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欢前后活了两辈子,虽然到目前为止,命都还不算长……这却是第一次被人打耳光。
她没躲。
倒不是躲不及,而是因为清楚祁正钰此刻想要撕碎她的绝狠心境。
她若是躲了,只会越发激怒对方,届时就不是一个巴掌的事儿了。
祁正钰下手极狠,她嘴巴里被牙齿硌出了血。
当时的感觉便是那半边脸颊直接疼到麻木了。
祁欢头一次知道……所谓的被人打蒙了,究竟是一种怎样身临其境的体验。
祁正钰淬了毒似的的目光恶狠狠盯着她。
一大清早,祁家这门前巷子里虽然少人来往,可外面的大街上早起做生意和出行的人却络绎不绝。
方才秦家的一行人马自这巷子里冲出去的阵仗很大,惊了街上行人。
许多人都聚拢在巷子口扯着脖子张望。
又见这长宁侯府门前,也似是起了乱子冲突,门里冲出来一群家丁护卫。
祁正钰还是要维持着最后的体面的,咬着牙沉声怒喝:都是死人吗?还不把她给我押进去。
祁欢身边这会儿虽然也有几个人,但抵不过人多势众。
双方剑拔弩张就要动起手来。
可——杨氏手底下的人,这么些年也是以长宁侯府中人自居。
眼前面对着一家之主的老侯爷,众人心里本能就不免有几分露怯。
脸上被打了的感觉实在是不好,祁欢收摄心神,用手背蹭了蹭脸颊,活动了一下腮帮子,清声道:不用你们碰我,我自己走!说完,也不等众人反应,当先也便自行上台阶,进了大门。
祁正钰也不想把这个脸丢在大街上,见她不吵不闹,顾不上多想,也立刻带人尽数退回了门里。
对面那户人家的一片屋顶上,卫风带着自己一个同伴伏在那。
昨夜长宁侯府之内一场风波,他潜入府里,在祁文景书房外围戒备了半夜……原是看着天亮消停了,退出来,叫了个同伴过来配合着,俩人轮流打盹儿。
却不想——长宁侯府门内,这冷不丁的又闹了一出。
祁欢被当街甩了一巴掌,两人都惊了。
卫风脑子里翁的一声,当时下意识的就要起身冲下去,却被身边的同伴拽了一把。
也就这么一个拉扯的工夫,祁家的人就已经都回去了。
他身边那小护卫被他吓出了浑身的冷汗,压着声音惊恐道:头儿,你干嘛?那可是长宁侯府的大小姐,您这冲下去……难道是要在人家大门口公然抢人吗?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你跑到人家家门口来,当街掳了人家姑娘……这可是板上钉钉的重罪!疯了吧!别说在他家大门口,这就是冲进去也得把人抢出来啊。
卫风啐了一口,柳乘风呢?他轻功好,你叫他先潜进去盯着府里动静,那位祁家大姑娘若有不测……无论如何,先把人给保住了。
他翻了个身,跟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似的自屋顶滑下。
回头又嘱咐了一句:记得蒙脸。
还真冲进人家家里抢啊……小护卫赶紧也爬到屋檐,探头追问:那你呢?你这就跑啊?卫风紧了紧腰带,徒手已经翻过围墙:我回去再调点儿人手来。
光天化日。
京城,天子脚下!虽说冲进当朝侯爵府邸强抢人家贵女,这事儿听着就有够丧心病狂……可还能咋办?昨儿下午临时传的信,他们主子若是剿匪进山了,怕是这会儿都还没收到。
总不能叫他出去跑趟差事回来,心上人没了吧?到时候咋交代?!闯祸就闯祸吧,闯了祸,反正有他回来收拾,人要没了……那就是真没了!卫风心里骂骂咧咧,脚下却半点不敢耽搁的飞奔出巷子,跨上马背赶着回府搬救兵。
心里一边碎碎念——我要真被逼着掳人成功,以后落草为寇,下回世子爷您再剿匪不会就剿我了吧……这他娘的当的什么鬼差事!这边,一墙之隔的长宁侯府院内。
祁欢和她带着的那几个护卫被祁正钰的人押着,刚绕过影壁,走进前院……杨氏就点齐了手底下所有可用的人手,连带了拉了半路遇见的祁文景一起,夫妻俩也带人杀到了。
