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刚开始的匡齐,只是让她觉得陌生,那现在的匡齐,几乎让恒溪想起来,就觉得不适。
她不想见他。
现在刚好,也少了见面的机会。
皇帝终于开始上朝了,但恒溪不用跟去。
匡齐站在大臣的队列里。
结果基本已定,就看什么时候皇帝能写诏书了。
但皇帝认了命之后,还有些其他的问题。
他对这个女儿恨铁不成钢,但又不忍心她被欺负。
若是匡齐登基,以后,他会怎么对待这个唯一的皇室血脉?匡齐率兵时,为了胜利,什么都可以牺牲。
那他之后为了守住手里的帝国,会不会除掉恒溪公主?这事不能问匡齐,问了也没用,他一定会说,会好好对待公主。
但之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他若是当了皇帝,那恒溪在他眼里和蚂蚁一样。
就算让匡齐提前写了承诺,但以后他当了皇帝,其实没什么能束缚他。
匡齐知道皇帝的心结,但他没有着急的意思。
他现在和之前的样子不同,像个忠心耿耿的臣子,再不提起太子之位的事情,似乎对皇位没有任何企图。
他这样,倒是让皇帝难受的心略微舒服了一点。
皇帝坐在王座上,微微垂目,看了下面的匡齐一眼。
匡齐低着头,和其他大臣一样恭谨。
这就是匡齐的好了,大部分时候,该做什么事的时候,他就能做到最好,从不让人心里不舒服。
皇帝暗暗心中叹气。
其实,这孩子真的不错。
若说哪里有错,那就错在不是自己的血脉了。
更糟糕的是,明明不是自己的血脉,却是自己的养子。
早知道他会成了这样有野心的人,皇帝早年就不会认他为养子,也不会给他这个抢夺皇权的机会。
但若是没有匡齐,难道真的要恒溪掌管天下吗?现在皇帝已经确定了让匡齐接手,虽然心里不舒服,但也认清了一些事实。
若是客观一些,冷静一些,皇帝就能对两个孩子评价更公正。
说实话,恒溪也是个很好的孩子。
她适合当个平民,一辈子都平平常常地活着。
不要去做任何重大的决定。
皇帝有些出神,若他和恒溪,只是一对平民父女,那他一定很疼爱恒溪。
毕竟,她乖巧,温柔,孝顺又体贴,很多时候都愿意为难自己,让别人开心一些。
就像之前,她应该在朝堂上感觉到了不适,但仍然强忍着没有说过。
为了父亲的意志,她愿意让自己难过。
就像很久之前,他听说的恒溪做过的事情。
她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农妇。
农妇推着车,满脸焦虑。
农妇的母羊难产了,正在去寻找帮助。
恒溪有个侍女会些医术,于是恒溪让侍女帮了忙。
小羊生下来后,农妇非常开心,当即就要了公主的杯子,接了一杯母羊的奶。
农妇跪在地上,真诚地把杯子高举到公主面前。
刚挤出的羊奶温热,腥味浓重,还有一点血丝,甚至里面还有几根羊毛。
对普通人来说,都是不容易接受的味道,但恒溪接过去,喝了里面的奶。
皇帝听说了这件事,特意在信里问了她。
恒溪的回答很简单。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不喝的话,她会难过。
纯白色母羊的初乳,在农户眼里是很珍贵的东西,因为这代表着纯洁,也意味着生命的诞生与延续。
最好让小羊喝,因为家里的牲畜很珍贵。
若是给人喝了,那人就会幸福又长寿。
那么珍贵的东西,被虔诚地送到她面前。
恒溪对着一张有些脏,但写满了喜悦和赤诚的脸,说不出拒绝。
回信到了皇帝的桌上。
信是一早到的,但皇帝晚上才舍得看。
对他而言,女儿是天赐的宝物。
每次看女儿的信,皇帝都会有一种在纯白的地板上听圣曲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不喝的话,她会难过。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皇帝的眼睛有些微微的湿润。
这是他的女儿,是他天真、纯洁的女儿。
但现在,当初他珍惜的品质,成了他厌弃的东西。
现在,想起恒溪和农妇的羊奶时,皇帝没有了之前的感动,只觉得恶心。
一个农妇,算什么?怎么配?但事实上,她没变。
皇帝忽然有些明白。
恒溪有错,但他也有错。
他们只是没得选。
现在皇权已定,皇帝忽然也想回到和女儿之前的关系。
不再逼她。
就当一对寻常父女。
下朝后,皇帝没有回寝宫,而是被侍从推去了公主的殿里。
然后,被宫人告知,公主在后山的坡上。
这是她母亲喜欢的地方。
自从和孩子的母亲分开后,皇帝就再也没去过那里了。
他想了想,挥了挥手,终究还是过去了。
恒溪坐在山坡上,看着河水发呆。
她身边放了一把母亲用过的扇子。
皇帝被推到坡下,恒溪听到声音,跑过去,接过侍从手中的轮椅,把父亲推上去。
现在,坡上只有他们父女两个了。
恒溪主动开口。
父皇,对不起。
她跪在地上:对不起,我没能长成您想要的样子。
对不起,我没能让您骄傲。
对不起,我不是一个优秀的人。
对不起,我辜负了您的心意。
