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5-04-02 09:52:13

更新时间2009-1-7 12:12:57 字数:5150章止明,章止明,若系的手指轻轻滑过手机屏幕,轻轻念叨着这个名字。

章止明,是若系的止明哥,是若系整个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

如果一定要在这个世界上选两个最爱若系的男人的话,一个是她的父亲郄夕春,另一个便是她的止明哥。

十六岁之前,若系和外婆住在鸭绿江畔的桂花巷。

桂花巷是一条破败的巷子,虽然叫做桂花巷,却连一棵桂花树都没有,处处可见的是那些亟待修葺的危楼。

这里是全市最杂乱差的巷子。

雨天的时候,街道满是泥泞,晴天却又是满目尘土。

破烂,沉瑟,灰烬,贫穷,都能随处可见。

住在这里的姑娘总是期盼着早日嫁出去。

嫁到云水街十号。

云水街十号,是丹城最豪华安谧的住宅区。

止明就住在那里。

住在明丽的云水街十号。

而若系,虽然在桂花巷长大,但是从小在外婆的调教下,琴棋书画一点都不输给云水街十号的孩子。

外婆是满族正黄旗的后裔,身上还流淌着满清贵族的矜持和优雅,即使在生活最潦倒落魄的时候,都要衣襟净链,没有半点灰尘芜杂。

外婆是个天性浪漫的人。

就像,桂花巷起先是叫做长河街的,外婆初来咋到时,总觉着长河街刚性有余,温情不足。

总是喜欢称呼他做桂花巷,就这样,时间久了,影响了四邻街坊,久而久之,人们竟渐渐的淡忘了它原先的称谓。

外婆总是能够潜移默化的影响别人,不动声色的改变她想要改变的生活。

不过外婆的一生却是坎坷离奇,但她始终是个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女人。

她总是竭尽全力的要为自己而活。

不管对,还是错。

外婆生于民国,本来应该是千娇百宠的大小姐。

可命途不济,在她还未出世时,曾经供养她的族族代代旗人的大清朝终于轰然崩溃。

旗人如受惊恐的鸟兽四散。

她的母亲,若系的太婆婆是正黄旗的满族后裔,那是革命党人眼中钉肉中刺,曾经养尊处优,那时却已如同过街老鼠,人人追打。

盛世曾荣耀的身份,乱世却命如草芥般漂泊。

还在襁褓中的外婆就这样跟着太婆婆四处逃荒。

太婆婆的丈夫病丧后,生活无以为继,一个寡妇便背着大鼓四处卖唱。

养在深闺人未识时,京韵大鼓是茶余饭后的消遣,那时却成了她唯一的经济来源。

四方串场,一生萧索。

年轻时,穷极奢华,荒唐铺陈,年老时却饿死在京东通州。

那时刚刚建国两年。

太婆婆去世那年,外婆也刚刚出嫁两年,已经有26岁。

戏子之身,自然是嫁不到好人家的,再加上年纪又大,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不清不白的历史早就满城风雨。

外婆结婚那年,她爱的男人也死了,英年早逝,那个和她海誓山盟生死契阔的男人到死都没娶她。

外婆生过三个孩子,不过,一个溺水而死,一个天花而亡,只剩下母亲宁秋桐。

文革前,外婆曾平静的度过一段破碎的光阴。

尽管还时时被贫穷扼住喉咙,但却有丈夫,有孩子,生活有着淡然知足的快乐。

然而,平静的光阴总是会短暂到让人扼腕叹息。

文革期间,外婆隐瞒了一辈子的家史终于又被人挖出,族事背景光耀时,外婆未曾受到一点关注,被承受半生的牵连。

大字报,游行,辱骂,都可以忍受,因为那是被外人的强行套上的枷锁,却不曾想道,曾经洞房花烛时耳鬓厮磨的丈夫却也会形同陌路,所有相熟的朋友都与她划清了界限。

没有人愿意理她,愿意跟她说话,甚至她年幼的儿女,都对她视而不见。

这种情形比年少时四处卖唱所受的凌辱更甚。

你知道如何去惩罚一个人才让人深陷绝望吗?是杀?是鞭笞?都不是。

疼痛和死亡其实并不可怕,而漠视却是慢性毒药,能一点点的将一个人凌迟。

背叛、远离、漠视和孤独能让人陷入死地。

划清界限,听似最简单的四个字,可当身边所有的人都是视你为陌路,你的热情招呼无人回应,你温婉的笑容无人理睬,甚至是曾经床前明月光前嬉戏玩闹的爱侣,眼中都不再有你,才是这个世上最痛苦的炮烙和桎梏。

那年,外婆又背着她的鼓,拼了命也要流浪,她一个人逃跑到鸭绿江边,因为太婆婆说他们祖上的累累战功都是从那里开始的,那里是她们的故乡,她要回家去。

人受伤的时候,总是想要回家的。

外婆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轻轻念着她的桂花巷,那是她妩媚年纪与恋人相遇的地方。

