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镇上还不算回到老家,他的老家梁洼离镇上还有四里多地,中间还要走两座桥,过两道河。
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到初中,再到高中,他都是在镇上的学校读的。
八年时间,上学,放学,他都是走这条路,对这条路再熟悉不过,熟得两只大脚趾上好像长了鼻子,贴着地面一路闻着路上的味道,闭上双眼也能回到家里去。
他们的村庄四周都是坑,只有一条进村的路,在村前。
他家的房子却坐落在村庄的底部,几乎挨着村北坑的里坑沿。
梁建明不想走正规的路进村。
他倒不是怕碰见村里的人,天这么黑,就算有人从对面走过来,只要他贴墙根站下,不说话,走过来的人不会发现他。
他讨厌的是狗。
他知道,村里养了不少狗,那些狗有的用铁链子拴着,有的不拴,就在各家大门口卧着。
只要夜间有人进村,不管是拴着的狗还是没拴的狗,都会很负责任似的狂叫一气。
各家的狗嘴里像衔着接力棒一样,人走到哪里,狗们就叫到哪里。
比如他要是从村口走到村底,在一条不算短的村街上,狗的狂吠会一直伴随着他,此起彼伏,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
这期间倘若有一个警惕性较高的人打开门问他是谁,他不答话是说不过去的。
梁建明打算从村后的坑里翻过去。
绕到村后的坑边,他蹲下身子,想看看坑里是不是有水。
一般来说,这条坑里夏天和秋天会存一些水,到了冬天水就干了。
要是坑底没水,他过坑会方便些。
他两手扶着膝盖,把头俯得低低的,瞪大眼睛,使劲往坑里看。
坑里储满了黑暗,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把一只手遮在额头再看,还是看不见。
梁建明还有办法,他从坑边抠起一小块干土,投到坑里去了,坑里要是有水,土块落水时会激起一点水声。
还好,土块落底时声音很小,像是落在了腐朽的树叶上,没听到有什么水声,这下梁建明就可以放心下坑了。
他摸到了坑边那棵印象中的楮树,抓着裸露的树根,才一点一点下到坑底。
他伸出脚又试探了一下,脚下没有水,却有泥。
泥还是稀的,他的脚一点,泥就一软,似乎随时都会把他的脚抱住。
泥巴不能够阻拦他,他退后定了定气,攒了攒劲,一个箭步向对面跳去。
有些遗憾,他的前脚跳了过去,后脚还是陷进了稀泥里。
他把后脚一拔出来,一股又腥又臭的烂泥味就钻进他的鼻腔里,相当地恶心。
凭感觉,他就觉出了那些是沤了一夏又一秋的黑淤泥,不仅包了他一鞋,还稠糊糊黏糊糊地灌进他的鞋腔子里去了。
他暗暗说了一句倒霉,把鞋底往地上蹭了蹭,两手着地,向岸上爬去。
他爬上去站起身刚要往自家院子的大门口走,他又停下不动了。
他看见一个正吸烟的人沿着村街自南向北走来。
其实他看不见人,只能看见烟头的一点红火。
那点火像是在空中悬浮着,移动着,如同传说中的鬼魂。
鬼魂飘到一家院子门口,就消失了。
梁建明随即听到开锁和开门的声音。
他判断出来了,开门的是他的三叔。
这所房子为三叔的大儿子所有,大儿子外出打工死在工地上,大儿媳妇带着孩子另嫁他人,这所房子就空了下来。
房子里还有一些家具,已搬到村外住的三叔每隔一两天都要到空房子里看一看。
他家的院子门口与三叔大儿子的院子门口正好对着,中间只隔一条很窄的村街,他要是这会儿到自家院子门口去叫门,有可能会被三叔听见。
他靠到一个墙角等了一会儿,等到听见三叔锁上门离开,才朝自家院子门口走去。
他这样趁着黑夜往家里潜,这样怕见人,行动如此鬼鬼祟祟,难道他在外面犯下了什么罪过?做下了什么可耻的、见不得人的事?不是,他什么丑恶的事都没做,只是外出做工没挣下钱而已,只是回家不够风光而已,或者说只是有些落魄,有些自惭形秽。