长宁侯府在这京中屹立百年,怎么也算是个体面人家,今日这府内,却是父子之间点兵似的搞出了这等阵仗!祁正钰眼皮一跳,去路被阻。
祁欢由于一开始就极度配合,又是个娇娇弱弱的姑娘家,她被一群彪形大汉拥簇走在中间,所有人都未曾防备。
她原也是走的心不在焉,瞧见了杨氏夫妻过来,立刻蹿了出去:母亲!等祁正钰等人反应过来之前,她人已经被杨氏揽入了怀里。
刚挨了打,脸还没肿起来,但是养尊处优的小姑娘,皮肤娇嫩的很,那个巴掌印子,清晰可见。
杨氏心脏一阵紧缩……昨晚剑拔弩张,那么大的场面她都应付如常,此时一口心头老血顶上来,却差点直接背过气去。
她这女儿,就是她的心肝儿!从小到大,别说被人碰一指头,就是天灾人祸的生个病,回回都折磨的她心疼。
杨氏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又被怒气冲撞,一时间反而无从反应。
祁文景意识到女儿挨了打,也是猛然一惊,不满的当场质问祁正钰:父亲,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这又是何故?杨氏眼见着是气得浑身发抖。
他就下意识的往前站了一步,挡在了妻女面前。
祁正钰眼皮又是剧烈一跳。
祁欢放走了秦颂,这就已经注定了他们祁家必定是后患无穷。
他现在已然是奈何不得秦颂,正在焦头烂额之际,也便只想泄愤,就还是抬手一指祁欢: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这个丫头胆大妄为,几次三番做出出格之事,又一再的忤逆长辈,我若不处置了她,外人还当我长宁侯府是没家法的!去,给我拿白绫来,这就给我锄了这个祸害!昨夜他针对杨氏母女,还顾虑着口碑和说法,试图占据道德制高点。
可是这一转眼才几个时辰过去……突然就不管不顾,连个明确合理的理由都不给,就要强行结果祁欢的性命?祁文景甚至觉得他这老爹是年纪大了,神志不清。
他不可思议道:即使欢儿做错了事,您可以训斥责罚……她一个姑娘家……再如何,也犯不着动用私刑。
更是罪不至死的!祁正钰的人,不由分说就要上来抢人。
杨氏这会儿缓过一口气来,抬手抹了一把眼角湿气,也是怒火中烧:给我打出去!今天谁也别在我的面前倚老卖老,称什么长辈。
侯爵府邸,功勋世家,枉你长宁侯府披着这么一层人皮,竟然对自家骨肉都能做出私刑打杀的事情来,还真当这帝京之内,没有天子王法了不成?她一手护着祁欢,已然是气到面目狰狞,大声叫喊起来:打出去,我们去宫里敲登闻鼓,告御状,我要找陛下评理去,看你祁老侯爷有什么天大的道理,竟由得你关起门来对自家孙女儿下毒手。
祁正钰仗着一家之主的威势,杨氏则是财大气粗又彪悍……双方人马各有倚仗,手持棍棒顿时大打出手,场面乱成一片。
仓促之间,祁文景手忙脚乱。
自知这个局面,劝架是劝不得了,只能是挺身而出,挡着杨氏母女,尽量将她们往无人处推。
如果在这之前他一直是碍于伦理纲常,对祁正钰这个父亲打从心底里是存着几分敬畏的,这会儿却已经不得不坚定的站在妻女一方。
在他的认知里,祁欢这样一个小姑娘,她能做出什么捅破天的事,值得祁正钰这个一家之主如此丧心病狂的针对她?祁文景是打从心底里了解自己这个父亲的——自私,有野心,又唯我独尊。
老头子这分明是没能压制住杨氏,又自认为是被他忤逆了,怀恨在心!老头子这分明是不想看自己一家人全身而退,所以才借题发挥,要拿祁欢来出气,顺带着打击杨氏!他都已经答应放弃爵位了,这还不够吗?就因为没能如愿以偿,扣下杨氏的私产,就值得他这般不依不饶?这分明——就是个赶尽杀绝的架势。
根本就等同于强盗无异了!祁文景此时的心境,用怀疑人生四字来解释都不为过。
院子里喊打喊杀声响彻一片。
祁欢却很冷静,百忙之中又回头吩咐云娘子:云姑姑,你带人去前厅找一下,祁云歌应该还在那,把她拿住扣下来。
