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崎岖狭窄, 枯白枝杈不时挂在衣裳。
那大娘满心念着长安的药铺,兴冲冲不管不顾朝前,硬生生将枯枝撞断, 倒给岳珈开了路,让她走得轻松许多。
枝上的雪纷纷下坠,落了满头满肩。
两人皆顾不上收拾, 待她们走出密林小道时,已是发髻散乱, 满身铺白。
站在小山坡上,能看见不远处的山谷里有间不大的茅屋。
咦。
大娘十分意外, 这田里咋建上屋子了,这还咋种药。
岳珈心中一喜, 顾不上与大娘解释,自顺着小山路往下。
大娘喊不住她,只好跟上。
这茅屋建得简陋,外周只用篱笆粗粗围了一圈,还未靠近就已听见了凶狠的犬吠声。
篱笆门栓了铁链挂了锁, 门内是两条黑犬,一看见有人靠近就趴在篱笆上, 足有半个人高,露出黑乎乎的脑袋, 眼睛发着青绿色的光,叫声透着狠厉。
门口放了两个竹篮, 岳珈打开看了,是窝头和地瓜。
隔着篱笆, 岳珈看不清茅屋里的情形, 犬吠声也盖住了其他声音。
她绕着茅屋走了一圈, 人走到哪里狗就跟到哪里,根本不从入手。
这狗可真太凶了,里头肯定有古怪。
大娘跟了过来,扶着肚子气喘吁吁,会不会地乌桃就在里面?大娘可有办法驱狗?大娘犯了怵,这狗个头太大,怕是一口就能吞下她半条胳膊。
眼下她们手上只有一把小锄头,只怕还没冲进去就被恶犬咬死。
岳珈无计可施,只得从怀中取出一只竹筒,转动机关朝天上射出一串火光,发出似雀鹰般的声音。
祠堂内,元荆端起泛黄的青瓷茶杯,掀开杯盖微微一嗅:是甘草茶。
都是村里自己种的,不知合不合公子口味。
村长道。
元荆绕开茶杯崩口处,啜了一口,甘甜回香。
他放下茶杯,背着手不徐不缓走到院子里。
祠堂的院子里晒着几箩甘草,元荆随手拿起一片在鼻尖闻了闻。
村长跟着他走出来,说道:看公子这双手,倒不像是与药材打交道的人。
药农的手常年绕不开洗药晒药炙药,大多干燥开裂,但并不常结茧子。
而元荆的手修长精瘦,手掌满布厚茧,更像习武之人。
元荆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与手背,的确骗不了人。
三声连续的雀鹰鸣叫刺耳传来,元荆眉心微动,这是求援的信号。
这我便想不通了。
元荆担心岳珈有难,无意再与他拖延,村长既知我并非为药材而来,为何自我一进村便对我怀有敌意?公子怕是误会了,老朽身为一村之长,自然该多为村中安危着想。
村长甚是平静,但元荆分明察觉到内堂里的人发出了声响。
也对。
元荆道,村长这外衣看着寻常,里衣却是用的轻细暖身的白叠花布。
掌管一村便能用得起上百两银子一匹的布料,确实该多尽些心。
村长自以为隐藏得极好,忽被无情戳穿了,面色乍的变了。
元荆抬高声音朝内堂道:单是衣裳都这般值钱,想必是村长这些年的酬劳当有数千两吧。
那不知与你共谋的几位出力多少,所得又有多少?不论是正经买卖还是偏门生意,挣的银子总有个数。
既然村长得了大头,底下的人拿的自然就少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世间人皆是如此。
内堂的两个大汉果然沉不住气,立时冲出来质问村长:村长,你不是说咱给平生兄弟行方便,一个月就七八两酬钱吗?元荆呵了一声:七八两酬银便让二位赌上身家性命,村长这生意做得可真划算。
身……身家性命?那二人只负责做些吃食送去小茅屋,食篮放在门口便走了,村长不让他们多问,他们就什么也没问。
他们蒙在鼓里,元荆便有了胜算。
莫听他挑唆!村长急了,咱们都是同宗同姓的,我岂会坑骗你们。
