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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2025-04-02 04:21:18

前文说到夏爸爸是个眉清目秀的骗子,个性狡猾,每年都要带坏一批刚进厂的小青年,这个骗子本名叫做夏修白。

正常吗?不正常!又是修正主义,又是白专道路,简直是视革命大好形势于无物,罪大恶极!于是夏修白被全街道揪斗,然后由我国最高实权暴力机关——居民委员押解至派出所改名,在那儿遇到了正被铐在凳退上的初中生王国栋(注:参与某校「百万雄狮」于「工农前线」两派武斗,用板砖拍人)。

居委会主任大婶手舞足蹈,唱道老了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是革命你就站出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夏修白你革不革命?你他妈革命不革命!?夏修白也跟着抽筋:我革命!我革命!当机立断改名「夏东彪」,取义马主席万岁!林副主席万岁!折腾完了夏东彪就回家了,顺便也把住在一个大院里的王国栋保出来。

过了几年林彪坠机了,夏东彪赶忙改名「夏东恩」,骥热爱毛主席、周总理。

结果人家又兴风作浪整周总理,眼瞅着又要挨批,夏东恩又改名「夏东青」,表明誓死捍卫毛主席,誓死捍卫江青同志。

合着连江青也倒台了,于是夏修白还是叫夏修白。

这么两面三刀你还不能说他,一说他就给你哭一说他就哭给你看。

泪眼婆娑,扑在桌子上抽抽搭搭说啐!我家老头子师从沈锡卿,九岁登台,十八岁给梅先生配戏,人称昆腔麒麟童,上海滩玉兰、芳华、雪声哪家剧团、哪个名角不喊一声师父?死之前你们说他黑帮大毒草,死以后倒说他是人民艺术家,谁两面三刀?到底是谁两面三刀?这时夏明若必定帮他配戏,爷儿俩咿咿呀呀那叫一个精彩。

至于王国栋,今年二十八岁,颇为魁梧,片警,区十佳青年诗人,代表做《让我的情诗插满你的坟头》,内有名句:我要燃烧!啊,灼伤!我要冲撞!啊,疯狂!我挣扎的冰的摇摆的光与暗的灵魂!带着铁锈,和忧郁的苍白!血迹斑斑地、斑斑地、来到你的坟前。

……一物降一物,就像老黄降耗子,王国栋偏偏降了夏修白,持续暗恋十三年,前些日子则以协助抓流氓为名接近。

最近天气愈加炎热,暗恋的症状也愈加严重,一日不见,茶饭不思,让夏先生一想到要被情诗插坟的将来,脸就有点儿绿。

傍晚王国栋下了班,冲个凉,又颠儿颠儿往夏家来。

正巧历史系和数学系篮球赛,修白兄便被夏明若拉着看楚海洋打球去了,夏妈上夜班,只留老黄看门。

老黄立于墙角,凛然地看王国栋一眼,继续蹲守耗子。

王国栋还挺高兴:「黄!回来啦?有空上我们家蹲几天,最近我们家也闹耗子,我们家耗子大味美,富汗维生素和矿物质。

」老黄低头思索,然后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了。

结果他也美回家,就把老黄往自行车龙头上一推,直奔学校看比赛,一路上都在嘀咕老黄啊,知音啊,春雷一声动,诗歌的黎明已经到来 了云云。

……但他把老黄带去了却没带它回来。

十天后一只虎斑大猫流浪在沈阳街头,有好心人根据猫脖子上的铭牌(写着「吾乃常山胡同赵子龙也」)千里迢迢送猫上北京,两家晚报追踪报道,狠狠宣传了一把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社会主义大家庭充满了友爱!可问题是夏家不知道猫丢了。