如果她已经跑了,就赶紧找,务必把人控制在咱们手里。
祁正钰忙着来堵截秦颂,应该暂时是顾不上祁云歌的。
而且——祁欢也十分笃定,祁云歌的作为绝不是祁正钰的计划!祁正钰冒着树武成侯府为敌和彻底得罪秦颂的风险,难道就为了给他一个蠢货庶出孙女儿制造爬床和攀高枝的机会?所以,祁长歌主仆撞见祁云歌时,应该就是她偶然听到了祁正钰针对秦颂的打算,然后就异想天开的截胡了对方的计划,借此攀上秦颂去!祁欢对祁云歌的所作所为,没什么额外情绪,只觉得她蠢罢了。
但她要这个人!因为祁云歌一定知道祁正钰最原本的计划!掐住这一点,就等于掐住了祁正钰这条毒蛇的七寸!好!云娘子应诺,招呼了几个婆子,赶紧趁乱离开。
杨氏侧目,瞧见女儿脸上的指印,心脏还是忍不住的抽疼,但见她目光清明,还能理智的吩咐云娘子做事,心下也略安心了几分,谴责道:他打你你就不知道躲?吃这个苦做什么?祁欢笑了下,算是安抚她,没说话。
躲了后果更严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也是她的苦肉计!祁正钰现在摆明了是个赶尽杀绝的态度,既然退一步也换不来海阔天空,那这一步也没必要退了,她得借这个机会彻底把祁文景的立场掰过来!祁正钰因为只得了爵位的承诺,没捞到杨氏的钱财,故而贪心不足,变本加厉的继续使坏针对他们……肉包子打狗的事儿,干嘛要做?这个爵位,烂也让它烂在自己这便宜爹手里吧,凭什么委曲求全的给他们?!是的,祁欢也是个报复心很重的人!以前她只想苟着性命,脱身逍遥去,可是祁正钰欺人太甚……既然不叫他们一家好过,那索性掀了桌子,大家都别过了!这院里,双方正打的热血沸腾,如火如荼。
杨氏如今对这家人是当真没什么耐性,咬牙道:咱们从后门走……祁文景回头看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挣扎的情绪。
但也只是一瞬间,就湮灭于无声。
杨氏拉了祁欢便就要走,这时候却突然听到影壁那边传来轰隆隆的砸门声。
因为院里打了起来,门房那里无人看守。
这动静实在太大,惊得院中众人齐齐停手。
杨氏与祁文景齐齐戒备起来。
祁正钰使了个眼色,吩咐身边的人:去看看。
那亲随匆忙跑过去,却才刚绕过影壁,就被横在颈边的一把长剑给押着逼了回来。
却原来是趁着大门无人把守,武成侯府的两个护卫翻墙进来,已经自行拉开门栓,重启了大门。
祁欢不认识这两个人,但是她认得他们身上的装束,就是早上跟秦颂过来的那帮人。
祁正钰气急败坏的转身奔过去。
却见大门口,武成侯府的车马去而复返,有人将秦颂自那车上又扶了下来。
这么短的时间,他显然是没回侯府救治,只半途使了什么法子,略缓和了症状就又立刻回转。
这会儿面上表情疏冷淡漠,还是以往那个桀骜不驯的模样。
要不是他下车是被护卫扶着,祁正钰都差不多要以为他下在对方身上的软筋散因为存放太久,根本没起效用。
秦颂站在大门口。
他方才轰门的动静太大,已经引来了周遭大片的人群围观。
他双手拢在广袖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却没有直接闯进门来,而是望定了门里的方向,扯着唇角凉凉道:听动静,长宁侯你这府里热闹的很。
祁正钰站在门内,双眼危险的眯起,咬着牙道:你不是走了吗?他两人站的位置,分明祁正钰居高临下。
但这可能就是垂垂老矣之人与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云淡风轻之间,秦颂的气势就的稳稳地压住了他。
秦颂勾着唇角,直言不讳:今早府上招待本侯的茶汤有问题啊,虽然祁大小姐及时发现,带人送了本侯出来叫本侯赶紧去求医,可本侯这人小心眼的很,还是对府上的待客之道耿耿于怀。