他不仅没挣到钱,连自己外出时带的铺盖卷也没能背回来,还有两样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东西,也被人家扣下了。
娘每晚睡觉前都不会忘记从大门里边扣上门搭吊儿,并挂上铁锁。
他没有喊娘,而是把门一推一拉,利用两扇门相磕的咣当声喊娘。
娘被惊醒了,在堂屋里大声问:谁呀?他没有回答是谁,又把木门咣当了一下。
娘穿衣起床,拿着手电筒来到门后,用电光指着门缝,又问是谁。
娘的口气这次比较短促,比较严厉。
他说,是我。
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眼泪也差点流了出来。
娘有些吃惊似的哟了一声:这孩子咋这个时候回来了?娘开门,把他放进来。
随即,娘就把门关上了,关门之前,娘探出头,用手电筒往大门两侧扫照了一下。
回过头,娘拿手电筒往儿子身上照。
儿子很瘦,头发又长又乱。
儿子的衣服又脏又皱,上身穿的一件深色羽绒服破了一个口子,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带梗子的鸭毛。
儿子的两手是空的。
娘问:建明,你的被子呢?梁建明被娘用手电筒的强光照得很不适应,他说:别照了!儿子的口气有些烦,娘就不照了,把手电筒头朝下,照在地上,为儿子照路。
然而娘又照见了儿子的一只脚上沾满了黑泥,禁不住又问:你是不是从后边翻坑过来的?梁建明还是没有从正面回答娘提出的问题,说:别问了!老是问,问!来到亮着灯的堂屋,娘把堂屋的门也关上了,娘还是要问:明明,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跟娘说实话!他躲开了娘的目光,抬起左脚,低头把脚上的黑污泥看了看,勉强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说:什么事儿都没有,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睡在西厢房里的梁建明的妹妹建欣大概听到了动静,隔着屋子大声问:娘,娘,是不是我哥回来了?妹妹问第一遍时娘没吭声,妹妹再问时,娘就把气撒在妹妹身上了,说:三更半夜的,叫啥叫!没你的事儿,睡你的觉吧!妹妹不敢再问。
桌上放着一只暖水瓶,梁建明拿起暖水瓶晃了晃,里面是空的。
娘这才想起问他晚上吃饭没有。
这一次他回答得很确切,说他已经连着五顿没吃饭了。
娘问他想吃点啥,马上去给他做。
他问有剩饭没有,他吃点剩饭就行了。
娘说,晚饭只剩下半碗稀饭,她倒给羊喝了。
馍筐里还有三个剩馍,案板上还有半碗辣椒炒萝卜菜,别的就没啥了。
梁建明说,他去吃剩馍。
进了灶屋,他先拿起放在生水桶里的长把儿铁水瓢,舀起多半瓢水,大口大口喝起来。
随后跟他进灶屋的娘说水太凉了,别喝太多,喝多了对肚子不好。
说话不及,多半瓢凉水已经喝进他肚子里去了。
他说没事儿,捏起一个剩馍,开始吃剩馍。
娘说这孩子真是饿了,也不洗洗手就吃。
又看着他的嘴,不让他咬太大口,说他的肠子饿薄了,馍是硬东西,吃得太猛,小心消化不动。
梁建明伸伸脖子把一口馍咽下去,往灶屋门外挑挑手说:你该睡觉接着睡去,别在这儿看着我吃好不好?娘说:我想点上火,烧点水,给你打几个荷包蛋吃。
不料梁建明生气了,耍开了脾气。
他本来拿起了筷子,要夹剩萝卜菜吃,却把筷子啪地放在碗口,说:我说了吃剩馍,谁让你打荷包蛋!你要是打荷包蛋,我就不吃了,啥都不吃了!娘愣了愣,小声骂了梁建明一句,说:我还不是为你好。
带上灶屋的门,到堂屋里去了。
建明把三个剩馍和半碗剩萝卜菜都吃了下去。
吃完了饭,他没有马上到堂屋里去。
灶膛门口有一只用一截儿圆木和一块板皮钉成的独腿的小板凳,他坐到小板凳上,望着黑洞洞的灶膛走了一会儿神。