正乘这凉呢。

热情正义的女实习记者们就冲进来了,满大院的老少爷们赶紧回家穿衣衫,三分钟后夏家父子白衣胜雪衣袂飘飘出来,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一唱三叹:感谢祖国感谢党,感谢社会,感谢你啊——好心人!名为送猫,实则借机上北京旅游的小学生说出了练习已久的「不用谢!是雷锋叔叔教我这么做的!我的名字叫做红领巾!」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两人这才转身要教训老黄,结果发现它经历过如此艰难险阻竟然又胖了,不愧是一只妖猫。

目睹此情此景王国栋又诗意大发。

当晚纠缠夏修白不止(注:夏妈又上夜班去了)。

夏明若则抱着猫上楚海洋家串门。

楚海洋正坐在帐子里整理洛阳古墓发掘资料,夏明若把老黄一扔,也往蚊帐里钻:「都是要寄给老周队长的?」「恩,」楚海洋埋着头:「发掘报告河南反面撰写,最后由老头过目把关。

」「哦……」夏明若眨巴着眼睛凑上去,楚海洋伸长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夏明若摸脸大笑:「又是蚊子?」「嗯。

」楚海洋继续低头写字。

夏明若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问话说:「最近好几天斗没有老头消息,去哪儿了?」楚海洋说:「在历史所,天天舌战群儒。

」战的就是墓主身份问题。

因为墓志被某盗墓贼意外毁坏而且无耻窝藏,墓主的身份便成了争议忠心。

老头不得不同时面对来自太子派,亲王派,驸马派,保皇派(即认为墓中埋葬的就是隋炀帝)的挑战。

而老头本身的观点又是那么的含糊不清。

目前他只认为,第一这是个武将。

第二他地位特殊。

此人衣着精美,隆重下葬,棺椁两旁侍立着千秋万岁与将军佣,且使用了石棺椁。

由于「凶礼不记」的传统,隋、唐两代的文献中都没有记载什么品阶的官员可是使用石葬具,考古界根据历年资料分析,两代的石椁棺均仅用于皇室成员和功绩卓著的勋臣。

老头则倾向与勋臣说。

还因为目中壁画也绘有列戟。

前些年,陕西发掘了唐代功臣,镇国大将军、薛国公阿史那忠墓,墓里也发现了列戟,一共是十二戟;而本墓中竟然有十八戟,可见此人是何等的富贵通天。

当此人还是个罪臣但是此人还是个罪臣,毕竟用猫鬼压墓是及其歹毒的咒术……林林种种的猜测困扰着众人,而营造此墓者的态度则湮没在历史迷雾后,也许真要等到宇文大叔良心发现,把墓志掘出来,一切才云开雾散了吧。

时间在争论中过去了几个月,神秋时候却传来了令人担心的消息:夏明若的老师失踪了。

夏明若的老师姓钱,叫钱可汗,也是李老头的学生,所以严格按辈分夏明若其实是老头的徒孙,楚海洋的师侄。

这个钱可汗老师并不是纯种的汉人,长着一脸络腮毛胡子,十分高大,个性也很有颠北方边疆民族的特色,勇猛彪捍,有时视规矩于无物(要不怎么于夏明若一拍即合)。

他参加了一只前往古丝绸之路的科考队,十月底出发,一路考察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到了玉门关时他却与几名科学院的同事一起说要四处看看,说好了一天之内回来,结果却从此失去了联系,算到今天,已经三天了。

甘肃反面专门派搜索队四处寻找,但消息传到北京后谁都坐不住了。

夏明若主动提出要去,他去了楚海洋自然也要跟着,于是经过草草准备,来自北京的搜索队一行十人也登上了去往兰州的飞机。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西域。

《大唐西域记》里有彼方:沙则流漫,聚散随风,人行无迹,遂多迷路。

四远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来者需以遗骸以记之。

乏水草,多热风。

风起则人畜昏迷……《法显传》说彼方: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全无一者。

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

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玄奘与法显均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可见西域凶险;不毛之地,雪山戈壁。