实在气不过,就还是先折回来寻老侯爷讲讲道理了。
他说着话,却依旧还是没有进门的打算似的,冲祁正钰挑了挑眉:叫府上搬两把椅子来,咱们坐下来聊聊?这样含沙射影,足够引起旁人无尽的揣测了。
祁正钰见他没当面发难,就猜他还是想私下解决这事儿。
现在秦颂也是无凭无据,何况他送信去秦家的时候是以祁欢的名义,祁欢牵扯其中,料想秦颂也是有顾虑的。
祁正钰心思瞬间过了几遍,脸上也只能强忍着怒意:武成侯说笑了,还是里边请吧。
秦颂确实不想在大街上跟他互相骂街。
那样,毫无意义。
他从善如流的抬脚往台阶上走。
祁正钰目光阴森,却一直咬牙忍着情绪。
却是在抬脚过门槛时,秦颂忽的又顿了一下,笑问道:本侯现在过你长宁侯府这道门槛儿,当真是心里不踏实,老侯爷不会叫我有进无出吧?他这声音,不高不低,寻常说话而已。
却是叫门口围观的百姓听得清清楚楚。
人群里顷刻间爆发出一片沸腾的议论声——知道的这是武成侯来长宁侯府做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进什么蛇穴狼窝呢!祁正钰一张脸,瞬间黑成锅底灰!第146章 捉别人的奸,吃自己的瓜(二更)祁正钰这样的老狐狸,几十年混迹官场下来,练的就是喜怒不形于色。
可是——这个瞬间,他也几乎差点没崩住。
好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议论声还时刻提醒着他保持理智。
他再次咬紧牙关克制,也只是沉着脸,冷冷的道:这样的玩笑,不要乱开!以前秦颂在他面前,即使不敬重,但好歹以晚辈自居,也算是给了面子。
此刻,已然水火不容,以本侯自称。
祁正钰长了他几十岁,此等羞辱,已经是明目张胆到叫他心里呕血。
可是大庭广众,他却又完全不能发作。
那就好!秦颂微微颔首,这才继续抬脚走进门去。
祁家门内,之前被祁欢情急之下仓促射杀的那个护卫尸体还在,没来得及收拾,只被拖到了耳房边上,不起眼的地方先放着。
秦颂眼角的余光瞥了眼过去,眼底眸光就又更冷了三分下来。
他脚下步子飞快绕过影壁。
这回有备而来,大街上数百双眼睛看着,也不怕祁正钰再使阴招。
然后就看到祁家院里剑拔弩张斗殴的场面。
他这一来一回,耽误了有一刻钟的时间,大房的一家三口却还被堵在前院,可见祁正钰是为放走了他而迁怒。
人群之后,祁欢站在角落的位置,其实并不显眼,他还是一眼瞧见。
再看她脸上明显的巴掌印子,心跳却骤然一滞……心脏像是被谁骤然一把攥住了一般,一瞬间难受的厉害,又仿佛情绪间夹杂了无边的怒意,瞬间将他整个理智淹没了。
也不仅仅因为她是受他连累挨了打……这些年,他秦颂一路跌跌撞撞走到现在,也算一身傲骨,从不服输的,又哪里想到,有朝一日他会须得用到区区一介小女子的援手搭救。
何况——在这以前,他跟祁欢之间关系确实也算不得有多好。
祁欢今日这般待他……完全算是以德报怨!羞愧,懊恼,甚至——还有点无地自容。
秦颂的情绪瞬间就变了几变,下意识就要走过去。
然则,祁欢却是若无其事的稍稍偏头,将那半边脸孔移出他视线之外。
与此同时,自门口匆匆折返的祁正钰也阴沉着语气开腔:武成侯一个早上来来去去,数次进出我的府邸,也不要太放肆,我祁家可不是随便任你来去胡闹的地方!秦颂去而复返,无非为着兴师问罪。
横竖是梁子已经结下,所以——他决定恶人先告状。
反正一大早去秦家传信的人打的是祁欢的名义,秦颂过来之后,他祁正钰也未曾亲自露面接触过。
虽然是个互相打明牌的局,但这事儿想要蒙混过关,他也只能如此……就当自己是全不知情的!秦颂的思绪被打断。
他侧目看了祁正钰一眼,立刻就明白了这老家伙是厚颜无耻想脱身。