那两人哪还信得过村长,忙问元荆究竟他们为何会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元荆如实相告,承诺只要他们帮忙救出孩子便可功过相抵。
两人仍有迟疑,元荆取出太子令符言明身份,两人这才终于信了他,千恩万谢领他去山谷救人。
岳珈已与那大娘坦诚道明一切,大娘明白事理,并不怨她骗了自己,还答应帮她去祠堂领元荆过来。
岳珈守着茅屋,一边想办法驱狗。
她将窝头和地瓜扔进篱笆里,可那恶犬只吃肉食,素的闻也不闻。
后来又寻了根胳膊粗的树枝,隔着篱笆打狗。
黑狗往后退,仍旧叫唤不止。
岳珈累得满身大汗,那两条恶犬却仍凶猛。
好在大娘在回祠堂的半道上遇见了元荆,告诉他恶狗拦路之事。
得知岳珈无恙,元荆的心定下不少。
他让大娘去寻村里的猎户,将弓箭带去茅屋。
一支穿云箭从山坡上射出,箭力霸道,先后从两条狗的肚子贯穿。
恶犬轰然倒地,痛苦嗷叫,四肢空虚扑腾着,狠戾模样荡然无存。
岳珈仰头,看了一眼山坡上握着**的那人,暂无暇顾及其他,翻过篱笆进了茅屋。
茅屋的门只落了栓,并未上锁,轻易便打开了。
开门那一刹,一股恶臭汹涌而出,令岳珈腹内翻滚直欲作呕,屋内情形更令她诧愕不已。
屋里放了四个大笼子,两臂宽,半个人高,是用木板胡乱钉起来的。
每个木笼子里关了三五个孩子,头发散乱,衣衫脏臭,横七竖八躺着,一动不动。
岳珈探了几个孩子的鼻息,气若游丝,但性命应当无虞,只是虚弱晕厥而已。
元荆领人进来,亦惊诧了片刻。
他望向蹲在笼子边的岳珈,岳珈微地颔首,元荆会意,长长松了口气。
村里的药农略懂些医理,给孩子灌了些补气血的汤药,又找了干净衣裳给他们换上,待马车入了村,才将他们抱进车内,送回长安待亲人来领。
此次你再立一功,回去后我会禀明父皇为你请赏。
元荆与岳珈各骑一马,走在马车的前面。
应尽之责何须什么赏。
岳珈想起之前答应大娘的事情,道,不如太子帮我在长安寻个适宜开药铺的铺面,方才我骗那大娘说挖了药能在长安开药铺,药虽是假的我却也不好食言。
元荆点头应下,出了力的人自然该赏。
虽然岳珈不求赏赐,但元荆仍是在奏疏中将她的功劳记上。
陛下降旨嘉奖,满长安都知道了襄乐县主的巾帼事迹,连茶馆酒楼的说书人也将她的故事编成了话本子。
如今正值皇后丧期,平康坊里冷清,公孙屏不时到郡公府来寻岳珈说话解闷,顺带将这些传奇故事说予她听。
你可知道最离谱的一个话本儿是什么?公孙屏吃着话梅卖关子。
还能有比说我是男儿身更离谱的吗?公孙屏吐了核,道:胜业坊新开了个酒楼,叫珈月楼,把你的名字倒过来用的。
他们那儿的话本子可新鲜,说你是陛下的私生女呢。
岳珈扶额,竟连天子都敢编排了。
得亏你不是。
公孙屏道,我可在佳音楼开了赌局,赌你将来能当太子妃的。
岳珈捡了颗花生扔她:胡说什么呢。
公孙屏捡了落在她裙上的花生,剥了送进嘴里,忽然正经了起来,说:你真心待我,我也真心盼你好。
我在平康坊里见惯了有缘无分的事情,既知道自己喜欢就当趁早把人抓劳,否则将来哭瞎了眼也是无用的。
岳珈何尝不知缘分有时,可是:他如今是太子,肩上挑着一国重任,哪能为这些事情去扰他。
公孙屏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太子不也得娶妻生子么,难不成孤独终老,让皇家断子绝孙的才是好皇帝?他有孩子。
你怎么就听不明白话呢。
公孙屏气恼,心知岳珈终是少了根筋,便道,罢了罢了,师傅我近来清闲得很,我来给你支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