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嘛,哈罗德犹豫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太冲动了,我还没去看呢。
他最后说。
史密斯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去忙你的吧,哈罗德说,我会找到他的。
仿佛是害怕老人会改变主意,史密斯一秒钟也没耽搁,立即拐了个弯迅速穿过人群,就像他们都不存在一样,最后急匆匆地消失在了走廊上。
小杂种。
哈罗德自言自语说。
虽然他知道史密斯没做错什么,但还是觉得骂他一句才能解恨。
他到卫生间的时候,雅各布刚刚出来。
他的衣服和头发都有些乱,脸色发红。
雅各布,出什么事了?哈罗德问。
雅各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赶紧把衬衣塞到裤子里,又把头发捋捋顺。
没事。
他说。
哈罗德半蹲下来,抬起雅各布的下巴,仔细地看着他的脸,看了很长时间。
你刚才打架了?哈罗德说。
他们先打我的。
谁干的?雅各布耸耸肩。
他们还在里面吗?说着,哈罗德向卫生间方向看了看。
不在,雅各布说,他们走了。
哈罗德叹了口气。
出什么事了?因为我们有自己的房间。
哈罗德站起身来,四面看了看,希望还能揪出两个刚才打架的孩子。
竟然让他们溜掉了,这让他很生气。
不过想到儿子居然会打架了,他内心深处又感到几分小小的自豪,真是奇怪。
(雅各布刚刚七岁那年,也发生过一次这样的事。
他和亚当斯家的孩子动起了拳头。
当时哈罗德也在场,甚至还帮着他们拉架,后来他心里一直觉得有些不安,因为雅各布打赢了。
)我赢了。
雅各布笑着说。
哈罗德转过脸去,不让雅各布看到他在偷笑。
快走吧,哈罗德说,今天咱俩惹的事可都够多的了。
幸运的是,他们回去后,发现两人的床都没有被抢占,老太太也还睡在她的床上。
今天妈妈来吗?不来。
哈罗德说。
明天呢?应该也不来。
后天呢?后天会来。
那还得等两天?是啊。
好吧。
雅各布说。
他站在自己的床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截铅笔,在床上方的墙上画了两道。
你想让她给你带什么东西吗?你是说吃的吗?什么都行。
孩子想了想。
再拿一支铅笔吧,还要几张纸。
好吧,听起来都是合理要求。
你是想画画吗?我想编一些笑话。
什么?我知道的那些笑话,大家都听过了。
是嘛……哈罗德轻轻叹了口气,这也是常有的事。
你还有新的笑话讲给我听吗?哈罗德摇摇头。
这个小小的要求,孩子已经提了八次了,但是他不得不第八次拒绝他。
小马丁?老太太又在梦里说了一句。
她怎么了?雅各布看着帕特里夏,问道。
她有点糊涂了,人老了有时候就会这样。
雅各布看着那个老妇人,又看看父亲,然后又看看老妇人。
我不会变成那样的。
哈罗德说。
这正是孩子想听到的话。
他走到床尾坐下,两只脚垂在床沿上,几乎能够到地板了。
他挺直身体,眼睛盯着远处的走廊,只见挨挨挤挤的人群不停地进进出出,到处都乱成一团。
最近几周,贝拉米探员似乎被当前的状况——不管是什么状况——折腾得越来越疲惫不堪。
他和哈罗德单独面谈过几次,地点就在学校一间潮湿憋闷的房间里,屋里没有空调,也不通风,只有太多人在狭小的空间里拥挤过后留下的恶臭。
现在,他们把面谈地点转移到了屋外。
在汗出如浆的八月天,他们在一起比赛投掷马蹄铁。
外面也没有空调,没有风,只有湿闷的空气包裹着他们,感觉胸口像被一只铁钳紧紧夹着。
工作还是要继续。
但是贝拉米正在改变,哈罗德已经注意到了。
他看起来似乎特别疲惫,胡子拉碴,双眼通红,就像刚刚哭过一样,至少是几天几夜没睡觉的结果。
但哈罗德不爱打听别人的私事。
近来您和雅各布生活怎么样?贝拉米问道。
伴随着一声轻哼,他抡起胳膊将马蹄铁扔出去。
马蹄铁在空中划过,然后砰的一声落在地上,没有套上柱子,不得分。
这片场地还不赖。
调查局为了让新来者进入营地,在学校后面新造了一条通道,他们投掷马蹄铁的地方就是在通道与学校之间开出的一片开阔地。
事态正在发酵扩大,有些问题还从学校蔓延到了镇上。
人们刚刚适应了生活节奏,终于能够在镇上划出一块地方给自己住,尽管有的只能住在草地上的帐篷里;有的幸运儿则在调查局的调度下,住进了镇上的某座房子里。