但西域又是何等壮阔与美丽。

西域有明月出天山,有大漠孤烟直,有饮马傍交河,有春风玉门关;西域有箜篌、琵琶、胡笳、羯鼓,有胡旋、胡腾、柘枝、绿腰,有葡萄、石榴、蜜瓜、沙枣;有美酒,有佳人,有天马,还有我三军将士!去年战,桑干源,今年战,葱河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就好像一台连本大戏,九州海内既要有人唱「檀唇胭脂腻」,也要有人唱「戎马纷纷,尘烟一望昏」。

夏明若也是满心苍凉而去的,甚至有点千里奔丧的意思,不仅仅为了钱可汗老师,也是为了他自己。

那苏联产的军用小飞机颠啊簸啊,遇见了气流啊雷暴啊,夏明若恨不得连胆汁都能吐出来。

楚海洋拿湿毛巾替他敷着头,夏明若闭着眼睛,喃喃说要交代后事:「……就跟我爹埋在一起,自有王国栋帮我们看坟……」楚海洋也不搭腔,帮他把毛毯裹紧。

「海洋……」夏明若喊他。

「嗯?」「钱老师……没什么希望了吧?」「别胡说,」楚海洋说:「这么多人找着呢。

」「你别哄我了,」夏明若扯下毛巾,脸色苍白:「今天都第四天了。

老钱上课时老拿我打比方,说我没水灾沙漠里只能活一天。

想我夏明若,号称不死之身,也只能活一天,何况老钱乎?」他长叹口气,把头搁在楚海洋肩上:「怎么办啊……」「没事,」楚海洋安慰他:「他命硬着呢,你别瞎想,给你两秒钟,速闭眼睡觉马上闭眼睡觉。

」夏明若说:「我要吐……」他刚捂着嘴站起来,就听见驾驶室里骚动,过会儿一名空军战士掀帘子出来,嘴里说:「谁的猫啊?谁的猫啊?」夏明若立刻钻座位下面去了,楚海洋埋头看地图。

「谁的啊?」小战士嗓门还挺大,他拎着老黄等了一会儿:「没人认啊?没人认我拴起来啦!我真拴起来啦!」底下还是寂静一片。

「嘿!奇了怪了!难道是凭空出来的?」小战士说:「那我拴厕所里了啊!」夏明若低骂:「缺德!」小战士说:「也不知谁这么缺德放只猫出来,逮都逮不住,你看看我这脸上被挠的!我再强调一遍啊知识分子同志们,这可是飞机,不是拖拉机,纪律!注意纪律!」夏明若等着他回了驾驶室,偷偷溜进厕所解救老黄,表扬说:「挠得好,够贞烈。

挠的就是这号人,动手动脚的,把黄兄你当什么了。

」老黄被整得蔫了吧唧的,往背包里一窝就睡着了,夏明若一开始还有心思闹它,越往后人却越沉默,到了兰州下了飞机,简直是眼泪汪汪了。

结果人家说:找到了,哦也!在敦煌。

问是怎么找到的,人家说,敦煌文物所的工作人员早上进莫高窟临摹壁画,发现失踪人员们裹着军大衣在十六国时期的725窟里头躺着呢。

问怎么会回敦煌去的?回答说:几个人闲逛时遇见了建设兵团的卡车队,和解放军比赛拉歌,结果脑子一发热,就跟着跑了。

营救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兰州也不呆了,背起铺盖跳上飞机就往敦煌赶。

到县城换汽车,一路上荒原莽莽,夜海茫茫,头顶上几点寒星,四下里风刀刺骨,等卡车行入一片黑黢黢的峡谷,有人说:「快到了。

」敦煌所已经得到了消息,正举着电筒油灯在路口迎接,钱可汗也位列其中。

这高大壮汉激动得不能自已,张开双臂奔跑向前:「同志们!同志们!我的好朋友们!!」营救队也争先恐后地跳下车,齐刷刷脱下胶鞋,往那人头上狠命抽去。

「钱大胡子!!你怎么不死在沙漠里头!?」「他妈的胡子!!你他妈的!!」「我抽死你丫挺的!我抽死你丫挺的!!!」「……!!」钱大胡子被打得满地乱窜,嗷嗷告饶说:「我错了!我错了!」夏明若说:「呸!」钱大胡子这才发现他,两眼湿润了:「夏明若!!」夏明若冷冷道:「主公。