刚要说话,却是祁欢当先抢白道:有话不要在这里说,去厅上吧,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祁正钰眼中瞬间又漫上一片杀机。
其他人也不约而同朝她看来。
他们全都站着不动……祁欢是在场最不怕将事情闹大的那一个,她当场耿直爆料自家:之前我去厅上时,秦小侯爷刚吃了咱家的茶汤,被人下了限制行动的药,动弹不得。
四妹妹关了大门,独自在厅上,对小侯爷欲行不轨之事。
秦颂:……祁正钰:……祁文景:……他三人的脸色,一个接一个,瞬间变得且白且红,精彩纷呈。
秦小侯爷受到奇耻大辱,又被公之于众,整张脸上破天荒红的将要滴血。
祁正钰沉着脸,一语不发。
只有祁文景忍无可忍,低低的骂了一句:荒唐。
祁欢面不改色:秦小侯爷何等身份,我原也是为了维护我们祁家的名声,不想叫四妹妹自取其辱,这才趁着大错不曾酿成之前赶紧将小侯爷请出了府去。
这事儿本来就是咱们祁家的不是,既然小侯爷不依不饶要追究,我们是该给他一个交代。
在今日之前,因为这个以孝道为先的大规则限制,她虽是心里瞧不起祁正钰这样的人,面上也都得过且过的敬着。
而自此刻起,已经是完全无所谓了。
说话做事,我行我素,半点不将祁正钰看在眼里。
她目光轻蔑的扫了祁正钰一眼:秦小侯爷的身份尊贵,更在祖父您之上,只得您亲自出面招呼,您请吧!祁正钰咬着牙。
虽然还想摆长辈谱儿,可他现在里外不是人。
杨氏一头护犊子的母狼似的,严阵以待防着他,眼前还有个秦颂……他只能再次咬紧牙关,耐着性子抬脚先朝正厅那边走。
祁文景这时已经不敢随便躲清闲了,立刻跟上他去。
秦颂故意慢了一步,等到最后,才径直走到祁欢面前。
他的身量高,长身而立时候看祁欢,这便是个居高临下的视角。
目光落在她已经微微见着红肿的脸颊上,心中千般滋味儿交织,最后辗转舌尖许久,方才嗓音压抑的明知故问:他打你的?祁文景也许不够疼她,但也绝不会轻易动手。
这整一座长宁侯府之内,能这般对她的——就只有祁正钰了。
走吧,先办正事去。
祁欢扯了下嘴角,自觉回避了话题。
祁正钰打了她,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可是还能怎么办呢?难道要她看见个人,就冲着人家哭惨闹上一通?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做任何事都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和决心,半分也不能指望别人。
她扶着杨氏手臂,仿若没事人一般的转身走了。
秦颂从没试过叫一个姑娘代自己受过,若她责难抱怨两句,或者直接委屈的哭一场……他心里应该都会比此刻更好受些。
此时此刻,却是如鲠在喉。
站在原地,又踟蹰片刻,方才重新振作精神,跟了上去。
一行人走到前厅附近,就看那院子另一边,云娘子带人拎着哭哭啼啼的祁云歌迎面过来。
想来——这丫头是反应过来已经意识到要跑,又被云娘子及时带人给追了回来。
祁正钰原是想不明白祁云歌怎么也会搅和到这件事里,但是祁欢这丫头诡谲的很,这种关头,不可能信口开河。
她说有,就一定是确有其事!然后走这一路过来,祁正钰也就想通了——祁云歌昨天下半夜跑去了余氏那里,他知道,后来他自顾谋划自己的事,自是没再留意这个丫头,再加上曾妈妈说早上看见有人自他书房的院子蹿了出去,祁长歌又闪烁其词的遮掩说没碰到人……这种种迹象联系起来,不难判断,曾妈妈看到的那个人影应该就是祁云歌这丫头!这丫头偷听到了自己要针对秦颂的计划,却不知道她确切是听了几分去!祁正钰眼底杀机,再次鲜明的浮现出来。
一行人进了厅里。
秦颂已然是毫不客气,大马金刀的往主位的椅子上一靠,祁正钰当场就被他气得险些背过气去。
但是依着秦颂此时的心境,已经不可能听他倚老卖老。