不知走神走到什么险恶的地方去了,他的身子突然摇摆了一下,差点从小凳子上摔倒。
重新坐稳后,他伸手从柴草堆里捡起一根玉米棒骨,前前后后刮粘在鞋上的污泥。
他穿的鞋是一双旅游鞋,不管在家还是外出,一年四季都是穿它。
鞋面上漆皮已开始脱落,像长了一层蛇皮癣一样。
把鞋的外面刮了两遍,他把鞋脱下来,接着刮里边的泥。
他知道,娘不会睡觉,一定在堂屋里等着他,还要向他问话。
那些话他实在不想说,最好沤烂在他心里,哪怕把他的心一块儿沤成烂泥,他也认了。
他磨蹭着,尽量拖延去堂屋的时间,能够拖延一分是一分,多拖延一秒是一秒。
院子里很静,远处不知谁家的鸡叫了一声。
时间不过是后半夜,这只晕鸡叫得太早了。
娘到灶屋来了,问他吃饱没有。
他说吃饱了。
娘说在西间屋里给他铺好了床,让他去睡。
他答应马上就去睡。
娘说这床被子可能薄一些,要是嫌冷,就把衣服盖在被子上。
娘像是很自然地提到他带走的那床被子,说:明明,那床被子我可是给你新套的,新表新里新棉花,光棉花就八斤重呢!梁建明说:知道。
你把被子放在哪儿了?他还是躲不过去,娘绕来绕去,绕到以被子为线索,到底还是要问他话。
什么问他吃饱了没有,什么铺好床让他去睡觉,这些都是假的,要掏出他肚子里的话才是真的。
这就是亲娘啊,他的亲娘也在跟他耍手腕啊,这该怎么办呢?他说:我困死了,你让我先睡一觉不行吗?我明天再跟你说不行吗?不行,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说实话,我一夜都睡不着觉。
说吧,你在外面到底犯下什么事儿了?梁建明皱下眉头反问娘:你以为我会犯下什么事儿呢?我不会东以为,西以为,有什么事儿你就跟我说什么事儿。
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我听着你说话的腔就很不对劲,就觉着你有啥话瞒着我,这些天我心里一直抓挠得慌,好像快不能活了一样。
看来他不说是不行了。
这次梁建明外出找工作,一出火车站就碰上了一男一女两个招工的人。
他们脖子上挂着绿色的压塑胸牌,标明是万寿茶叶公司的销售经理和副经理,要为公司招收茶叶推销人员。
梁建明问一个月多少工资。
他们说,每人每月的保底工资是一千二百元,这是小头儿。
大头儿依据每个推销员当月的业绩上下浮动,可能是三千元,也可能是五千元。
这样好的工作当然求之不得,人家查验了他的身份证,他就跟人家走了。
这是他第三次出来找工作,一次是在建筑工地和泥搬砖;一次是在一个小煤窑挖煤,这两个工作劳动强度都很大,却没能挣到多少钱。
这一次情况可能有所改变。
当时他对两个穿着很讲究、同样也是年轻人的招工者一点儿也没有怀疑,思路走的完全是另外一个方向。
他想,一个人靠体力劳动和卖苦力,怎么也挣不到多少钱,只有运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才会不断增加收入,并逐步进入白领阶层。
为了显示出他不同于一般的外出打工者,并证明两个招工者是很有眼光的,他主动把自己的大专毕业证书从行李卷儿里掏出来了,递给人家看。
人家说,大学生更好了,公司需要的就是高素质的人才。
据介绍公司总部在经济开发区,一辆破旧的小面包车七拐八拐,把他拉到离市区很远的郊外去了。
所谓公司总部,是一座建在荒坡上的孤立的烂茬子楼。
楼高六层,钢筋水泥的主体结构都起来了,顶也封上了,只是门窗空空洞洞,没有装修。
只有四层以上的一些房间的窗户栅上了木条,蒙上了塑料布。
他被人带到五层楼的一间屋子,填了一张包括家庭住址、联系电话、政治面貌和学历等多种项目在内的登记表,就被人控制住了。
他的身份证、毕业证由公司方面代为保管,从此他只能在楼上吃,在楼上住,再也不许下楼。
工作的事情怎么说呢?有人给他拿来了一听茶叶,说他只要买下这听茶叶,就可以成为公司的正式员工,接下来就有资格开展茶叶推销业务。
