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来茶楼的文人雅士,比昨日还要多上数倍。
整个茶楼,一共三层,挤挤攘攘,全是晃动的身影。
全是昨日在现场的人,离开后宣扬的。
一来,这的确是一桩趣事,值得前来热闹一下。
二来,赏金够多,而且头三名都有奖励,很是值得搏上一搏。
至于担心陈王,他们这么多人都参与进来了,所谓法不责众,陈王即便不快,难道要将他们全都报复一遍吗?显然不可能!好,我等现场作诗!一名中年模样的文士说道。
茶楼的老板得知今日还有比试,已经提前做好准备,桌椅板凳,笔墨纸砚,统统备下了。
不过盏茶工夫,各位文士已经各就各位,挽袖磨墨,提笔落字。
韶音今日穿着一袭海棠红的长裙,妩媚又娇艳的颜色,被她张扬热烈的气质一压,顿时明光璨璨,灼灼光华,殊色动人。
她背着手,在茶楼里溜达。
大大方方地任由人看——他们都要以她的容貌为题,作诗赞颂她,不让他们看,怎么能行?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开始有人停笔。
等到越来越多的人交卷,便统一由人张贴,方便众人阅览。
韶音将萧寒煜的新诗作也贴上去。
老实说,萧寒煜的字写得不错,疏狂豪放,遒劲有力,有棱有角,一股尊贵狂傲之气无形中散发出来。
不过,上面的内容就叫人一言难尽了。
无论是肃城有名的才子,还是前来凑数的,当诗作张贴出来后,第一时间去看的,就是萧寒煜的那份——这可是陈王呐!王公贵族,离他们又高又远,听说才情平庸,但是极好面子,所以到底有多平庸啊?可是一看,顿觉一言难尽。
这,这纸面上,通篇没有一个吃字,却又满满的都是吃字。
不知道的,以为他在赞颂鲜美可口的珍馐。
这……虽然知道不应该,但是,假如这首诗当真是赞颂王妃美貌的诗作,那么……稍显轻浮。
说得再难听点,这都可以归为不入流的艳诗了!众人表情复杂,再看向诗作的主人,只见她抱臂站立,下巴扬起,满满都是自信的模样,心下更是一言难尽。
陈王妃看不出这诗作的平庸、不切题、疑似狎戏,不怪她。
毕竟她是计将军的女儿,从小在军营长大,看她现在的样子,也知是爱武装不爱红妆的。
可是,可是陈王怎么也……敢问王妃,没有拿错吗?有个厚道的老实人,客气地上前问道。
韶音抬头往墙上瞅了一眼,摇摇头:没有拿错。
我等知道了。
那老实人道。
投票开始。
众人一边写下支持的作品,一边暗暗眼神交流。
这位陈王,可真是虚荣啊!瞧瞧他写的什么诗?在家里糊弄陈王妃也就罢了,毕竟陈王妃不通诗词,稍稍糊弄一下就过去了。
可是,他怎么好意思让陈王妃拿着诗词出来,跟他们比试?没人觉得这是韶音自作主张。
即便第一次是,可这都第二次了,难道陈王还不知情?王妃让他作诗就作诗,问也不问一句?不可能的。
他一定是知道的。
而他为了显得不知情,故意不出面,只让王妃出头,真是虚伪又软弱!众人心里轻鄙,面上却不显,正经走着流程,唱票,统计,得出前三名。
王妃,承让了。
前三名文士站出来,对韶音拱手一礼。
韶音的脸色不大好。
仿佛没料到,今日又输了。
行吧。
她说道,对身后一伸手,从侍卫手里接过钱袋,往桌上一丢,你们赢了。
三人相视一眼,齐声道:王妃慷慨!哼。
韶音轻点脚尖,下巴扬了扬,这几首诗,我都很喜欢,我拿走了?三人忙道:您请随意!反正是他们自己作的,回头默写一份就是了。
韶音拿过头三名的诗,又拿回萧寒煜的作品,嘴巴微微嘟起,看上去有点不开心。
明天还比?临走前,她抬头问道。
众人相视一眼,有些犹豫,又有些意动。
很明显了,陈王妃是个心胸疏朗的大气之人,她没有陈王的那些虚伪、小气的毛病,就只是觉得陈王的诗作好,拿出来跟大家交流交流而已。
多则一百两,少则二十两的奖金,这谁不心动啊?倘若王爷有意,我等静听恭候。
众人纷纷拱手道。
你家王爷要比,我们奉陪啊!那行。
韶音作势想了想,答应下来。
卷了卷诗作,大步迈出门去。
回到将军府,她将诗作让下人送回房间,自己去了客院。
这时已近中午。
姑爷的新诗,作出来了吗?韶音站在客院门口,问守门的下人。
下人摇头:回小姐,姑爷没说。
