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 马车内漆黑一片,岳珈看着闭目的元荆,耐心随着时间一点点消磨, 终忍不住质问道:王爷带我来此究竟何事?已近宵禁时辰,若无要事我便先回肃王府了。
岳珈正要起身,元荆忽握住了她的手腕:我明日要启程去讨伐突厥。
岳珈心头猛然一跃, 这么快就要与突厥决战了吗?元荆缓缓睁开眼,道:突厥人还没能完全信任岳琛, 我得去打一场败仗,一场从未有过的败仗。
他是大数最善战的王爷, 更是未来的大数帝王,只要岳琛打败了他, 甚至令他重伤,突厥人就不会再怀疑岳琛的忠诚。
岳珈默然,心中生了几分担忧。
你是在担心你哥哥,还是我?元荆看出她眸中的忧虑,问道。
岳珈忽觉背上一热, 心里霎时慌乱,忙将手腕抽回, 避开元荆如炬的眸光:我自然是担心哥哥的。
声音细弱,如何能瞒过元荆。
元荆淡笑, 挑开车帘瞧了眼天色,又是一笑:差不多了, 下去吧。
元荆背手下马,狭窄的街道漆黑一片, 隐隐能听见铜铃的响声。
岳珈只觉这墙头甚是眼熟, 走至门前方知这是香积寺。
夜里的香积寺没了香客拥挤, 也不见僧侣诵经,静得似入了定一般。
月尚未圆,稀薄光影在莲花池中沉浮。
池中那朵并蒂莲正好开在最明亮处,花瓣粉嫩透亮,纹理分明,如蝉翼又如明玉。
几只萤虫流连其间,萤光环绕,更显并蒂莲非红尘俗物。
岳珈看得痴痴,元荆看她也看痴了眼。
这一去突厥少不得数月不能相见,只能趁今夜多留些回忆。
月影里的她比那并蒂莲更加出尘,他想伸手去捧,却怕打破这镜花水月般的宁静。
王爷为何要带我来此处?过了半晌,岳珈才想起来自己是莫名其妙被元荆拐来的。
元荆淡淡一笑,望着天上缺月,负手道:此去突厥,有些话要交代于你。
有何事在王府里说不得,偏要深夜来此地说?岳珈暗暗想着,却不敢再追问,怕听见不愿听的答复,徒招尴尬。
只道:王爷有何指教?此去突厥归期不定,我不在长安,你需多加小心,若有人寻衅,肃王府又护不了你,只管去颂王府,偌大长安还未有人敢动本王的府邸。
事实上,元荆并不担心有谁会对岳珈不利,全长安都知自己心系于她,谁敢来得罪,不过是寻些话说罢了。
岳珈应了一声,也未放在心上。
元荆不在,最喜欢来寻衅的薛声也能消停了。
那个宋漪。
元荆又想起一事,别与她太过亲近。
虽不怕宋漪会对她不利,但那等心思深重之人到底是远离为上,免得遭其利用。
岳珈倒没瞧出宋漪有何不好,不过元荆说这话想必是他的道理的,听了也无坏处。
见元荆良久不再言语,岳珈便道:王爷若没旁的事情交代,不如打道回府吧。
已是深夜,若让人知晓她与元荆孤男寡女来这儿看并蒂莲,少不得又是一番议论。
你不喜欢这莲花吗?元荆并不喜赏花,只是不舍有她在的良宵。
不过一朵花罢了。
岳珈故意道,奴婢是个粗人,赏不来这些风雅。
元荆知她说谎却不拆穿,继续望着莲池一语不发。
池里隐约能看见她的倒影,浅浅淡淡,似是栖在水中的仙姑。
王爷明日便要起程,还是早些回府休息为好。
岳珈一心想回王府,只得换了套说辞规劝他。
元荆果然受用,抖了抖袖子抬起腿往回走了。
即便知晓她并非真心关怀,这话听着到底暖心。
第二日宵禁刚解,元荆的军队已悄然挥师北上。
岳珈方从睡梦中醒来,惺忪睡眼望了碧空良久才起身洗漱,随熙蓝去王妃处请安。
熙蓝惯了磨蹭,一路拈花惹草玩玩闹闹,短短路程走了许久。
岳珈张望着前路,元照韫每日都会清早去王妃处请安,不知今日能否遇上。
哪怕遥遥一望,也觉欢喜。
耀眼日晖下,果真走出一青衣少年,带着和煦笑容走来,声音中满是宠溺:百花争妍,开得最艳的却都被你采了去。
熙蓝笑着将手中的花别在发上,笑盈盈说:这花不摘过两日也是要谢的,有什么关系。
你有理。
照韫本是个惜花人,但与熙蓝相比,自是妹妹的笑靥更胜一筹,母亲正等你呢,快些去吧。
照韫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岳珈身上:今日风和日丽,正宜晒书,可否劳烦多福姑娘帮我去千竹苑搬书?岳珈福了福身,她自是乐意的。
熙蓝也未起疑,毕竟岳珈力气大又细心,她大哥最宝贝那些书了。