桂花喜湿热,那时的东北是很难看到桂花的。

可此时的长河街竟却依然成了外婆的桂花巷。

桂花纷飞,轻舞烂漫的时光,年少的情怀,外婆终究还是忘不掉的。

文革结束后,外婆偶尔回家,因为实在是惦念孩子。

那时,她唯一的女儿宁秋桐已经娉娉婷婷,花开一只秀。

若系的母亲的确是个美人,但因文革时期无人念书,生的一身暴戾和叛逆的脾气。

二十岁时,与父亲郄夕春初尝禁果,却因为外婆的名声,郄家始终不愿意接受宁秋桐。

无奈之余,宁秋桐在鸭绿江边诞下若系。

本就情同薄纸的母女,终于形同陌路。

外婆说,若系一出生,眸子深沉如墨,像是带着故事,母亲的叛逆,外婆的坚硬,以及太婆婆的柔软,仿佛都早就沉淀在若系的骨髓中,那些矛盾的个性也许终将会影响若系的一生。

后来,历经坎坷,若系的父亲郄夕春终于与母亲宁秋桐双宿双飞。

父亲那时还只是一名普通的船员,母亲少年时身是文革乱世,知识全无,除了长的好看,其他什么都不会做。

只能在针织厂作作绣工。

生活艰难程度可想而知,无力抚养若系,就这样若系便一直待着外婆身边。

后来,若纯出生。

六岁的若系第一次跟着外婆回北京省亲。

父母的生活更加困苦不堪。

外婆本就对母亲心有愧疚,便把少年的宁秋桐没有享受的母爱全部给了若纯,在若系的记忆里,那是母亲和外婆关系最为融洽的一段时光。

不过,温情的光阴依旧短暂的可怜。

那时,外婆为了照顾女儿,一个人承担起照顾若纯的任务,还揽起了所有的家务。

父亲还只是一名普通船员,只是在若纯出生时,在家待了四五天,便又匆匆奔赴了新的航程。

而就在父走后没多久,若纯便出事了。

一日,外婆便把若纯包裹好,去给母亲做荷包蛋,伺候母亲吃完睡觉后,又去打扫庭院,再后来街坊邻居说要过来听戏,外婆可能是很久没有唱过戏,便敲起了她的鼓,一曲曲唱起。

忘记了被包裹严实的若纯。

等到母亲醒来,若纯已经身体冰冷,呼吸不畅,窒息而亡。

母亲的惊天的恸哭时,外婆正唱到酣畅淋漓之处。

都是你,克夫克子,悲痛至极的母亲歇斯底里,吼出了最狠毒的咒骂,要不是你,大哥二哥也不会年轻时夭折,父亲也不会那么早就去世,现在你又害死了若纯,我一个人没有兄弟没有姐妹没有父母,从来都没有人管我。

宁秋桐已经没有理智,声声的诅咒像是一把利刃,扎在了外婆的心上。

你是这样想的?很久,外婆仰起头只问了这一句。

母亲眼神稍一迟疑,又梗直了脖子,泄恨般说着,是!是!是!外婆拉着若系就这样离开了,头都没有回。

从此,外婆和母亲恩断义绝。

若系也再也没有回北京省过亲。

直到十六岁,父亲郄夕春来接她时,母亲都没有来。

有人说,在外婆身边的亲人都不会长命。

因为外婆鼻翼处的黑痣,生在一个克夫克子的位置。

但若系却像是个例外。

她出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外婆,却从来都是百病不侵。

尽管若系有时候也会害怕外婆,外婆骨瘦如柴,责骂她时,眼神像是鹰隼,凶悍而强硬。

不过,若系知道,外婆骨子里个满心浪漫的女人。

在她的眼里,破烂不堪的长河街也能成为鸟语花香的桂花巷;年轻时的她唱大鼓戏,敢爱上老捧角的听客,富家阔少与她的身份天差地别,她却依然敢爱的炽热,只是爱人却不及她的勇敢,年少的生死契阔早如薄纸般被时光揉碎;众叛亲离的文革,她毅然决然的逃离,即使是说好与她一起天荒地老的丈夫,一旦背叛山盟海誓的诺言便是陌路仇敌,永世都与其相见。

外婆就是这样的人,是海水和火焰,黑白分明,浪漫多情。

若系记得,即使家里生活在艰苦的时候,家里总是有花香,山涧水边的野花总能在外婆手中变成妖娆的样子。

小时候的若系,除了喜欢读书,几乎并无爱好。

外婆虽然年幼时,虽四处颠沛流离,但因为太婆婆出生贵族,熟读诗书,外婆从小也接受了很好的家庭教育;太婆婆娴雅静谧的举止,外婆也耳濡目染,侵尽其身。

外婆最喜欢《诗经》,若系记得外婆曾说过《诗经》是所有古书里最自由的一本。

若系很小的时候,外婆就会教她念,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后来,等若系长大了,才明白诗句里意思,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这里藏着外婆的思念呀?只不过外婆是那么一个骄傲的女人,即使再落魄,一旦背弃远离,就是永远,即使想念的心燃烧成灰,也不会回头。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诗经》真的是一部奇书。