他生生忍住了脾气,坐在了同在主位的另一张椅子上,立刻就想先唬住了祁云歌:四……祁云歌却是被拎进来,刚得自由就第一时间扑倒在祁文景脚下,抱着他大腿倒豆子似的什么都说了:父亲,你救救我,是大姐姐不问青红皂白的冤枉我,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刚好过来,看见小侯爷独自在这厅上,他情况不太对,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她这一抢白,祁正钰反而一愣,失去了先发制人的机会。
祁欢见缝插针,立刻冷笑反驳:你想怎么帮忙?发现秦小侯爷情况不对,你不去喊人不去叫大夫,却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这是打算帮什么忙?祁云歌脸羞得通红,不敢去看任何人,只抱紧了祁文景的大腿就是个哭:我没有,是大姐姐胡说八道,她从来都看我不顺眼。
祁欢只为了不给祁正钰开口的机会,当机立断又看向了秦颂道:她说她不曾行过不轨之事,秦小侯爷当是看清楚了,她里头肚兜是什么颜色花纹?秦颂原是好整以暇,一副任其发挥,自己看戏的姿态。
祁欢冷不丁抛出个问题过来,还是这种问题……他胸中当即一口热血,直冲脑门,怒火中烧。
杨氏都实在看不下去,低低的拦了一声:欢儿……祁正钰更是拍案而起:你一个闺阁姑娘家,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祁欢直接无视他。
她只想快刀斩乱麻,尽快还原一下整个事情的真相,她只公事公办的再问秦颂:小侯爷是没看清吗?祁云歌那里边衣裳,她也看见了。
甚至于当时被她带过来的几个护卫应该也都瞥见了,只是当时情况混乱又紧急,却不晓得那些粗人会不会注意到。
秦颂是所有人里面和祁云歌接触时间最长的,所以祁欢确信他一定记得。
秦颂自然知道她并非消遣自己,此情此景之下,终是用几乎能碾碎人骨头似的的的衙役口吻,简促道:鹅黄底子,绣的百蝶穿花图样吧。
说完,便像是受了莫大侮辱的小媳妇似的,冷冷的别过脸去。
祁欢的动作迅速,也不叫人帮手,自己把祁云歌从祁文景腿上扒下来,扯开她领口,揪出肚兜一角。
祁云歌年纪小,又受了惊吓,浑身虚软,力气上完全争不过她。
祁欢得了答案,也便松手放开了她。
她重又爬回去,抱着祁文景的腿呜呜的哭。
祁文景那表情,也是一言难尽。
祁欢觉得他现在该是很想两个指头将这个离谱儿的女儿拎着给扔了,却又碍于自己是个父亲的身份,而不能这么做……秦颂生着闷气,照着他惯常的脾气,就该甩袖而去了。
可是今天这事儿是他一时大意,着了祁正钰这老匹夫的道,祁欢已经替他解围一次,他总不能还由着自己脾气,现在还从头到尾叫她替他张罗着讨回什么公道吧?是以,短暂的做好心理建设,秦小侯爷也恢复了一张冷静的冷脸示人。
他说:长宁侯,本侯早上来你府上,有人把我领到这厅上,上了杯茶,本侯吃了你这杯茶之后就开始浑身乏力,手脚不听使唤了。
然后紧跟着你这孙女儿就闯进来自荐枕席……我说你家奉上来的茶汤里头有问题,这不算冤枉你家吧?之前他打碎那个茶盏,不及收拾,此刻还在地上。
他足尖踢了一块碎瓷片,表情玩味中又透着鲜明的冷意,茶就是这一杯,趁着水渍未干,长宁侯若是不认,咱们这就去宫里请太医来验!祁云歌没供出他来,祁正钰现在要做的——自然就是杀人灭口!他毫不迟疑的也是一声冷笑:那就算是我家教不严好了,这个丫头自不量力,冒犯到武成侯,我这就将她处置了……来人!他那亲随立刻带人冲进来,伸手就要将祁云歌拎走。
祁欢眼疾手快的往前挡了一下。
秦颂使了个眼色,简星海也抢了两步过来,将人拦下。
祁云歌目瞪口呆,顶着满脸泪痕,哭也忘了哭。