繁花护道,一路暗香涌动,岳珈放缓脚步,只盼路再长些。
今日七皇叔秘密率军前往突厥。
照韫低声说话,事关机密本不该外泄,但毕竟也关系到岳琛,照韫觉得岳珈应当知道,不过你不必担心,七皇叔此去是为了帮岳琛。
我知道的。
照韫忽地停步,眸中露出一丝诧异。
岳珈知情,必然是颂王相告。
元荆平素行事谨慎,从不轻易信人,如今竟连此等机密之事也告诉了岳珈,想来他对岳珈当是真心无疑。
照韫淡淡一笑,继续朝前:那便好。
七皇叔待你果真与别不同。
岳珈闻言立时心慌,怕照韫误会她与元荆的关系,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既是如此,岳姑娘便回去休息吧。
正好行至杏棠斋门前,照韫又再驻足。
世子不晒书了?虽知晒书只是照韫寻她说事的借口,岳珈也希望能借此多与他相处一会儿,难得今日天气好。
书是要晒的,只是不该劳累岳姑娘。
照韫从不曾将岳珈当作婢子看待。
并没什么劳累的。
岳珈道,我也希望那些书卷能好生保存。
既然岳珈也是惜书之人,又主动要帮忙,照韫便没拒绝,与她同去千竹苑,将书房内的千本书册抬出来见见日光。
自元荆去突厥后,岳珈的日子风平浪静,消磨得极快,眨眼便入了秋。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最是繁华喧闹的长安城在这深秋里也显露了萧条模样,似是一位祥和的老者,静坐看流云。
然而这份平静在将入冬时被一纸战报打破:颂王大军遭敌方埋伏,损伤惨重。
元荆是大数第一勇将,几乎未有败绩,此番惨败令大数举国震惊。
而岳珈丝毫不感意外,毕竟这是早已定好的计策。
她的淡然在旁人看来便成了冷漠薄情,尤其是宋淇。
康织与禄康伯世子的婚宴上,几位贵家小姐谈起了此事,连平素缺心眼的熙蓝也怏怏不乐,岳珈却依旧平静地帮熙蓝斟茶,宋淇忍不住啐说:枉王爷待你那般好,如今出了这等事情,你倒跟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莫说元荆此次是佯败,便是真的打了败仗,她一个婢女急又有何用。
岳珈不欲与她辩驳,而熙蓝这回难得地认同了宋淇的看法,也未维护岳珈,倒是宋漪开了口:子非鱼,长姐又怎知多福不虑。
你又替她说话!宋淇起了怒气,自上回她在舟上献舞出丑后,整个怡国公府的人都看不起她。
比之宋漪的万千宠爱,宋淇自然更厌恶这个妹妹了。
姐姐,喜宴上可莫要动怒。
宋漪总是处处得体,教人生气又奈何不得她。
宋淇压下怒火,这会儿发脾气只会招来闲话,让父亲更加不喜欢自己。
宋漪盈盈朝岳珈一笑,道:问雅不知去何处玩乐了,能否劳多福姑娘陪我去更衣。
岳珈此刻在这席上处境尴尬,自然愿意随宋漪离开一会儿。
多谢宋二小姐。
岳珈心道,这位宋二姑娘人美心善,也不知元荆为何对人家存了偏见。
宋漪一笑,道: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她近来几次去肃王府都没见着她,难得今日有机会与她亲近,自是不能错过的。
对了,听闻多福姑娘在学吹笛,我那儿有几本难得的曲谱,明日送去肃王府给你可好。
宋二小姐客气了,我不过学了一点皮毛,岂敢要那些矜贵的曲谱。
她学了多时,技艺不过尔尔,想来天赋之事不可强求。
你不必与我客气。
宋漪坚持道,那些谱子再珍贵,我放着无用也是暴殄天……宋漪的话音徒然停下,目光绕过岳珈肩头,看向匆匆跑来的秋石。
秋石今次随颂王出征,他既回了长安,想必颂王也已经回了,但为何朝中没有半点消息?多福姑娘,可寻着您了。
秋石气喘吁吁,停下脚步躬着身稍稍顺了气息,道,您快随我,随我走。
见秋石神色慌乱,岳珈心中一紧,莫不是颂王出了事?她紧走两步上去,问秋石发生了何事。
秋石瞧了眼宋漪,只道了一句路上说。
他这般神色更令岳珈担心,匆忙随他出府,既忘了向宋漪辞别,也忘了给熙蓝留话。
出了禄康伯府后,秋石先是张望一番,确定左右无人后才向岳珈耳语:王爷遭了暗箭,重伤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