那就是没作出来了。
韶音垂下嘴角,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握着鞭子就冲进去了:萧寒煜!你的诗呢?萧寒煜此刻躺在床上,有气无力,既是病得,又是饿得,奄奄一息。
他早上喝了清粥,又吃了一碗汤药,渴是不渴的,但肚子里没米,实在没有力气。
作诗?他这会儿脑子都转不动了!又见他的王妃怒气冲冲地闯进来,连生气都没有力气了,手指动了动,勉强提起力气说道:我病成这样,你眼里只有诗吗?望向她的眼神,不掩失望和痛心。
你生病是我害的吗?韶音冲至床前,毫无心疼和怜惜的模样,扯着鞭子说道:我问过大夫了,说你是吃多了,积食,肠胃不适应,才会不舒服!难道是我捏着你的嘴,硬生生给你灌下去的吗?她理直气壮地道,你怎么能怪我?关她什么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萧寒煜气得,顿时咳嗽起来:咳咳!因着这咳嗽,苍白的脸上终于多了几丝血色。
他竭力忍住咳,偏头看她,目中满是怒火:非是积食!乃是先前忍饥挨饿所致!他当然不肯承认。
堂堂王爷,把自己吃撑了,简直丢人丢到天边了!难道是我让你挨饿的?韶音瞪大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不肯认这个罪,我让你讨好我,你偏不,难道怪我?萧寒煜睁大眼睛,看着她。
你我是夫妻,我都讨好你那么久了,让你讨好我一下又怎样?见他说不出话来,韶音更是有的说了,你宁肯挨饿,也不肯讨好我,讨好你明媒正娶的王妃,你还指望我心疼你吗?我一点儿都不会心疼你!韶音毫不客气地直言道,俯身下去,将他抓起来,快起床!给我作诗!我要新的诗!现在就要!萧寒煜挣扎:放手!你放手!他的挣扎没有任何效果。
他的王妃是将门之女,从小耍鞭子长大的,力气十足。
扣着他的肩膀,硬是轻轻巧巧地将他高大沉重的身躯拎下床。
按在了桌边:写!她理直气壮的模样,好像写诗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事。
你以为好诗是说写就能写出来的?忍着气,萧寒煜没好声地道。
写诗需要灵感!需要酝酿!需要良好的环境和合适的时机啊!可他现在有什么?他只有浑身淤青,肋骨断裂,腹泻,饥饿,和羞辱。
对啊!韶音理直气壮地说,我今天去茶楼喝茶,看到他们吟诗作对,都是一盏茶的工夫。
怎么,你做不到吗?萧寒煜顿时噎住。
承认做不到,那就是他才能平庸。
承认做得到,就是他之前敷衍。
我当然能做到。
他忍了忍,抬头看着她说道:但我现在又累又痛又饿,着实没心情。
韶音撇撇嘴:诗写得不怎么样,闲事倒挺多!受此羞辱,萧寒煜简直连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可惜,他现在龙困浅滩,不得不忍着她。
待我身体好些,必为你写,如何?他用温柔的声线说道。
这可真是从未有过的了。
韶音笑眯眯的,拍了拍他的肩:我喜欢你这样说话,听起来像人话了。
这样,今天的午饭就不要求你作完诗才吃了,你先吃饭,吃完饭再作诗。
说完,还邀功道:我对你好吧?好个**啊!萧寒煜脸上肌肉直抽,努力做出和煦模样,去捉她的手:我知道,音音是心肠最软的。
干嘛?韶音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啪,她看着他愕然的神情,哼了一声,抱臂说道:我的手是你想捉就能捉的?萧寒煜心头涌上一股狂怒。
非是他想捉!他一点都不想捉!但,这不是要讨好她吗?你我是夫妻!他忍着气道。
夫妻之间,捉个手,怎么了?不应当吗?我知道啊。
韶音抱着双臂,斜睨着他,我说过了,会对你很公平。
你以前怎么对我,我现在就怎么对你。
从前我想跟你亲近,你总嫌我淫荡。
现在,也该是我嫌你了。
她很不客气,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直接说到他脸上:你受着伤,生着病,还饿着肚子,居然还想抓我的手?萧寒煜,你就这么饥渴吗?你是荡夫吗?一番话气得萧寒煜直翻白眼,险些厥过去。