一听茶叶贵了些,开价是四千八百块。
他的脑袋嗡地一下,眼前像是炸开一片血光,差点晕倒在地。
毁了,他意识到自己上当了,陷入魔爪里去了。
他身上剩的钱被爪牙们全部搜出来,还不到三百块。
还有四千五百块钱,他说就是打死他,他也交不起。
他答应到外面去借钱,等借够了钱,再回来买茶叶,当推销员。
他的打算是,只要逃出去,他就回老家,再也不出来找工作了。
人家当然不会放他走,拿出移动电话,让他打电话跟家里要钱。
他不打,就过来一个人,耐心细致地做他的思想工作。
那人现身说法,说他就是当茶叶推销员发了财,现在手里拥有百万元存款。
那人一只手戴着三个金戒指,其中一个戒指上嵌着宝石。
那人说,别的且不说,光这枚戒指就价值三万多块。
软的工作做不通,人家就对他来硬的,用电棍戳他,把他一戳一个跟头。
几个跟头摔过,他就哆嗦得爬不起来。
被逼不过,他只得跟娘打电话。
他家里没有电话,打的是村里一个开小卖铺的人安的营业性传呼电话。
娘把电话接到了,他一听到娘的声音,委屈得真想大哭一场。
但人家的电棍几乎戳在他的鼻子上,冰凉的短刀也在他的后脖梗子上贴着,只许他要钱!要钱!那一刻他表现得还可以,没有下软蛋,他说:娘,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你不用挂念我。
娘问他找到工作了吗,他说找到了。
娘问他找到的什么工作,他说在茶叶公司当推销员。
这时刀尖已经通过慢加力深入到他的皮肉里,并有血珠冒出来。
他像是没觉出疼,仍没有开口跟娘要钱。
他知道家里没有钱,要是提出让娘给他寄四千五百块钱,不知娘要做多么大的难呢!他的声音几乎哽咽着,说的还是别让娘挂念他。
他不跟家里要钱,人家就不饶他,对他补充能源是免不了的。
所谓补充能源,就是继续用电棍戳他,不仅戳他的胳膊,戳他的大腿,还戳他的屁股,戳他的前裆,把他补充得直想拿头撞墙。
他们在公司里吃什么呢?每人每顿一块干方便面,外带一碗凉水,每天都是这样。
和他关在一个屋里的还有一位复员军人,复员军人悄悄跟他说,在这里不被折磨死,也得被折磨成残废人,他们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
在一天后半夜,他们把被表被里撕开,撕成宽条,连成一根布带,把布带一头固定在窗口露出的一截钢筋上,才先后拽着布带,从五楼的窗口顺了下去。
他们连夜逃到市里后,还是那位复员军人,找到在市里捡破烂的老乡借了一点儿买车票的钱,他们才分头回家。
梁建明把这个过程跟娘讲了,但有一点他没有提到,就是他的身份证和毕业证被扣留的事。
身份证的重要性还在其次,而他的大专毕业证是娘非常看重的,娘要是知道了他的毕业证没能拿回来,不知有多生气呢。
娘的样子已经很生气,娘说:那些人咋那么坏呢,那不是跟过去的土匪绑票差不多吗?咋就没人管管呢!娘让他转过身,看了看他的脖子,果然在他脖子上看到了一道结痂的伤口。
娘好像对他的遭遇并不是很可怜,还有所埋怨似的说:你这孩子咋这么倒霉呢,倒霉的事咋正好让你摊上了呢!这不怨,那不怨,还是怨你自己没多长一个心眼,一看骗子说话不是那劲儿,说啥也不能跟他走。
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我一听你的声音就觉着有事儿,到底还是有事儿。
好了,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就行了,有啥话咱明天再说。
我还要和点面发上,明天早上好蒸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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