千百年来成就了多少爱恋。

而若系能认识止明也是因为《诗经》。

不过这份缘分的丝线太单薄,不足以捆绑住两个人的一生。

十二岁的若系在新华书店里选书时,与止明同时看中了一本书,就是周振甫先生译注的《诗经》。

想想,都是十二岁的少男少女怎么会同时选的一本《诗经》呢?这或许就是缘分吧!后来,二十几岁时,若系看《京华烟云》,姚木兰和孔立夫相遇也因一本《甲骨文》,若系总会想到自己。

有些时候,有缘无分似乎就是这样。

痴缠纠葛再久也不过是行人甲行人乙。

没有谁悖得过命运。

止明不是桂花巷的孩子,但不妨碍两个人的交情。

一个生活在云水街十号的男孩子,没有骄奢之气,总是一个人背着父母来到人人厌弃的桂花巷,是很难得的一件事情。

云水街十号那是多少女孩子想要嫁去的地方呀!小时候,若系一个人偷偷跑去看过,那里的女人都举止优雅,谈吐娴静,连笑都是抿嘴轻莲,没有人会像桂花巷的女人那样随地吐痰,吃完饭会在裤子上蹭满是油腻的手。

后来,两个人考进了同一所中学。

那个时候,若系还叫做若溪。

一个喜欢《诗经》如同溪水般婉转的女孩子,她性情中坚硬炽热的部分那时还未露端倪。

若系和止明同级同班,总是一起放学回家,止明总是绕远路送若系回家。

止明的父母都是医生,知书达理,没有因为若系生在桂花巷还阻止两个人交往。

那个时候他们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在一起也谈论的多是学习,没有人怀疑什么。

当然,那时候若系还是个情窦未开的傻丫头,是个看完了《少年维特之烦恼》却依然不知道爱情是何物也不憧憬的傻丫头。

不过,再傻气再冷漠的公主也是公主,王子总是会倾心于她,爱情之箭总是不偏不倚,只是公主不知道而已。

很久很久以后,若系才发现了止明的秘密。

若系总喜欢记住那些生命中的片段。

那个承载着止明秘密的片段,若系也还记得,清清楚楚的闪烁在记忆里。

那年,若系是十五岁,是若溪的岁月。

止明哥,你什么时候学会写诗了?若溪扎个马尾辫,摇着止明的作业本,眯着眼睛,脆生生的声音里全是捉弄,说啊?你什么时候学这个本事?若溪抿着嘴咯咯的笑着,看着正在做题的止明,阳光渗入枝桠间的缝隙,在她湖蓝色的校服上不停的跳跃。

止明正在做题,他从书本里抬起头时,看到自己笔记本被若溪拿走,白皙的脸庞一下子红了,就像是在白色画布上打翻的红色颜料盒一样,红红的一片,他皱起眉头,看起来有些不高兴了,你给我!,止明低低的吼出一腔愤怒,他的声音沙哑干涩,是典型变声期男生的声音。

若溪就不。

一直她就喜欢跟止明哥唱反调。

若溪晃着辫子,笑眯眯的跳着跑开了,不,偏不,想要就过来拿啊?若溪边跑边瓮声瓮气的念着,像是故意调侃,如果我是法官,我将判决你,终身监禁,监禁在我的心里,不准保释。

止明哥,你什么时候学着写诗了啊?怎么不告诉我?若溪瘦瘦的,像一只灵活的兔子一样,跳来跳去,止明追不上,索性停了下来,你给我,好不好?,止明停下追逐,无奈的看着一蹦一跳的若溪,蹲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你给我吧?求你了。

不,偏不,若溪一歪脑袋,眯起眼睛,恶作剧般的说道,我还要告诉章伯伯呢,你早恋,看他不打你屁股?哼!等等,我还要看看后面还有什么,我要积累更多你犯罪的证据。

你敢!前一秒蹲在地上喘着粗气向若溪微笑告饶的止明哥,像是换了个人,大发雷霆,他的整张脸红的像是充血了一般,大吼一声,你给我,你听到没有?不准往后翻看!你还敢翻!若溪从来没有见过震怒的止明哥,她有些惧怕了,可是她从小就是吃软不吃硬的孩子,即使恶狼当前,她都不肯露出怯色。

若溪故意把止明的笔记本狠狠的摔到地上,不看就不看,再也不跟你玩了,说完,扬起脑袋瞪了止明一眼,气鼓鼓的背起书包走了。

止明哥从来都没有这么凶过。

他怎么可以凶?转过身往回走的时候,若溪觉着委屈,眼泪汩汩的流了出来。

青藤下的石桌前,只留下止明一个人,夕阳渐行渐远,留下一地稀疏的树影。

风呼呼拉拉的吹开笔记本,定格的那一页写满了,小溪,小溪,小溪,明亮的小溪,……。