至于为什么没有真的晕倒,还要多亏这短短几日当中,她给他带来的震撼,将他的忍耐能力提高了百倍不止。
你,你——他指着韶音,手抖得像中风一样,嘴唇哆嗦着,半晌没说出第三个字来。
荡夫。
韶音弯下腰来,笑吟吟地看着他,在他耳边吹气,我的浪荡王夫,你想摸我的小手啊?是不是?只要你承认自己淫荡,我给你摸一下啊?萧寒煜气得,一把推开她,起身就走。
但他浑身无力,别说推开她了,自己差点摔倒!踉跄了一下,黑着脸走到床边,躺下了。
闭上眼睛,再也不听、不看。
吃了饭就好好作诗。
韶音说道,手指摸了摸鞭子,晚饭前我要看到。
如果你没作出来,或者作得不好,你知道我的——她尾音拉得很长,阴测测的。
半晌,传来萧寒煜空洞的声音:知道了。
还能怎么办?只能先忍着她啊!韶音得了他的回应,立时转身出去,对下人吩咐道:给姑爷一碗饭,一碗汤,再来个炒菜。
然后盯着他,让他早点把诗作出来。
前面那句,是吩咐下人的。
至于后面那句,是提醒房里的萧寒煜,别想偷懒。
一碗饭,一碗汤,再加个不知道是荤是素的菜,就想换他一首好诗。
萧寒煜从没做过如此赔本的买卖。
捏紧拳头,恨得牙齿都咬出血来。
他如何气怒恼恨,就不在韶音的关心范围了。
跟老计吃过午饭,又开始给他讲故事。
……小寡妇是个烈性的,她婆婆死了,小叔子死了,儿女也被当着面杀了,顿时就疯了,冲上前死死咬住那畜生,生生撕下一条肉来。
说着,她唏嘘道:她若是再软弱点,兴许就能死前少受点罪。
但她咬了那畜生一块肉下来,那畜生怎么肯饶她?用剪刀剪开她的皮,从脚剥到头顶,又用火烧她,折腾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终于断气。
老计听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他活到这把年岁,也是尸山尸海中闯过来的,生死都不能叫他皱一下眉头。
可是她说的这桩惨案,却叫他浑身不自在,难受极了。
他皱着眉头,手掌攥成拳头,拄在膝上。
绷着一张脸,表情纠结得不行。
你瞧,她一家子都死得这么惨,倘若死后冤仇得报,下了黄泉也能安心投胎了。
但是结果怎么样?没人记得他们了。
再也没有一个人敢提。
还有人被买通,说起来这事,就是她得了疯病,掐死两个孩子,又害死公婆,最后掉进河里淹死了——说到这里,被老计抬手打断。
他纠结地看着女儿,话在嘴边转了又转,五官皱成一团:音音啊,你到底想说什么?这些日子,女儿每天都会在他耳边,说起一桩桩惨案。
他当然不会觉得,女儿只是随口一说,给他解闷的。
他是直肠子,他又不是傻!爹,你想不想让百姓过得好点?韶音见他终于问起,也正经了起来,声音不高,但很沉重:爹想不想这样的惨案,越来越少?想不想每个含冤的人,都能沉冤昭雪?那当然是想啊!可爹是个将军。
老计为难地道,爹也不会审案啊。
而且,他奉命守着边关,一步也不能离开啊!我想换个皇上。
韶音耸了耸肩,对着亲爹摊手道:换个精明强干的,心里有百姓死活的,愿意治理江山,治理出清平盛世的皇上。
她说得如此随意,仿佛只是随口一说,丝毫不知道这有多么大逆不道一样。
老计刚刚听了一耳朵惨案,这会儿对皇上也是不满,便没有斥责她。
反而揪了揪胡须,惆怅道:皇室无人啊!能换个勤勉精明的皇帝,当然好啊!老计是忠心,但不是愚忠。
他忠于皇帝,可他更忠于百姓,这天底下再没有比百姓更重要的了。
可是,皇室就只剩下几个不成器的王爷。
王孙倒是有一堆,可也没听说谁成器。
萧寒煜从前看着还可以,但现在看,他就是个畜生。
至于太子?可惜了,皇上根本没有儿子。
他似乎根本没有生出取而代之的想法。
又或者看清了女儿的意图,但是没有说。
韶音便没再说。
她不会逼他。
这是亲爹,他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等等,让他慢慢想,她不会叫他难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