」钱大胡子说:「我好想你!」夏明若拍拍衣服上的灰:「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

」钱大胡子冲上来抱他,结果被楚海洋弹开,钱大胡子退了两步,顺势抱住了楚海洋:「海洋!!」楚海洋说:「钱老师,肉麻啊。

」「喏!」钱大胡子很大一声哼:「你们汉人就是这个样子,矫情!」敦煌所的同志们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见了面就好。

时间不早了,大家回去睡吧,明天早上还得追赶科考队呢。

」敦煌文物所在莫高窟边上盖了几间宿舍,是工作人员的居住地。

环境当然是简陋的,条件也十分艰苦,尤其是喝水问题。

莫高窟的水是从宕泉河引来的,咸中带苦,入口极涩,据说刚开始喝时还得拉几天肚子。

但睡在这种屋子里,还真能体会几分西域的艰辛、豪迈与苍凉。

北京的人员挤在一间宿舍里睡通铺,众人心情大好,说说笑笑,商量定了营救队两天后返回北京。

有人轻轻议论说钱大胡子是个好人,真汉子,硬骨头,文革时批斗游街,被造反派捆在审讯室三天三夜,还不让睡觉,却愣是没说过一句违心话。

夏明若钻在楚海洋的被窝里,指着头笑眯眯地听,突然发现钱大胡子老往门外张望,便问他:「老师你看什么呢?」钱大胡子说:「我的向导,他们去月牙泉了,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向导?」「哎,半路上遇见的本地人嘛,也是少数民族,两个人从来没有出过新疆,但普通话倒说得蛮好。

」大胡子眼睛瞪大,笑起来:「好了!回来了!」他跑出去高声招呼:「喂!朋友!朋友!!」野地里有人答话:「哎!来了!」夏明若一听那声音,立刻从被窝里钻出来,站到大胡子身后。

楚海洋觉得身边一空便也醒了,揉眼奇怪道:「明若?去哪儿?别冻着。

」夏明若回头轻笑:「嘘——」「好朋友!」大胡子豪迈的笑:「快来!喝一口酒!」那两人渐渐走近,渐渐走近,走到不能再近,就在面前了,夏明若慢慢从大胡子背后露出脸来。

那两人像被雷劈中一般转身逃去,夏明若举起猎枪,咔嚓一声上了膛,奋起直追。

逃在前头那人边跑边喊:「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呵呵呵呵!好嘛!」夏明若咬着牙:「我叫你少数民族!我叫你出没新疆!我叫你会说普通话!」那两人终于齐齐嚎叫:「海洋——————!海洋救命————————!!」楚海洋从屋里冲出来把夏明若一把抱住:「好了,别闹!别闹!」夏明若又怒又笑:「他妈的骗子!」大叔远远狡辩:「谁谁谁骗你啦?我本是陇西布衣,只可惜命运多舛,所以人海漂航啊所以人海漂泊啊!」夏明若又把枪举起来。

楚海洋把他拖走,剥了衣服塞回被窝,一屁股坐上去压着,然后对屋外喊:「好了!进来吧!」楚海洋笑着问:「长见识了吧?」大叔点头,凑过来在夏明若头上狠狠敲一记:「还你的!」豹子也不甘落后,卷起袖子报仇,夏明若吃痛,蒙着头假哭起来。

大胡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海洋?我的朋友们?怎么了?」「没事,」楚海洋摆手大笑:「遇见亲人了。

老师,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舅舅,以后一路上有它,可就热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