韶音穿上衣服,然后走出来道:少爷,您给的药不够,我只能捡着伤重的地方先涂上了。
还有些地方,没有办法,您看看是再弄点药来,还是怎么样?不够?苏玉台愕然。
小姑娘点点头:不够,差了……嗯,这么多。
她没读过书,不识字,也不知道怎么表达,只能先比出一个长长的距离,然后比出一个相对较短的距离,给苏玉台瞧。
苏玉台一下子看明白了,这是差了将近三分之一!他极为震惊,随即更加羞愧了,他居然连拿药都不知道拿多少,他到底能做什么?!多谢你。
他说道,取出二两银子,我送你回去。
小姑娘欣喜地接过银钱,揣进母亲给她缝的青布荷包里,然后说道:少爷,里面的姐姐还要上药几次,您以后天天去接我吗?苏玉台点点头:嗯。
这样啊。
小姑娘的眼珠转了转,说道:那太麻烦了。
您给我安排个地方,让我住下怎么样?如果您担心我被人发现,我可以藏起来。
我很会藏的,可以藏在那位姐姐的床下,除了吃饭、上药之外,绝不出来,谁也发现不了我!她胆子很大。
苏玉台去找人时,也是她主动站出来。
她很想认识江湖上的少侠公子,也想多赚点钱、混几碗白饭吃,于是主动出主意道。
苏玉台看了看外面丝毫不见减弱的风雨,也不是很想再跑一趟,稍微思考了下,他点点头:好吧。
那你就住在兰音的房间里,有人时你不许出来,其他时候你照顾她。
顿了顿,你照顾得好,我再给你加辛苦费。
您放心!小姑娘拍着平板似的胸口,黑眸亮晶晶地道。
点了点头,苏玉台绕过屏风,往里面走去。
他想看看韶音怎么样了。
然而,刚绕过屏风,视线就落在床脚下堆着的一团血衣上,瞬间脚步顿住。
脸上的表情也凝住了。
唉,少爷不知道,我为了把姐姐的衣服撕下来,费了多大工夫。
小梨跟在后面走进来,也看见那团血衣,摇头晃脑地感慨着,为自己邀功,姐姐的伤口开始结痂了,衣服都被粘进肉里了,根本——苏玉台听不下去:好了!小梨顿时住了口,偏头看着他。
别说了!苏玉台冷冷道。
见他一脸愧疚和隐忍的样子,小梨的眼神闪了闪,垂下眼睛。
嗤。
还以为是什么少侠呢。
原来,也是个没用的软蛋。
她顿时好不失望。
来之前,她还以为自己遇到了情深意重的少侠,想看看令他焦急的美人是何等模样。
而看到韶音时,她的确感到惊艳和满足。
情深意重的少侠,貌美可怜的女子,听着就很搭!然而现在,她发现了想象和现实的区别,心中好不失望。
捏了捏腰间的青布荷包,想到苏玉台答允的辛苦费,以及可以吃几天白饭,还是按捺下来。
你在这里照顾她,我出去一下。
苏玉台没发现小梨的异样,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团血衣上,想到她差点就被母亲赶走,浑身是伤,不知道去哪里,可能在风雨中没了命,就一阵难受。
幸好她机灵,悄悄回来了,他无比庆幸。
可是,想到她回来的原因,是舍不得他,想跟他道个别,苏玉台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她对他情深义重,可是他呢?抱着一团血衣,他浑浑噩噩地跑出山庄,将血衣丢下山涧。
站在山顶上,吹着狂风,感受着冰冷的雨水击打在脸上,说不出的迷茫。
从前的快乐,无忧无虑。
藏书阁被盗,父亲的震怒。
母亲为了给他洗脱罪名,要把兰音推出去的冷酷。
他求母亲不要这样时的无力。
眼看着兰音被戒律堂打了八十鞭,从鲜妍明媚的少女,变成一个奄奄一息的血人。
母亲冷酷地让人将她丢出山庄。
他眼睁睁地看着,却无力阻止这一切发生。
一幕又一幕,在他脑中频频闪现。
他失魂落魄的,低垂着头,一步步走下山。
去哪儿了?快回到小院时,被韩夫人叫住了。
韩夫人叫韩玉霞,正是庄主的妻子,也是苏玉台的母亲。
你是不是去找那个丫鬟了?看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韩云霞的神情很严厉。
苏玉台慢慢抬起头,看着她,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嘶哑:娘,我不该去吗?当然不该!韩云霞厉声喝道,她只是一个丫鬟!再说,她不知分寸,该劝着你时从来不劝,只知道纵着你玩乐,迟早会带坏你!这样一个丫鬟,你还惦记着她干什么?苏玉台心中涌出一股股怒气,在胸腔中横冲直撞着,令他心口都发酸起来:娘!她从小照顾我,对我情深义重!我不惦记她,岂不是成为了凉薄之人?!我已经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了她一条命!韩云霞厉声说道,她还有什么不知足?她还有什么不知足?她没有不知足。
苏玉台垂下眼睛,不再跟母亲说话,转身离去,是我,我不知足。
他只要想到那团血衣,想到她昏迷的样子,就难以面对母亲,更难以面对自己。
你该长大了。
身后,韩云霞的声音带着无比的冷静,那个丫鬟,本来可以无事,继续在你身边伺候。
苏玉台的脚步顿了顿。
背影微颤。
随即,继续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