祁欢立刻火上浇油的恐吓道:你知道什么还不统统说出来?说了至少父亲念在你知错能改,还可保你的命,没看见祖父是要将你拖出去灭口吗?众目睽睽,她这话说的,当真就是半分遮掩也没有。
祁正钰像是当面被人甩了一记耳光,脸上勃然变色。
祁云歌本来偷听到了祁正钰父子的密谋,就已经是吓得半死,但是她又不知轻重,想着如果能趁火打劫拿下秦颂,冒险也值,这才脑袋一抽筋,做了件铤而走险的蠢事。
可她再蠢,也知道家里的祖父有多可怕。
再被祁欢当面恐吓,脑子里不及多想,立刻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我在祖父书房外面偷听到他和二叔说,他们以祁欢的名义骗小侯爷过来,然后又给了底下人软筋散,叫下在小侯爷茶水里,说小侯爷如果来了,就可一箭双雕,一次把他和祁欢两个都解决了!秦颂:……他之所以会来,是以为祁正钰是故弄玄虚,单纯想试探他的态度。
昨日因为是他亲口将祁欢的秘密暴露出来的,他心里一直不得劲,便想着将计就计的过来,跟这老头子谈谈,敲打警告一下,好歹能保上祁欢一保,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祁欢:……捉了别人的奸,最后吃瓜却是吃的自己的?这特喵的什么神操作!制造她和秦颂两个人的奸情吗?这能有多大的杀伤力?就因为她现在还顶着个秦颂准弟媳的头衔,然后参奏秦颂霸占弟媳,道德败坏?她家老成精的老头子,会做这种小儿科的局?她跟秦硕又没成亲,秦颂还是光棍汉一个,到时候逼急了,秦家换个人和她履行婚约,最多不过是被人背后议论嘲笑一阵罢了。
老头子难不成是做媒的瘾上来,不惜给自己树敌做代价?总之这一回,是难得秦颂与祁欢都被镇住了,俩人不约而同都被窘到无语。
祁正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突然也就不慌了。
他甚至有恃无恐的冷冷道:武成侯待要如何?难道到了御前,本侯的话,还不抵一个居心不良的丫头片子的话更值取信?祁云歌爆的这个料,确实很滑稽。
秦颂和祁欢面面相觑。
祁云歌则是死死抱着祁文景哭:父亲,女儿知道错了,可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是一事想岔了,可是……可是我纵是想……我,我怎么骗小侯爷来,我又怎么能给他茶水里下的药啊?这些都不是她力所能及之事,她只是异想天开,想捡漏而已。
秦颂闭了下眼,稳住心神,再次冷眼看向祁正钰:那无色无味的软筋散可是稀罕物,本侯也甚是好奇府上区区一个庶女是从何得来。
长宁侯既是想要自证清白,那不妨允我叫人在府里搜一搜,看看这等好药,究竟是何人的私藏?想搜我的侯府?祁正钰自然也是寸步不让的一声冷笑,你去找陛下请了圣旨,我自然打开大门恭迎你进来搜!没有物证,单凭着祁云歌这一个本身就品行不端的庶女的话,想绊倒他,还远远不够!祁欢此刻却有些烦躁。
很显然,不是祁云歌没说实话,而是这蠢货听了一些消息,却没能捕捉到其中精髓。
她坚信,祁正钰这么大张旗鼓的算计秦颂,绝不会只是为了造出一场捉奸在床的戏。
这样一场戏,因为她是祁家的人,用来做为杀她的理由,的确足够;但是拿来对付秦颂——就等于给他挠痒痒!甚至还会彻底将他得罪并激怒!得不偿失啊!整个厅里的场面,渐渐地僵持下来。
恰在此时,一个门房小厮突然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侯……侯爷,世子爷,宫……宫里……他跑进门来,脚下一滑,摔了一跤。
之后,就干脆跪在地上。
却偷偷抬眸先瞄了祁欢一眼,又再伏在地上禀报:皇后娘娘懿旨,请咱们大小姐进宫见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