然而就在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进来,于是形势变得更加紧张复杂。
一个星期以前,一名士兵和一个复生者竟然打了起来。
没人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原因,反正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但结果士兵的鼻子流血了,而复生者的一只眼睛被打得乌青。
有些人相信,这还只是开始。
但是哈罗德和贝拉米探员对此却置身事外。
他们眼睁睁看着身边乱成一团,尽量不去干涉其中。
玩马蹄铁的确很有帮助。
两人一起玩的时候,经常会看到复生者和原生者排着队走进来,一个挨一个,满脸郁闷和恐惧。
我们这样也不错。
哈罗德说。
轮到他了,他猛抽了一口烟,两脚站稳,扔了出去,马蹄铁碰到了金属柱子,发出当的一声。
天上阳光灿烂,晴空万里。
哈罗德有时会想,自己要是真能和这个年轻的调查局探员像朋友一样,无所顾忌地消磨掉一个夏日的下午,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但接着,风向变了,集中营飘来的臭味熏得他们几乎透不过气,同时也让哈罗德重新想起自己和整个世界的不幸遭遇。
轮到贝拉米了,他又没能套中柱子,不得分。
一小队复生者正被带着走上人行道,进入学校的主楼。
贝拉米松了松领带。
外边出了些事,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
他等那行人全过去后说道。
学校里面的事我也很难相信,哈罗德说,话说回来,要是能给我们配一台电视看看,我可能还会相信外面的事。
他又抽了一口烟,这里什么都干不了,人们整天到处传播流言,道听途说,结果什么都不能信。
他扔出了马蹄铁,一击即中。
那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贝拉米用他那纽约人的语速说道。
两人走过去把马蹄铁都捡起来,哈罗德以七分领先。
是上校打的电话,贝拉米说,而且,说实话,这也不能算是他的主意。
是华盛顿那帮选举出来的高官决定,要把复生者中心的电视和报纸都收走。
这件事跟我完全没关系,我这个级别也无权插手。
嗯,好吧。
哈罗德答道。
他把自己的马蹄铁都捡起来,转身投出,完美击中。
这套说辞可真好用,他说,我猜你接下来还会说,这甚至也不是那些政客的错,是所有美国人的问题。
毕竟,是他们自己选出来那些政客,再赋予他们权力做出这样的决定。
你没有一点责任,对不对?你只不过是巨大机器上的一分子而已。
没错,贝拉米毫不在意地说,差不多就是这样。
又轮到他扔了,这一次他套中了柱子,于是小声欢呼了一下。
哈罗德摇摇头。
迟早要出大麻烦。
他说。
贝拉米没有回答。
那个上校人怎么样?他还行,还行吧。
他那件事也是够丢脸的,我是说他差点碰到的事。
哈罗德也扔了一次,很漂亮,得分更高。
是啊,贝拉米说,我们到现在没弄明白,那条蛇到底是怎么爬进他房间的。
他扔了一次,没中,但部分原因是他忍不住想笑。
他们沉默着,继续比了几个回合,就像世间的其他万物一样沐浴在阳光之下。
阿卡迪亚的人口数量已经空前庞大,贝拉米的面谈对象也多得无法想象——面谈已经成为了他的主要工作,因为上校接手了安全和对营地的全面管理。
可即便如此,他总是只面谈哈罗德一个人。
至于和雅各布的谈话,他已经完全放弃了。
跟我说说那个女人吧。
过了一会儿,哈罗德说道。
他把马蹄铁扔出去,成绩不好不坏。
哪个女人?你得说得更明白一点。
那个老太太。
我还是不太明白。
贝拉米也扔出了马蹄铁,离柱子差了一大截,世界上的老太太可多了。
现在还有个说法,只要时间够长,所有的女人都会变成老太太。
多有创意的想法啊。
哈罗德大笑起来。
又轮到贝拉米扔了。
马蹄铁在空中嗖嗖飞过,但是落点比上一轮的还要远。
然后他没等对手开始,就径直走到了场地的另一端,挽起袖子。
虽然天气又热又闷,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出汗。
哈罗德远远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还是跟了过去。