对不起,我没能接下您的帝国。
她说着话,终于哭了出来:对不起父亲,我让您失望了。
皇帝侧头看着她,眼睛里有了久违的柔情。
不要跪着了,坐吧。
恒溪擦了擦眼泪,坐在地上。
皇帝同样看着河面映衬的光:你确实没能长成我想要的样子。
但这不是你的错。
皇帝永远不会承认自己有错,能说出这句,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在你小的时候,我没有告诉过你,你应该长成什么样。
你现在也很好。
恒溪猛然抬头,没想到自己竟能得到父亲的宽恕。
你有什么错呢,皇帝轻声说:你只是一个好孩子,你只是看不得人受伤。
有些东西,你担不了罢了。
恒溪慢慢偎在父亲的膝盖上。
经过了之前的一段互相折磨的时间,两个人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你是很好的女儿,只是当不了好帝王,这不是错。
很多人都是好人,他们也当不了帝王。
若说你真的有错,但只能错在这个时间。
皇帝的腿干瘦,但恒溪把脸放在父皇的膝上,竟然觉得舒适。
我不够好。
她声音很小,也柔和,是个真正的小女儿的样子,带着埋怨自己,又无能无力的可怜劲。
我也想当个很厉害的帝王。
但我已经是现在的样子了。
父亲,其实啊,我之前想过,如果真的让我当了女皇,也许我会郁郁寡欢,甚至会早逝。
谢谢父亲愿意原谅我的没用。
这些皇帝都知道,只是之前他被血脉传承蒙蔽了眼睛,看不到而已。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
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了。
父女享受着温情。
他们身后有了脚步声。
匡齐站在他们身前,看着他们笑起来:不受欢迎的人来了。
皇帝微微一笑:怎么会不受欢迎,你也是我的儿子。
不管怎么说,之前都有些感情在,更何况,匡齐即位后,恒溪都要仰他鼻息,不能态度差。
恒溪把脸埋在父亲衣服里,有些烦匡齐,不想看见他。
匡齐坐在皇帝的另一侧。
他们三个都没说话,但静默中,有了些小时候的感觉。
那时候,是母亲抱着他们坐在牧场的草坪上,有时候教他们识字,有时候带他们玩耍。
没想到,经过那么多年,又经过那么多事,他们竟然又能分享这样的安宁。
恒溪忍了很久,她终究还是有些介意,终于开口问了。
匡齐,唐识是怎么回事?皇帝知道,但他想听听匡齐会怎么说。
匡齐想了想:他出生在一个大家族里。
他的家族给不方便的官员屯田,在暗地里帮那些官员积累财富。
小时候,唐识并不知情,一心读书,想科举考试,成为于国有益的好官员,除国之蛀虫。
但后来,他从祖父口中得知了自己家族的隐秘,知道自己这辈子不可能科举了。
他竟然成了自己最想除去的一类人。
匡齐仰头,轻不可闻地叹了气。
恒溪听到了这声叹息,明白他曾经真正地融入了唐识的人生。
唐识知情那一天,发了疯。
他在院子里摔打东西,把手在树上砸出血。
他喝了很多酒,醉倒在湖边,吐了自己一身,最后睡在一片污迹中。
匡齐声音低沉,似乎在说唐识,又似乎在说自己。
恒溪经历过晋恪的人生,知道有些人、有些经历,就算回来也无法摆脱。
她以为匡齐不会在意所有事情,但现在,她觉得也许匡齐还是有心的。
第二天清醒后,他让仆从把书房的诗书都搬了出去。
他开始为家里做事了。
后来,唐识成了家里做事最厉害的,若是没有意外,以后他会继承整个家族。
但唐识遇到了一些意外。
但他遇到了蒋年。
唐识其实是去收田的。
他去得早,于是闲游了一段日子。
因为之前的梦碎了,他喜欢假扮书生。
然后就遇到了蒋年。
刚开始,唐识是真的欣赏蒋年,每次和蒋年在一起,他就觉得自己当真是个书生了。
唐识也想过,和蒋年当一辈子朋友。
但是有了些意外。
闲谈中,唐识不经意间说过一些官员的事,被蒋年记下了。
一次醉后,蒋年说漏嘴,说自己一直都想清理屯田之事。
蒋年这是要断唐识家族的路。
恒溪听到这里,就有些明白了:这时候,唐识就动了杀心?对,唐识知道蒋年一定能中状元。
因为是好友,因为笃信他的优秀,所以要提前杀死他。
恒溪明白了,其他的不必再问。
皇帝开了口,颇为赞叹:匡齐做得很好。
为皇也是如此,一个强悍的暴君比无能的仁君,对天下更有利。
皇帝也愿意教导他两句了。
匡齐认真听着。
但恒溪不再说话。
她都明白啊,只是,她真的做不到。
就算知道已注定的两条路的结局,她仍然心甘情愿选择了灭亡的那条。
三个人聊了一会儿,之后,匡齐推着皇帝的轮椅,他们一起往宫里走去。
恒溪和匡齐默契地没有提别的事情,比如蒋怜。
谈了又做什么呢。
对她而言,是一场欺骗。
对他而言,一场戏罢了。
作者有话说:落定是正文最后一部分了,番外暂定写枝雪,其他的还在想。
谢谢大家愿意看这个故事,祝福小天使们身体健康、永远都能平静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