好吧,贝拉米说,您想知道什么?嗯,你以前提起过你的母亲,就说说她吧。
她是个很好的女人,我爱她,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记得你说过她没有复生。
是的,我母亲仍然躺在坟墓里。
贝拉米低头看着双腿,掸掉裤子上的灰尘,然后又看了看手上几枚分量不轻的马蹄铁。
马蹄铁很脏,他的手也是。
然后他发现西服裤上不止那一片尘土,整条裤腿上都沾了一层灰尘和污垢。
他刚才怎么没注意到呢?她是慢慢死去的。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哈罗德平静地喷出一口烟。
又一队复生者被带领着从附近的通道上经过,人们都看着这个老人和探员。
还有其他的问题吗?终于,贝拉米说道。
他站起身来,不再去管脏兮兮的裤子。
这次挥动马蹄铁的时候,他的胳膊有些僵硬。
马蹄铁完全偏离了目标。
约翰·汉密尔顿约翰一直戴着手铐,坐在两个威风凛凛的士兵中间,听着办公室里的两个男人正在争论什么。
那个衣着笔挺的黑人——约翰突然想起来,他好像叫贝拉米——刚刚要结束对他的面谈,威利斯上校就走进了房间,随行的两个强悍的士兵二话不说就上来铐住约翰。
一行人列队大步穿过大楼,进入上校的办公室,就像谁数学考试作弊被当场抓住了一样。
这是怎么了?约翰问其中一个士兵。
两人彬彬有礼地无视了他。
贝拉米昂首阔步地走出上校的办公室,来到约翰面前,对两名士兵大声道:放开他。
士兵面面相觑。
马上。
他加上一句。
照他说的做。
上校说。
约翰的手铐被摘下来之后,贝拉米扶他站起来,带着他离开了上校的办公室。
你要知道,我们都心知肚明彼此在想什么。
他们拐弯前,上校在后面喊道。
贝拉米小声嘟囔了一句。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约翰问。
不是,跟我来就行。
他们走出大楼,来到外面的阳光中。
轻风白云底下,人们却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像蚂蚁一样混乱不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做什么了?约翰问他。
他们很快来到一名高个士兵面前,他身材板瘦,一头红发,还有满脸雀斑。
一看到贝拉米,他便坚决地低声说道:不行!这是最后一个,贝拉米说,我保证,哈里斯。
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哈里斯回答,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会被抓住的。
我们已经被抓住了。
什么?我们被发现了,但是他们没有证据。
所以,最后一个。
他朝约翰招了招手。
我能问一句吗,你们在说什么?约翰说。
你只要跟着哈里斯走就行,贝拉米回答,他会带你离开这里。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沓钞票。
反正我就剩这些钱了,他说,不管我愿不愿意,这都是最后一个。
倒霉。
哈里斯说。
很明显,他不想干,但是他更不想拒绝那一叠浸满汗水的钞票。
他看着约翰。
真的是最后一个?最后一个。
贝拉米说着,把钱塞进哈里斯的手里,然后拍了拍约翰的肩膀。
跟着他走就行,他说,如果有更多时间,我还能多带几个出来,贝拉米说,但是现在我只能帮你离开这里了。
要是可能的话,到肯塔基州去碰碰运气,那里比大多数地方都安全。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只有夏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
这都是怎么回事?约翰问哈里斯。
他可能救了你一条命,哈里斯说,上校觉得你很容易被煽动。
被谁?煽动做什么?至少现在这样,哈里斯边说边点着手中的钞票,你不能再待在这儿了,但是你还能留着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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